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冷笑:“幸而是見到你了,將來你愛去哪兒去哪兒,愛死不死,我都不會再惦記。可若見不到你,即便你拆了京城,我也會念叨你一輩子的。枉你是得道高僧,這一點都看不透。”


    他笑道:“如今不過是一俗人。”


    “管你生的熟的,趕緊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還是我來說吧。”容朔似乎也急了,或是怕我逗留太久不合適,坐下來絮絮將事情的始末告知我,我聽得心頭一陣陣發寒,偶爾抬眸去看邊上的明源,他依舊氣定神閑,寶相安寧。


    如母妃所言,明源本是榮惠長公主的私生子,先帝子嗣繁多,榮惠長公主也不過是眾多女兒中的一個,生母又是普通妃嬪,如果沒有那一場政治聯姻,我這位姑姑也會像其他公主那樣,平平淡淡地度過一生。


    偏偏當年皇爺爺需要有女兒出嫁來完成他的政治理想時,膝下僅榮惠姑姑在適婚年齡,也是那一年皇爺爺才開始注意這個女兒,但隻發現她聰慧逼人、嫻靜穩重,卻不知女兒早早種下情根,而那一斷情,又偏偏是最要不得的孽緣。


    奉旨迎娶姑姑的正是彼時手握天下三分兵權的蜀中異姓藩王施驁,施家本是我朝開國功臣,先祖江山既定後,削弱不少功臣世族的勢力,唯獨沒有動施家,幾代帝王也本著世族子弟多驕奢的想法,被動得等待施家走向敗落最終收回兵權。不曾想傳至施驁這裏,本已外強中幹的施家因一場戰亂迅速重新強大起來。


    緣起當年蠻夷入侵,皇爺爺尚年輕,朝中可倚靠之臣若離京禦敵,朝中即如空巢,皇權難穩,彼時施驁入京請命,皇爺爺別無選擇唯有應允。就在他為戰敗做打算時,前方捷報頻傳,施驁出師三月凱旋,不僅肅清來犯敵寇,更乘勝追擊,將****領土向外擴展,重振施家雄風。皇爺爺大喜,一時引為重臣。


    一晃十六年過去,施驁漸漸擁兵自重,目無皇權,而皇爺爺業已皇權穩固,膝下諸子長大成人,便有了收回兵權之意,為免施驁起疑心,在他發妻過世之後即刻下旨賜婚,硬是將二八年華的女兒嫁給了比自己還年長的人。


    姑姑嫁離京城,誰也不知道她過得怎樣,然婚後兩年邊關又起戰禍,施驁奉旨領兵出征,可仗打贏了,施驁這一去卻再沒有回來,貫胸一箭成全了他沙場梟雄的宿命。皇爺爺表其功勳,如同以往地命其子承襲王位和兵權,按耐收回兵權之欲,靜候時機。


    孰料一年後,彼時還是皇子的父皇收到姑姑的密信,求她前往蜀中相助,父皇不敢隱瞞,稟告皇爺爺後奉命秘密前往,不想竟是被托付一才出生不久的男嬰,可怎麽算這孩子都不可能是施驁之後。


    姑姑當初和父皇說了什麽,不得為外人所知,但父皇回京半途,便傳來姑姑身亡的消息,未抵京城,皇爺爺已下旨問責施驁之子****虐殺嫡母、傷害皇嗣之罪,三日後又以施子不服欲抗旨謀反為由,問罪九族。


    但所謂百足之蟲死而不僵,父皇一路擔心施家借此起兵謀反匆忙趕回京城,可當他抱著嬰兒出現在皇爺爺麵前,同時一道加急密折傳入京城,竟是施子及施家族中嫡係老少均自縊而亡,施家軍幾大將領也已在入京呈交兵權的路上。


    據說當時皇爺爺隻是對父皇笑笑道:“這孩子是福星,留下吧,既是佛門之人,就歸佛門去。”因此父皇奉命將那孩子送入護國寺,知道內因者少之又少,彼時恰父皇一部下病故,發妻殉情,那孩子便順理成章成了舊部遺孤,而當時施家兵權覆滅朝野撼動的大事之下,一個小嬰兒的存在便微不足道了。


    多年之後,眾人也隻知道護國寺有個年紀輕輕法號明源的得道高僧,卻不知道他就是當年那個小嬰兒。


    故事聽完,來不及細究後事,我問明源:“你算到自己這樣的命運嗎?”


