劉仙瑩放下茶碗,方道:“惦記宮外那一個,眼看入秋,他竟不回東北去了嗎?”


    嗣音心中一歎,這般癡念委實可憐,隻道:“如今不是挺好的,怎麽惦記叫他回去。我見皇上那裏也器重他,他們兄弟若能和睦,是大好的事情。你何必憂愁?”


    “伴君如伴虎,莫怪我說對皇上不敬的話,眼看一個春秋了,他那裏壓著的事情,皇帝還沒有給個準信。”劉仙瑩歎,又笑,“從前宮裏過節他總會進宮,如今再也不來了。我聽七王府裏的人的口氣,說是那一位不肯來,他就陪著了。七夕也罷,不知中秋能不能來。”


    嗣音笑道:“這日子真真過得快,眨眼又要到中秋了。”又道,“那周桃我見過幾回,印象最深刻的便是秋狩那一回了,也同你說過是個極硬氣的女子。但不知為什麽,如今卻覺得她的光芒越來越弱,見過她的人也都不怎麽歡喜,都覺得除了模樣外,竟無一處是可誇獎的。賢王妃也說,她照顧人是極好的,但是場麵上的事一樣都不會,她有心教那位卻無心學。”


    “可不是麽,我也聽人說這些話,所以才惦記。”劉仙瑩淒然一笑,又道,“你別笑我,近來發生那麽多事,感歎世事無常,便就念著他,我也曉得這樣的心態扭曲,可終究拗不過自己,但凡不傷害別人,我心裏就隨了自己了。”


    嗣音笑道:“別憂思成疾便好,時常來我這裏坐坐,初齡也喜歡你。”


    “我也疼初齡,這孩子靈氣逼人,誰見了都喜歡。”劉仙瑩說著,又想起來說,“明日是我和昭儀出宮的日子,皇後恩準我們回家省親。便想著你家裏那麽遠,想見也不容易,不知道這一回皇上能不能讓夫人進宮來照顧你。”


    “哪能回回都那樣,太沒規矩了,皇後娘娘之前那麽辛苦,也沒見皇上讓容家的人進宮來。”嗣音淡淡一笑,但不免勾出鄉愁。


    不久劉仙瑩離去,嗣音正讓從德去問皇上今夜來不來,舒寧卻款款而來,雖抱著泓暄,但瞧她愁眉不展,似乎不僅是帶孩子來玩。


    待落座,看著兩個孩子滾在地上玩得高興,舒寧那裏才道:“有件事娘娘不叫我說出去,可我覺得還是來和您商量的好。”


    嗣音抬手叫眾人離開,問道:“怎麽了?”


    “娘娘一個夏天累下來,身子不如從前好,禦醫館太醫們開的藥她吃不慣,或者說是不信任,總之各種各樣的變扭,她又要強不想叫人知道,昨夜也是撐著去坤寧宮列席的。我心想若能和皇後娘娘說說,把那個趕出去的何子衿再找回來,隻怕娘娘吃他的藥才好。隻是如今人都趕出去了,不曉得還能不能找到。”舒寧歎息,又低聲說,“看著敦敏夫人英年早逝,我一見貴妃娘娘不舒服,心裏就惴惴不安。”


    “我明白了。”嗣音道,“這件事放在我這裏,你好生照顧娘娘,我會想法子讓何子衿重新回宮。”


    舒寧聽她這麽說,便知何子衿離去的確是有緣故的,既然不是她該知道的,多問無意,隻要他能回來照顧好年筱苒的身體,就足夠了。


    且說第二天耿慧茹和劉仙瑩出宮省親,因二人娘家府邸都在京城且是親眷,便都聚在耿府相會,一家人正話親情,下人進來通稟說:“和郡王妃到了。”


    眾人一驚,卻不知她為何而來,平素與和郡王府也沒有交集,誰知赫婭款款進來,笑語不過三句,便說有話要單獨和劉仙瑩講,她竟是知道耿、劉二人今日離宮,特特來找她的。


    劉仙瑩心裏有不安的預感,可性格如她,又怎會輕易叫赫婭嚇住。但相見後赫婭離去,家人問她兩人說了什麽,卻隻是敷衍了事,直到回宮耿慧茹再三追問,仙瑩也隻是說些無關痛癢的話。


