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臨行之前


    四月二十三,皇帝臨太和殿,見過這一科的孫如僅、吳鳳藻、呂朝瑞、朱學勤、楊維藩等新科進士,這都是幾百年的成例,沒有什麽新鮮的。


    見過新進士,皇帝起駕還宮,這邊,禦前大臣鄭親王端華遞牌子進來了——為四月二十七移駕熱河行宮提前準備之事,向皇帝交旨而來:“……朕問過老太妃了,她老人家也很想到熱河那邊去看看。至於其他的隨扈之人嘛,就照成例吧。”


    “是。”端華眨眨眼,又問道:“皇上,奴才想請皇上的旨意,隨扈的命婦之中,可要把和公爺的側福晉也添上?”


    皇帝楞了一下,眼前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嬌柔的漢家女子來。自從上一年自己命六福給她一份玉連環的賞齎之後,金佳氏再也沒有入宮來!對方是朝廷命婦,入宮來隻是陪老太妃聊天說話的,更加是自己的長輩,偶然不見,皇帝勢必不能開口詢問緣由,時間久了,加以國事繁多,一顆心也就放淡了。不想今天竟然聽端華再度提起,把皇帝的心思也給撥動了:“你說什麽?”


    端華嚇了一跳,以為皇帝不喜自己提及心中所想之事,之人,自己暗中做的一切怕是不能收到如期的效果,反倒惹禍上身,趕忙伏地奏答:“奴才糊塗,奴才糊塗!”


    “你……”皇帝自顧自的呆想了一會兒,又問道:“怎麽,你和和公爺府上,很熟悉嗎?”


    “奴才不能說是很熟悉,不過,奴才的福晉,和和公爺的幾位福晉閨中交好,彼此經常往來。”


    “哦?是嗎?”


    聽皇帝沒有再繼續說下去,端華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跪在光滑如鏡的青磚地上低著頭,壯著膽子又加了一句:“是,奴才的福晉前幾天從和公爺府上回來,對奴才說,老公爺的側福晉,前些時日身子不爽,生了很大的一場病。”


    年輕的天子心中一驚,又不願意給端華聽出心中的牽掛,故意用一種很若無其事的口吻追問了一句:“是嗎?病得很厲害嗎?”


    “奴才的福晉說,病得倒不是很厲害,不過,聽人說,老公爺的側福晉心裏委屈,受了老公爺的福晉很多的醃臢氣,內中鬱結之下,方才臥病在床的。”


    “什麽醃臢氣?”


    這一節,端華可不敢隨意搭聲了。和世泰的福晉瓜爾佳氏對金佳氏冷言冷語,特別是在內中和皇帝的幾次對話之後,認定金佳氏是不守婦道的女子,甚至都有攛掇兒子——也就是襲爵的三等承恩公善奎——將家業分開,給她幾兩銀子打發她出去,也免得日後鬧出事來,敗壞的公爺府上的名聲的念頭。


    平常百姓家若是鬧分家的話,都要請到族中耆老,親眷故舊來主持,更遑論宗室。一旦鬧起來,連宗人府都要過問緣由,善奎是個老實人,聽母親說過幾次,大約知道事涉天子,鬧將出來,恐怕會有大麻煩,更加不敢冒次,勸了母親幾句,瓜爾佳氏也有點擔心,這件事就被放了下來。


    不過,金佳氏日常的用度,下人的服侍就不像以往那麽的精心了,偶爾有所需求,更加休想能夠按時送達,便是送達了,也經常是風涼話不絕於耳。金佳氏又是委屈又是難過,一下子悶出病來。


    端華有心不說,看皇帝的神情中很是不耐,便支支吾吾的說了幾句。


    皇帝自幼生長在禁中,長大一點,皇子成婚,分府另過,這等內眷之言他不是很懂,不過後世看這樣的內容的作品多了,也大約的明白其中緣由,一時間心中也很是懊悔,喟歎一聲,他說:“此事,朕也要擔一點責任。”


    “皇上這話奴才不能苟同。”端華立刻向上碰頭:“金佳氏是老太妃喜歡的人,每日裏進宮來陪老人家談天說話,正是盡奴才的孝道。皇上聖心醇厚,略加賞齎,本也是看在她孝敬老太妃的麵子上,絲毫不會扯到私情。偏有和世泰福晉瓜爾佳氏那般的,捕風捉影,因循附會,以為皇上和……和金佳氏有什麽事情,傳揚出去,金佳氏一人事小,傷了皇上聖明,”說到這裏,他摘下大帽子猛的一碰頭:“奴才以為,應當著人認真宣講於瓜爾佳氏人等,也省得再有這樣的流言傳播於外!”


    “若是為了此事特意傳旨,倒也不必了。你剛才說,你的福晉和金佳氏很要好嗎?讓她過府去一次,當著金佳氏和瓜爾佳氏的麵,把這番話告訴她們。宗室之中若是鬧出什麽笑話來,有礙國體,讓她們不可不防。”


    “喳。”端華做差事久了,知道皇帝最後一句話一定要記下來——這便等於是傳口諭了——趕忙重複了一遍:“奴才記下了:宗室之中若是鬧出什麽笑話來,有礙國體,讓她們不可不防。”


    “嗯。”皇帝點點頭,滿意的一笑,看著下跪的端華:“鄭王?”


