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節臨別踐言


    和周祖培交卸了欽差關防,隻帶著一個老家人有田和幾個隨行的仆從,輕車簡從的從桂林省城出發,一路乘船北上,倒也是輕鬆自如。想到來的時候一路風塵仆仆,不敢有片刻懈怠,隻想早一天趕到桂林,和鄭祖琛商量抓捕會匪,上報皇恩,恍如昨日一般,而現在,心情輕鬆,一路上遊山觀景,愜意自然,感受著這南國風光,更想到這一番奉旨回籍,雖然心中並無多少那種小人得誌的張狂,也難掩和家人相見的愉悅!


    聽著水聲拍打著船身,帶出有節奏的聲響,曾國藩無意中想到臨離開的時候,鄭祖琛在為自己踐行之後,在府衙的後花園中的談話:“老夫宦海沉浮,已曆三朝,還從來沒有見過一位大臣,能有滌生兄這樣的榮寵呢!”


    曾國藩以為對方是在說反話,仔細打量,鄭祖琛一雙眼雖已昏黃,卻是滿麵赤誠,心中沒來由的愧疚起來:“便是皇上有這般恩寵,國藩身為人臣,也當謹飭自守,不可恃寵而驕才是。”


    “啪!”鄭祖琛的手在幾案上重重地拍了一記:“說得好!好一個謹飭自守,不可恃寵而驕!嗬嗬……滌生啊,想不到老夫還是小看了你哩。”


    “前輩的意思是?”


    “滌生啊,老夫耄矣,原先想著在辦完皇上交付的湘桂邊境剿匪事宜之後就告老還鄉的。怎麽也沒有想到,居然在這樣的時候出了這樣一檔子大事。想必皇上的禦案前,參核的本章已經堆積如山了,上一次降旨訓斥,降級不在話下,便是芝翁所言及之事,也不過是權宜之計而已。想來,老夫這一趟差事辦得總算沒有大的紕漏,皇上體恤老臣,才天恩浩蕩。”


    可能是席間多喝了幾杯水酒,鄭祖琛花白發根的額頭滿是汗水淋漓,在曾國藩看來一陣心疼:“而與其等到皇上在此事上為臣下為難,不如我自己上一道表章,就此致仕。也落得個全身而退。”


    曾國藩一皺眉,心中雖不以為然,卻也知道,他說得並非無理,出了這樣一大件事,沒有人出來承擔責任是說不過去的:“那麽,老前輩的本章,準備什麽時候上?”


    “這且不急,總要把此事安頓下來之後再說。”他轉頭望著曾國藩,繼續說道:“倒是滌生兄你,我們雖同是在朝為官,卻彼此從未得見,這一次有緣相會,又是同時辦理這開國第一件大案,老夫有幾句話……”


    “啊,是,請老前輩賜教。”


    “就如你剛才所說,便是有皇上恩寵,為人臣子者,卻也當謹飭自守,萬萬不可做恃寵而驕之事,否則,不但恩寵必減,便是身家性命,也難以保全。滌生兄飽讀詩書,不要說縱觀青史,列列在前,便是本朝的年大將軍,前車之鑒,不可不慎啊!”


    “是!晚生記下了。”曾國藩真是心存感激,鄭祖琛和自己說這樣的話,便真的是拿自己當做近人。要知道,這樣的說話傳到皇帝耳朵中,一個大不敬的罪名是怎麽也跑不掉的!當下很鄭重的點點頭:”還請夢白公教誨!“


    “還有一事:托夢之說,老夫心中大不以為然,雖然此事在桂省有了確證,也難以打消老夫心中疑竇。”鄭祖琛慢吞吞的捋著短髯:“皇上縱是天縱之資,也絕無可能知曉萬裏之外的桂省金田縣之事!是而老夫心中實在存疑。”


    其時已是六月中旬,廣西地處西南,巡撫衙門的後花園中,明朗的月光下樹影婆娑,偶有幾隻蛙鳴之聲,更是增添幾分愜意,而主客之間的話題卻全無半分輕鬆之氛圍,反倒於這景致格格不入,隻聽鄭祖琛繼續說道:“這且不去說他,滌生兄,皇上新君登基,自然要有一番作為,從陳孚恩之事可以看到,朝中那些隻知磕頭,瑣屑齷齪的大佬,怕是很快就沒有安身立命之所了。朝中很快就會有一番新氣象,到時候,滌生兄,可就是你大展宏圖之機啊!”