    耿慧茹亦非庸碌愚笨之人,也知表妹的個性,雖沒有再問,卻叮囑她:“那女子性格惡劣,你少與她來往。”


    “隻怕往後,少不得來往。”彼時劉仙瑩卻這樣冷冷地一笑,眸中劃過的冷色充滿了肅殺的凶戾,叫人不寒而栗。


    轉眼到了初十,這日早朝的時候和郡王便到了,他似乎的確是出去轉了一圈,帶著滿身風塵便遞上了江南三省今年秋收的預估,並說隆政二年霜凍災害造成的損失已悉數彌補,災民也基本有了新的房舍,田地也按之前戶部檔案所載數目分配於農,今秋農稅雖較往年又有減免,但稅額總數卻能與舊年持平。


    這份奏折自然博得滿堂喝彩,國家富裕百姓安樂,是穩固基業的不二法則,大臣們不由得紛紛向皇帝誇讚三殿下辦事得力,眾人瞧他雖有倦意但神采奕奕,那抽大煙的流言也不攻自破。


    但皇帝隻是不冷不熱地說功勞全在辛苦勞作的百姓身上,與兒子無關,朝臣們不敢反駁,泓昀也並不覺得父親苛責,至少看到這份奏折,皇帝還是欣然的。


    原來戒癮最難的是開始的十來天,熬過那幾日,之後要戒除的就是心頭的癮。泓昀便索性往江南遊曆一番,真的去替父親巡視農耕,也是這樣走一遭,他才知道自己所生在的天下的美好,胸懷因此打開,而身邊又有子衿不差冷暖地照顧著,這兩個多月竟是他這輩子最舒心的一段日子。


    可他總要回來,何子衿總要離開,若非有太多放不下的人和事,他真心想拋開過去的一切留在江南,亦不要這皇子的身份。但這些不過在他腦海裏存在過片刻功夫,身上背負的這些東西,又豈是他說放手就能丟開的。


    這會兒散了朝,他也不能回府,自然要到涵心殿向父親請罪,過來時父親已在裏麵,方永祿熱絡地上來說:“殿下曬黑不少,但看著更健壯了,這些日子您辛苦了。”


    雖然不知道方永祿是否明白自己幹什麽去了,但不管是他還是別人,每每有人對自己道辛苦,泓昀都覺得是一種譏諷挖苦,尷尬地笑一笑,深吸一口氣來見父親。


    彥琛那裏還在看兒子遞上來的奏折,不可否認他是滿意的,但想起泓昀那荒唐的事,心裏仍然會生氣,這會兒瞧他穩步進來,曬黑的麵頰透著健康的神色,卻又不免安慰。


    泓昀行了禮,父親那裏不說話,他也不敢站起來,兩人靜默了許久,彥琛說得卻是:“這份奏折做得極好,往後也要如此用心。”


    “是……”泓昀心頭一暖,眼眶濕潤。


    “你的身體可都好了?”彥琛問。


    泓昀更是動容,深深叩拜下去,哽咽著道:“兒臣糊塗,做出這樣的蠢事,本無顏麵來見父皇,但做錯了事就該受罰,這才來向父皇請罪,兒臣罪該萬死。”


    “又說無用的話,朕恨你的就是這些,朕若要治罪於你,用得著兜那麽大的圈子來替你圓場嗎?”彥琛慍怒,怒兒子的懦弱,“趕緊起來滾出去,瞧見你就生氣。”


    泓昀不敢違逆,又磕了頭起身要走,父親卻又在他身後說:“皇後為你周全許多事,出宮前去向你的母後請罪致謝,至於你家裏那一個,她也受到了教訓,不管出於什麽目的,朕和皇後都願意再給她一個機會,所以你不要找她尋釁滋事,叫朕和皇後為你費的心思都白瞎了。”


    泓昀躬身答應,悄然退了出去,方永祿瞧他眼角有淚光,也不免覺得可憐,這投胎做皇子的確是富貴的命,可若投在一個不著調的母親那裏,卻反而是厄運。眼看著泓昀從意氣風發的皇子到如今苦澀無奈的王爺,又病又災幾年功夫受了那麽多折騰,委實太可憐。


    泓昀才離涵心殿,遠遠他的娘親就等著了,李子怡一見兒子便落淚,扶著他的身子上下打量隻是哭泣,泓昀心有愧疚,卻不知如何開口,半日隻說了一句:“母妃莫哭,兒子不是回來了嗎?”


