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的傷的確不重,見我滿目心疼,反來哄我:“傻丫頭,這點算什麽?大家沒事就好。”又問我,“可傷著沒有。”


    我軟軟地靠在他的肩頭,又一次陷入自責裏,“如果我不出門,就不會有這些事了。”


    五哥笑道:“你不出門,十四叔也會給三哥送兵器,他們要搶終是會來,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訕訕一笑:“是啊。”


    “初齡。”五哥突然看著我,疑惑道,“昨晚的雞湯你喝了嗎?”


    “怎麽了?”我奇怪。


    “哦……看你臉色不好,心想那雞湯吃了也沒用麽。”五哥道。


    我狡黠地笑起來,膩著他道:“那湯太油膩了,做得不好我一口也喝不下,又怕你特特弄來的我不吃要生氣,所以就偷偷倒了。”


    “我說呢!”五哥道,見我奇怪,忙說,“你這小丫頭,再不好好吃飯我就送你回京去了。”


    我忙央求:“一定好好吃飯,隻是別再出這樣的事了,我快嚇死了。”


    “不會了。”五哥淡淡,我抬眸瞧他,竟是氣定神閑,經昨夜一事他仿佛沒有任何不自在的地方,是因為他經曆過沙場浴血多見不怪,還是他真的知道自此不會有事?


    我本不是多疑的人,可經此一事渾身不安,看誰都覺得奇怪,唯獨看到那個人才會覺得通透安寧,大概昨夜他如天神一般降臨的情景深深刻到我心裏了。


    “即日起貼身保護我。”我對柯裏頎說,這樣一個來路不明的異族人,卻莫名地得到了我的信任。


    “是。”柯裏頎答應下。


    離開五哥的船艙,望著船外翻滾的江濤,我道:“帶我去船頭甲板看看,我從沒這樣坐過船。”


    “公主,現在船駛得很急,您過去會暈船。“柯裏頎拒絕。


    我蹙眉反詰:“你呢?是怕你自己暈船吧。”


    他卻道:“末將坐過海船,比這江船還要顛簸。”


    “暈船便暈船,我要看看不行嗎?”小公主的脾氣還是改不掉,我不喜歡被拒絕,扭頭朝船頭走去,一路侍立的侍衛紛紛朝我行禮,而他就跟在身後,也不再拒絕。


    站在甲板上看船隻劈浪而行,兩岸群山從身邊飛逝而去,飛濺的江水夾雜在風裏撲在我的臉上,沁涼、腥冷,天陰沉沉的壓在山頭,那高高的懸崖猶如擎天巨柱插入烏雲。


    “要下雨了嗎?深秋的雨總是淒涼而猙獰。”我問,“柯裏頎,你們北國下雨嗎?”


    “北國隻下雪,我們終年積雪。”他道。


    “所以呢?”我轉身看著他,“所以在你眼裏,如此陰沉可怖的天氣,也是美景?”


    “不美。”柯裏頎回答我,“末將來****前去過其他國度,坐過海船遠洋,這樣的天氣也見過,並不稀奇。”


    “你去過那麽多地方?”我好奇不已,“既然是如此海闊天空的個性,為什麽要入我十四叔麾下?”


    柯裏頎道:“受母親之托,完成她的心願。”


    如是聽來,我不便再深問,我們雖是主仆,我也該尊重他個人的私隱,更何況他是異族人。


    “有空給我說說外麵的世界是什麽樣的,海船是不是很大?海上的魚是不是也很大?我聽說有像屋子那樣大的魚。”我的心,又何嚐不願撲向藍天碧海,對他的好感緊跟著又加深了一層。


    正要走近他,突然一陣惡心湧上心頭,渾身透著說不出的難受和乏力,多走半步便覺得天旋地轉。


    “柯裏頎。”我低呼,見他湊近我,方道,“我好像暈船了,送我……”話未完,胃裏翻江倒海,我撲到船邊不住地惡心嘔吐,好半天歇下,人已癱軟地無力支撐。


    “公主,末將……”他朝我伸出手,怯然猶豫,我點了點頭,他便伸手將我打橫抱起,一路回船艙去。


    平躺在床上,我仍舊難受得頭痛欲裂,蜷縮在床的一角,緊緊閉著眼睛。我聽見他和侍女說什麽,不久便沒了動靜,而渾身無力地我終於在搖搖晃晃中睡著,再一覺醒來,外頭漆黑一片,船隻的搖晃也不再那麽劇烈,侍女告訴我現在是晚上了,船行得慢一些。