    他笑:“你不是早就斷言我是忽悠人的?佛家子弟不過是侍奉佛祖,傳教於人罷了,所謂神通,不過是世人信仰所致。”


    我道:“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究竟是誰?”


    他頷首,我又問:“你幾時曉得這些事的?”


    “知道自己生母是何人,是去年。”明源笑道,“他們告訴我父親是誰,但我覺得不可信,可人家篤信,於是麻煩紛至遝來。”


    我聽得雲裏霧裏,問:“他們是誰?”


    “施驁的舊部下。”明源苦笑道,“他們認定我是母親與施驁之子有染而生下的孩子,換言之,我是施家唯一的血脈。”


    “他們找你做什麽,光複施家?”我益發覺得事情理不清,不知道這些往事和眼下的事有什麽牽連。


    容朔在一旁冷聲道:“那些人不知從哪裏突然冒出來,卻好像知道所有事,目標直指明源。試想近四十年的光陰,就是施驁當年手下的小兵卒,如今也要在花甲之齡,更莫說那些部下,隻怕早已過世,可來尋明源的,皆是二三十歲的青壯,這難道不奇怪嗎?”


    好像有些明白,卻又不敢去想那些事,還是容朔直白地挑明,“其實明源的身世真的無所謂,那些人利用的,也隻是他和皇室的一丁點關係,想以此挑出事端,他們的目的不在明源也不在施家,幕後主使真正想要什麽,恐怕不得不當麵問了。”


    我的心突突直跳,憋了半晌才道:“難道說,是泓昶?可他還是個孩……”


    “他早就不是孩子了,三年前就能讓我帶兵劫你們的船隻,三年後還有他做不到的事嗎?”容朔的眼角竟含了一絲恨意,“我不知道祖父對他灌輸了什麽,可祖父曾對我說,他最大的錯,就是聽信謬論,將我送去南方求好養活,以至於如今什麽都指望不上我。”


    “容朔!”我有些心疼,不曉得說那句話來安撫他。


    “容家在朝中的勢力遠比你我想象得更龐大,皇上對姑姑的珍愛是成就這些的根本原因,即便父親成為當年立儲之爭的犧牲品,即便姑姑去世,對爺爺而言,隻要泓昶在,就沒有不可能做到的事,我無法想象年事已高的他,連走路都需要人攙扶,為何仍不滅野心,為何仍不能清心寡欲。”容朔憤憤,叫我看得發愣,他更道,“父親也好,祖父也好,他們不僅不去體會姑姑的感受,甚至把姑姑當作滿足權欲的籌碼,我無法理解權利究竟能給人帶來多少愉悅和滿足,隻能認為他們走上了這條路,除了繼續走下去或死,再沒有退路了。”


    淩亂的心平靜下來,我隻靜靜地看著他,明源就在我身邊,可我已不會再眼裏隻有他,甚至還會忽略他。僅是三年的誤會和歸程的廝磨,容朔不知不覺就占據了我的心,當我意識到這一切時,早已無法控製自己的思緒,母妃說,這叫愛情,即便和明源再十五年,也不會有這樣的感覺。


    屋子裏靜靜的,三人都沒有說話,還是我笑著打破沉默,問明源:“你怎麽那麽沒出息,就躲到這裏來了?”


    他笑而不語,淡然望著我。


    “他們威脅明源若不還俗,就血濺護國寺。”容朔道破個中緣由,似乎因捅破了明源身份和所在地這層紙,他開始對我知無不言。


    聽到這句話,我想起泓曦所說庫銀被劫,山道血流成河的事,不敢想象泓昶會是這一切的幕後主使或參與者,他才十七歲……


    “初齡。”容朔見我臉色大變,有些擔心。


    我搖頭:“姐姐說,爭儲沒有對錯,隻有立場,可是泓昶他一定要如此決絕嗎?我不敢信。”


    容朔道:“所以我們要做的,是避免這些事發生,至於泓昶究竟如何,隻有等皇上做決斷。”


    我顫聲問:“如果一切如你們所說,父皇會殺泓昶嗎?”


    他們倆對視一眼,異口同聲地回答我:“不知道。”


    又是不知道!