    李子怡含淚道:“你父皇沒有苛責你嗎?你們都說了些什麽?不要恨他惱怒你,這件事總算是為你盡心盡力了。”


    難得母親說這有道理的話,泓昀竟覺得陌生,隻是說:“沒事。”便要往坤寧宮去,見母親想隨同,便編了謊話說,“父皇叫我單獨去見。”


    如是賢妃不得勉強,再三叮囑過會兒去翊坤宮,依依不舍地叫他走了。


    容瀾這裏已得了消息,見泓昀來亦是一臉肅容,其實從前她自己的孩子接連夭折,身邊唯留泓昀的時候,她真心把這孩子當親子撫養,彼時不敢想丈夫能繼承皇位,便隻一心盼著他能成為優秀的世子繼承父業,可後來有了泓曄泓昭,而李子怡越來越不著調,心裏對這孩子便漸漸失望。但多年情分在,總是心疼他的,故而鬧出這樣的荒唐事,也願意替他周全。


    今日瞧見他,本白麵弱質的模樣變得黝黑健康,心裏也有幾分歡喜,麵上不做出來,隻是冷聲道:“你若再不改,往後坤寧宮的大門絕不許你再進來,你眼裏早就沒有我這個母後了是不是?”


    泓昀戰戰兢兢不敢說話,容瀾再道:“你若有孝心,往後都改了那些毛病,一個連自己的女人都管不好的男人,叫你父皇如何信任你?”


    容瀾又絮絮叨叨將赫婭那些話說了,告訴她赫婭並非有心害她,所以帝後才願意多給一次機會,自然她若再犯渾不知檢點,皇帝那裏也會告知浩爾穀部後,該如何便如何,畢竟泓昀是皇嗣,豈能容她隨意傷害。


    泓昀連連稱是,亦感激容瀾的費心,此時忽而有嬰兒啼哭聲,他想起來皇後已得了皇子,忙賀喜容瀾,也說想見見弟弟。


    容瀾自然驕傲,便叫人把孩子抱出來給泓昀看看,泓昀靜立等待,卻見一著荷色襦裙的年輕女子小心翼翼地抱著孩子翩翩而來,坤寧宮的宮女他多半是熟悉的,這張臉孔卻陌生的很,可若說是奶娘身份,似乎也太年輕了。


    女子將泓昶抱給他,方福身施一禮,隻靜靜地站在一邊也不說話。泓昀沒有在意,抱著孩子到了母後身邊,容瀾欣然告訴他,“你父皇起名叫泓昶,來日長大了,你可要把那些騎射功夫教給他,不能隻偏疼承垚。”


    泓昀笑道:“這是自然,兒臣瞧泓昶竟比承垚還親切些。”說罷逗了一會兒,便又讓那女子抱了回去。之後就要告辭,容瀾卻說:“等等,我還有話說。”她輕輕一揮手,絡梅帶著眾人都下去了。


    泓昀不知何事,但聽皇後問道:“你同何子衿如今怎樣?”他心頭一慌,答道,“一如兒臣從前所說,不敢欺瞞母後。這段日子他虔心照顧兒臣,期間自己水土不服病了一場,也沒有懈怠對兒子的照顧。”


    “也罷,他幾次救了你,我不該再追究這沒有影兒的事苛責你們。”容瀾道,“本想叫他消失在眼前,可到底醫術擺在那兒,宮裏還是用得著他,故而過幾****會找個借口調他回來,不過往後望你少與他往來,別好好的又多出事情。”


    “兒子明白,一切聽憑母後安排。”泓昀躬身舒一口氣,聽說子衿可以回歸宮廷不必顛沛流離,心中不勝歡喜,麵上難免露了幾分笑意。


    容瀾看在眼裏,心裏雖歎,卻也不想點破,轉而微笑相問:“方才那孩子你瞧著如何?”