    我洗漱後懨懨地喝了半碗茶,口中發苦什麽胃口也沒有,終究是不經世事的小姑娘,忍不住在心中抱怨此行的多厄,一顆心已巴不得飛回家去。


    “公主要吃些什麽嗎?”侍女小心翼翼地問我,她們的臉色也不太好,大抵是暈了船。


    我揉著額角道:“你們弄些點心放在屋子裏就好,我餓了自然會吃,你們也暈船吧,趕緊休息去,我這裏不要人伺候。”


    “可是……”


    “去吧!”我有些不耐煩,抱著枕頭翻身朝裏睡去。直到她們真的都退下,才又轉身出來,屋子裏空蕩蕩的,桌上的點心也沒有誘人的香氣,一切都粗俗簡陋與我從前的生活迥然不同。算起來,這是我人生裏第一次吃這樣的苦,驕傲而嬌貴的我,似乎有些承受不起了。


    翻身起來胡亂穿了一件外衫,掰了小塊月餅充饑漫步走出船艙,外頭黑得看不到幹岸,船上幾隻燈籠搖曳著昏黃的光亮,我深吸一口腥冷的空氣,似乎也不再那麽難受,涼意讓我頭腦清醒,隻是深夜的風很冷,我忍不住抱臂將自己團住。


    此時從身後披上一件氅衣,還帶著溫暖,我轉身看,黑夜裏他的白色鎧甲有著耀眼的光芒,而他白皙的肌膚幾乎變得透明,深濃的眼眉,高挺的鼻梁,琥珀色晶亮的眼眸,世上竟有如此不真實的男子?


    “柯裏頎,你的母親該是個多美麗的女人?你的父親一定很愛她吧。”我忍不住感慨。


    柯裏頎淡淡道:“母親很美麗,隻是父親早逝,除了畫像,末將不記得自己見過他。”


    “對不起,勾起你不愉快的回憶。”這一句對不起不知如何說出口的,驕傲如我從不需要向父母兄長以外的人致歉,可我記得我不止向他致歉,之前更說過一句“謝謝”。


    “末將知道,公主的母親是****最美麗的皇妃。”他卻這麽說。


    我欣然又驕傲道:“****最美麗的皇妃是劉修容,她美得好像天上的仙女,所有的女人都會嫉妒她。不過,我的母妃在父皇眼中,是獨一無二。”


    柯裏頎臉上仿佛有淡淡的笑容,點了點頭就垂下了目光,我湊近他道:“你不會笑嗎?”


    “會。”他低聲道。


    “那你怎麽從來不笑?”我將身上的氅衣擁了擁,本低落糾葛的心情莫名地好起來,笑著問他,“我可以看你笑嗎?”


    他很疑惑地看著我,但是漸漸的,溫暖的笑容從他白皙的臉頰暈開,眼神裏也隨之透出柔和的目光,其實不論是他這樣俊美的人,還是相貌平平的人,世上最美的容顏,就是笑顏。


    “真好!”我很歡喜,佯裝半分嚴肅對他道,“既然做了我的侍衛,我喜歡能笑的人,冷冰冰的話就太悶了。”


    他點了點頭,那暖暖的淺淺的微笑始終沒有散去。


    之後幾天我適應了船上的生活,胃口漸開,氣色也好起來,時常拉著柯裏頎讓他描述異域風光給我聽,他總是不急不緩地訴說著,聽著聽著,那些奇怪雄偉的建築和美麗的異族女子都仿佛能到眼前,讓人無限向往。


    我的羨慕幾乎變成嫉妒,偶爾抑製不住驕傲的性子,就會衝他發脾氣,可他就那麽靜靜地承受一切,這一點,像極了明源。我忽而疑惑,難道之所以覺得他可信任可靠,是因為明源?


    這日船隻靠岸休息半天,地方官衙前來侍候,我本有意下船遊曆一番,可五哥說夜裏就要啟航,若不走明日天色有變就不能再走,無奈我隻能站在船上望著那隱約可見的城鎮,我太渴望腳踏實地的生活,隻想與泥土樹木一親芳澤。


    好幾日沒舒坦洗澡的我,最終讓當地官員為我找來了大浴桶搬到船上,侍女們燒了熱熱的水,可是沒有奶娘念珍,我不習慣被這些人貼身伺候,故而遣散了叫他們守在門外,我自己來洗浴。


    衣裳一層層脫下,貼身帶著的密信也取出,若說不好奇信中內容自然是假的,可理智克製著它,讓我知道什麽是不能做的。正想到桌邊用茶壺壓著,不知怎麽船身突然劇烈晃動,我一個踉蹌朝浴桶跌去,手腕砸在桶邊上吃痛鬆開,密信隨即掉入熱水中去。


    我慌忙爬起來去撈,撈起後稀裏糊塗地就將信拆開了,幸而是牛皮紙包的密信,裏頭的信箋完好無損。可是……


    信的內容還等不到我仔細看,那一排排娟秀幹練的字體已讓我驚呆,當年手把手教我寫字的人已經故去,雖然如今寫字自成一體,可我還是時常會臨摹她的字跡,她獨一無二的字體我畢生不會忘記。


    母後?為什麽母後的書信,會由十四叔讓我轉交給三哥?