    那一****問父皇這一切是否和明源有關時,他回答我不知道,而不知道的背後卻是如此曲折的故事,那今日容朔和明源的“不知道”,又要帶給我怎樣的局麵?


    “回去吧,你在宮外不安全。”明源說著已起身,褪下手中念珠繞在我的手腕上,“雖然你總說我忽悠你,可事實如此,該發生的總要發生,所有的人和事都會有歸宿,福禍報償,隻看什麽因什麽果,不必太計較。隨遇而安,順其自然。”


    那念珠在手腕上沉甸甸的,我反駁他:“你說的輕巧,那為何不在護國寺待著,要躲到這裏?”


    他笑笑,不接我的話,隻對容朔道:“辛苦了。”


    容朔似有些驕傲,不言不語,隻等明源再催我走,才護著我離開。深知不能橫生枝節,我爽利地離去,隻是到路上才問容朔:“他在那裏安全嗎?”


    “他死不了,他們要殺的,又不是明源。”容朔一邊這樣說,一邊緊緊跟隨在我身邊,警惕周圍的一切,直到將我送至宮門,才鬆了幾分精神。


    他本要一路送我到內宮之外,卻是這時候,六哥不知從哪裏回來,且說我回京幾日了,竟是頭回與他見麵,六哥的模樣幾乎沒變,一舉一動仍是從前的孩子氣,果然迎麵就重重扣我的額頭嗔罵:“臭丫頭,你索性別回來了。”


    我吃痛不已,又在容朔麵前,羞得就差跺腳了,哼哼道:“我那日回宮,也不見你來找我啊,偏說我不是。”


    六哥當然不會真的怪我,卻似乎有些故意無視容朔,拉著我直往宮門離去,我隻能趁空朝身後揮揮手,也不曉得那個家夥能不能看見。走了半程,六哥忽然問:“初齡,你覺得容家的人可靠嗎?”


    我茫然的看著他,不知從何說起。


    他定神看著我,半晌卻是歎了口氣,接著什麽也沒說,一路把我送到符望閣後就要離去,反是我叫住他問:“怎麽了?”


    “沒什麽!”和其他人一樣,六哥也是這般敷衍的回答。


    “那……”我不敢隨意起事端,隻問,“你從哪裏回來?”


    “五哥府上。”


    “又怎麽了?”


    “又?”他蹙眉,但沒有細問我,隻是回答,“耿夫人托我送些東西去。”


    “那你見到五哥了?”


    “嗯……嗯,見到了。”六哥很笨,每次說謊,臉上就碩大的“騙人”二字,可他從來瞧不見。


    這一問一答,我們倆都尷尬起來,好像彼此都有一肚子話,卻因為說不得,各自憋得委屈。正不知如何化解,匆匆奔來涵心殿的小太監,瞧見我忙道:“皇上請公主過去呢。”


    “父皇怎知道我回來了?”


    我沒好氣地問一句,而這樣的話本不需要答案,一邊說罷,都不及與六哥辭別,就徑直往涵心殿方向而去。不知六哥有沒有駐足在那裏看著我離開,可宮裏的氣氛著實壓抑得令人窒息。


    路上小太監猶猶豫豫、欲言又止,屢次湊上我,屢次又退下去,我不耐煩,忽地停下轉身,將他嚇了一跳。


    “有話就說!”


    他忙道:“其實奴才說不說都一樣,隻是想這會子告訴了您,您一會兒瞧見了心裏有個準備。”見我蹙眉嫌他囉嗦,忙又道,“七皇子和八皇子在涵心殿外罰跪,都一個時辰了。”


    大概是麻木了,我竟然表現得很淡定,隻是重新往前走,而後問他為什麽。從小太監口中知道,父皇今日突然巡查書房,卻見到泓曦伏案而眠,本就有些生氣,結果隨意抽了幾本書問,泓曦竟答得含糊其辭,盛怒之下都懶得罰他,是泓曦自己到涵心殿前請罪自罰,至於泓昶,說是作為哥哥沒有帶好泓曦,一並過來跟著跪。


    小太監還討好地說:“兩位殿下兄弟情深呐。”


    我心裏不知是什麽滋味,我並不因那些事恨泓昶,事情沒有查清前,即便是容朔那樣說,我也要留存幾分疑惑,他不是惡人不是敵人,他是我弟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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