    泓昀一愣,以為問的是泓昶,忙說他眉目清俊,頗有父親的風采,容瀾搖頭,罵一聲“呆子”,才說,“問你方才抱昶兒出來的姑娘如何?”


    “姑娘?”泓昀的印象很淺,努力拚出幾個詞來說,“挺穩重的,模樣也好,隻是臉生從未見過。”


    “你自然沒見過了。”容瀾含笑,細細解釋道,“她是這屆的秀女,江南人士,你母妃費心挑出來的人,想問我要了指給你做側妃。你若喜歡我便應了,所以才叫你看一眼。”


    泓昀忙道:“家裏那個母後也是知道的,若有側妃進府,她一定要鬧翻天。”


    容瀾微怒:“這就是你的出息,叫個女人挾製住?”


    “兒臣……”泓昀很無奈,他哪裏會想要女人,而且赫婭一定會鬧,他不是怕她鬧,隻是想圖個清靜,但又摸不透皇後的意思不敢直說,便道,“兒臣聽母後的安排,自己的確不知要不要。”


    容瀾睨他一眼,便道:“既然如此,那我就與你母親一起做主把這孩子指婚給你。對了,還沒說她是哪一個。就是覺得出身好,又有好的例子在,這才想著給你,盼她知冷知熱地照顧你。這秀女是梁淑媛的堂妹,也是梁家的女子,叫梁如雨。”


    泓昀心裏咯噔一下,她們是在同自己開玩笑嗎?哪一個不能送來,偏偏是梁淑媛的堂妹?而他那個不著調的母親,是真的要逼瘋赫婭嗎?


    梁如雨?剛才那個嫻靜溫婉的女子,就叫梁如雨?


    離開坤寧宮,本不想去見母親的泓昀徑直奔入了翊坤宮,李子怡見到兒子還滿心歡喜,張羅著叫靜堇準備膳食,誰知兒子竟支開所有人,橫眉豎目地對著母親說:“為什麽又要給我指一個側妃?又為什麽偏偏是梁淑媛的堂妹?你兒子就那麽不堪,娶不到梁嗣音,就要找一個堂妹來替代她嗎?”


    李子怡愣住,半晌才回過神,問:“皇後對你說什麽了?”


    泓昀怒道:“說什麽?難道不是母妃要她把梁如雨指婚給我嗎?”


    “這麽說,皇後果真是答應了?”李子怡卻歡喜起來,撫掌笑道,“我說那一****就沒有要回絕我的意思,果然不假,這樣好這樣好,如雨那孩子極穩妥的,她若能在你身邊,我能放心許多。”


    見兒子皺眉,滿麵不可思議的神情,她又好聲好氣地說:“哪個同你講是找個替代品給你?母妃也知道如今你心裏不會再惦記那個女人了,隻是那麽巧這孩子姓梁,和她沾親帶故罷。”


    “到此刻,母妃也不想說實話嗎?”泓昀的心又涼了半截,益發不想回家,也不想再見到這個娘。


    “好吧。”賢妃拗不過他,這才說,“符望閣那一位隻怕是要盛寵不衰了,你是沒見到皇帝疼她的模樣,還有把初齡都快捧上天了,不過一個閨女罷了,至於到這份兒上麽。所以我尋思著,若她的堂妹能入你的府做你的人,咱們和她總算有那麽幾分牽連,皇帝能因她多為你想一些。這次的事就是個教訓,將來萬一有什麽事,如雨能去求一求她,比什麽都強。再者說,倘若梁嗣音生不出兒子,她也要為自己找靠山不是?皇上比她大那麽多,她能保證自己的將來?閨女總要嫁出去的,沒有依靠將來她一個人怎麽過?總之是對咱們好,對她也有利的事情,自然現在都是未雨綢繆,誰知道將來如何呢。就算一切都是白費功夫,有如雨照顧你,比那個浩爾穀赫婭叫母妃放心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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