    我再也抑製不住內心的好奇,一行行看下來,而第二頁已然不同,曾經哥哥們也臨摹過,那是十四叔的字跡。


    讀罷信,我隻覺得渾身無力,熱滾滾的淚水從麵頰滑落,母後……你這番苦心,誰知?而泓昶他更是無辜的,可連您都不站在他身後的話,真的要把他逼到那一步嗎?


    母後,是初齡對不起你!


    我抱著自己大哭,卻不敢出聲,不想讓外麵的人發現我在哭泣,更不能讓五哥知道我為什麽而哭。


    可天下怎會有這樣的女人,她究竟有多愛父皇,愛到即便自己死了,也要托付信任的人看住自己的兒子和家族,不讓他們將來對丈夫有一絲一毫的傷害,可是天下人誰懂她的苦心?給予她的評價,對家族心狠手辣這四個沉重的字,掩蓋了她所有的光華。


    “我若嫁給容朔,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呢喃著這句話,我慢慢站起來,將信紙卷成長條塞入油燈點燃,看著密信在我的手中逐漸變成灰燼,最後一刻將它拋入浴桶裏,我不明白自己為什麽要這麽做,可我的確不想再有別的人看到母後的遺書。


    至於十四叔的書信,他的目的是希望三哥能遏止住容家勢力的複蘇,在必要的時候扶持泓曦,我冷笑,為什麽偏偏是泓曦?


    我褪盡衣衫鑽入熱水裏,讓四肢百骸都在熱水中得到舒緩,初齡你不能懦弱呀,你的父親你的母親,還有你的弟弟,他們的存在不隻是為了保護你,難道你不更應該守護他們嗎?


    “母妃……”我呢喃著喚娘親,可她在千裏之外聽不見,誰也不會應我,誰也不會在這一刻來保護我,我有的隻是自己。


    我該嫁給容朔才對,嫁給他後朝廷的勢力能得以平衡和牽製,母後所擔心的一切就不會發生,泓昶和泓曦不會走到對立麵,我的哥哥們也不用在弟弟中做出選擇!初齡啊,你可知道自己,險些闖下多大的禍?


    我深吸一口氣,爬出浴桶擦幹自己的身子,穿上幹淨的衣衫後靜心修書,而後走出船艙,外頭地方官員仍在侍立,我傲然走向他們,將書信遞過:“本宮給父皇母妃的家書,務必妥善送達不得有誤。”


    他們自然願意為我辦差,誰都知道在帝妃麵前,我比皇子還金貴。


    回來時,五哥站在船上看我,還笑道:“想家了?”


    我壓抑心中的難受,欣然作態,“是呀,想著趕緊到了西南,就好回家去。隻怕今年除夕沒法兒在宮裏過了。”


    五哥大笑道:“那時候問四哥,父皇怎麽就同意讓你出來遊曆,四哥隻是淡淡地說:‘那丫頭的心係在這裏,沒幾天就會想家要回來。’你啊……全叫四哥說中了。”


    我心歎,究竟是四哥了解我,還是父皇未卜先知?


    是日夜裏,船隻啟航,五哥從當地護城軍裏又挑了二十名精壯的侍衛隨行,船上的防護仿佛固若金湯,而船隻飄搖在江中,本就比陸地更安全,我也仿佛忘記了那日遇襲的事,一心隻想快些到西南,而後直接回京。


    到那時父皇一定已接到我的家書,他定會為我安排好一切。


    這一夜平靜地度過,翌日傍晚我坐在甲板上看江中魚兒追逐船隻,是不是拋下一些點心,可是船行得太快,我根本看不到它們能不能吃。身後有鎧甲摩擦的聲響,聽腳步聲便知道是柯裏頎來了,自昨日後我沒與他說過話,而他卻仍傻傻地,看見我便露出暖暖的微笑,我甚至想,這樣的笑真實嗎?


    可見,我委實是個難伺候的小主子,笑也不是不笑也不是。


    “公主。”他在身後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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