    曾國藩恭恭敬敬的站起來,一躬到底:“謹受教!”


    “說不上什麽受教了。”鄭祖琛很謙虛的搖搖頭,他說:“不過是有些老馬識途的閱曆,能祝滌生兄一展冀足,便於願足矣。”


    曾國藩自然更要客氣幾句:“不敢當,老前輩的話,滌生越發的不敢當了!”


    鄭祖琛笑著搖搖頭,似乎不以為然,卻沒有糾纏下去,而是換了個話題:“滌生,你對時局如何看待?”


    “文風不振,大為可慮啊。”彼此都是讀書人,又是一朝為官,說起這樣的話題自然有著相同的觀點:“文運關乎國運,我真是搞不明白,何以會弄成今天這樣萎靡瑣屑,尋章摘句,不務實的文風!”


    “還不是曹文正?”鄭祖琛一來是今天晚上有了酒,二來和曾國藩在這數月相處之中,也真的是對他很高看了幾眼,當下也不吝一敞心扉:“當然,也不能隻怪曹文正一個人。”


    “您認為還能怪誰?”


    鄭祖琛昏黃的眼睛在燈下很是奇怪的瞟了他一眼,似乎很驚訝他能夠問出這樣的問題來,隻不過身為人臣,決不能臧否先皇,隻得低頭不語。


    他當然知道‘還能怪誰’!曹振鏞中下之才,死後居然得諡一個‘正’字,怕是除了道光皇帝和曹振鏞的家人,無人不認為是不合理的!隻是事涉先皇,幹係重大,從來沒有人敢於談及而已。至於曹振鏞的後輩,便是今日軍機首輔的穆彰阿,和曾國藩有師弟之誼,又有相攜之恩,便更加不可談了。


    曾國藩也是下意識的一問,也猜到了老前輩沉默的原因,心中有些愧疚,當下隻得改變話題:“老前輩於地方多年,可有以教我?”


    “老夫在廣西任上多年,據我看來,現今最大的問題就是侈然自大,全不知外務。道光三年以前,銀子流入外洋,每年不過數百萬兩;三年至十一年,已增至一千七八百萬,而現今,每年漏銀已超兩千萬之數,可知鴉片輸入亦在逐年增加。朝廷立新例,置重典,原也無可厚非,隻是奸商蠹吏,滔滔皆是,陽奉陰違,如之奈何?”


    “若以前輩之見呢?”


    “老夫倒是讚同某些通達之士的主張。閉國不可,徒法不行,倒不如寓禁於征,課以重稅,且以貨易貨,不準以銀購買。至於吸食者課刑,也要分清楚輕重緩急,專重官員,士子,兵丁,漸次於庶民,庶乎有濟。”


    曾國藩猛的一拍扶手,大聲說道:“夢白公所言發人深省,若是能夠上表皇上,朝廷也真能夠順應而行,怕用不到二十年,不,用不到十年光景,我大清就能夠再現漢武雄風了!”


    鄭祖琛搖搖滿是花白發根的頭顱,把話題又扯了回來:“滌生啊,雖然現在文風不振,但是講實學的卻也很多,這也是盱衡時局,堪以自慰的一個好現象。我大清現在雖然是內憂外患方興未艾,但是總還不至於危及社稷。”


    “以國藩看來,這便是國家養士之報了。”曾國藩點點頭,說道:“佛家講生老病死,也通乎古今興衰存亡之理。便如同前明。武宗童沂無知,宸濠窺竊神器,幸有王陽明出現,方轉危為安。這便是前數代養士之報。夢白公以為今後縱有憂患,還不致危及社稷,想來也是因為本朝仁澤甚厚之故吧?”


    鄭祖琛簡直要為曾國藩的說話擊節叫好了。遺憾是身邊無酒,否則的話,對著一個能夠說到一處的同僚,便是酒逢知己千杯少怕都不能形容,這大約就是淳於髡所說的‘飲可八鬥’的最高境界了吧?


    老家人有田的一聲呼喊讓曾國藩從回憶中清醒過來:“老爺,我們到省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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