    “奴才在。”


    “朕記得你的弟弟,叫肅順的,現在是在刑部任職的吧?”


    “是。肅順正是奴才的六弟,鹹豐元年的時候,皇上撿拔他到了刑部,任職左侍郎。到今天已經有一年多了。”


    “這一次你們兄弟兩個都是要隨扈的。朕很看重你和他,回去告訴肅順,讓他用心的做,做出成績來,將來,朕有大用於他的地方。”


    “是。奴才定將皇上的這番話轉達給肅順,讓他用心辦差,以上報天恩。”


    “你下去吧。”


    “是。”


    端華的福晉姓費莫氏,在和公爺府上是常來常往的,因為是坤客,也就不必、不能在府門口下轎,而是直接抬到二堂滴水簷前,方才落轎而出:“老太太,孫媳婦來看您來了。”


    太太是滿語,意思是祖母。端華按照輩分是和世泰的孫子,所以他的福晉要叫和世泰的福晉為太太。這姐妹兩個正在堂上閑坐,聽到聲音趕忙迎了出來,彼此執手見過了禮,請到堂中說話:“今兒個來啊,一半是來探探太太的病,二來呢,也是有一件正經事要和二位太太說。”


    她說著,把目光投向一邊坐著的金佳氏。幾天不見,她又清減了很多,一襲素青色碎花的旗袍包裹著玲瓏的身子,不要說是男人,就是自己同為女子,也忍不住心生愛憐:“鄭王福晉?鄭王福晉?”


    “啊。”費莫氏收回眼神,笑了一下:“先說正經事吧。我家老爺昨天進宮去,得了皇上的口諭,這不,他把這份差事推給了我。著我來一次,把皇上的話,告訴你們。”


    瓜爾佳氏和金佳氏嚇了一跳,趕忙起身欲跪,又給她攔住了:“我家老爺說,皇上傳口諭的時候有旨意,著和世泰正、側福晉不必跪聽。”


    於是,二人便站在堂上,鄭王福晉麵南而立:“皇上說:‘宗室之中若是鬧出什麽笑話來,有礙國體,讓她們不可不防。’”


    這樣沒頭沒尾的話在幾個人來說都是彼此心照,各人表情全不相同,瓜爾佳氏又驚又怒!皇上怎麽會知道這樣隱秘的宗室內中之事?想來定是有人在皇上麵前散播,而這個人是誰,不問可知!


    金佳氏卻是又喜又羞,對皇上的心思她並非全然無解,隻是,自己是他的長輩,又是朝廷命婦,一旦鬧出高宗朝的大笑話來,不但清譽有辱,更且連帶著家門為人恥笑,在上一年皇帝賞齎一塊玉連環以示心意之後,金佳氏緊張慌亂,便是連慈寧宮去給老太妃問安,在她也視為畏途了。不過,丫鬟下人們互相傳話,也不知道是哪一個走露了風聲,將玉連環的事情傳到主母的耳朵中,這一下,便多事了。


    不想今天皇帝因為自己府中的事情,或者說是因為自己受了委屈的事情降下旨意——思及年輕的天子的那雙清亮的眸子,女子的心更亂了。


    瓜爾佳氏坐在一邊,冷眼旁觀,心中冷冷的哼了一聲:“鄭王福晉?皇上還有什麽話嗎?”


    “聽我家老爺說,皇上很關心二太太的康健,還說,若是能夠成行的話,此番到熱河行宮駐蹕,還是請太太一起陪著老太妃前往,若是身體還沒有大好的話,就算了。”


    “本來呢,身為奴才的,在老太妃身前盡孝,也是應當則分。不過,我這個妹妹身體從上一年冬天發病以來,一直不怎麽好。此事,還是等奎兒回來,具折謝恩之後,將這一節向皇上稟明,請求皇上和老太妃恩準,免了妹妹的辛勞了吧?”


    聽她這樣說,費莫氏不以為然的一笑:“若是太太身體有病,想來皇上必然開恩詔準,不過依孫媳來看,似乎太太的病是不妨事的呢?”她又說:“皇上昨天在召見我家老爺的時候還問起來著,若是太太的病厲害了,有什麽需要的話,可以到宮中去拿,我家老頭子回奏皇上,太太的病已經不要緊了。”


    瓜爾佳氏和金佳氏聽她的言外之意竟然是以欺君之罪相脅,都有點慌了手腳。再看她盤馬彎弓,竟是要立等兩個人的確信,彼此互相看看,都是一籌莫展:“那,依你之見呢?”


    “照我說啊,”費莫氏一派借箸代籌的神色,她說:“到熱河去,其實也不錯,一來可以領略一番行宮之美;二來呢,和老太妃說說話,聊聊天,連帶著讓二太太將養將養身體,不也是美事嗎?更何況,若是能夠在萬歲爺得了歡喜,將來表叔的仕途,也更加路途寬敞的不是?”


    金佳氏無奈的苦笑起來:“那,隻怕……”


    “怕什麽?”


    “隻怕我不懂規矩,惹得皇上生氣。”


    “太太太過多慮了。您和皇上能夠見得幾次麵?更多的時候都是在和老太妃在一起的,便是見到了皇上,也是當著老太妃的麵,又有何擔憂的?”費莫氏當然知道金佳氏的擔憂,她說:“平日裏,住在宮外,隻有等到老太妃宣召您進宮的時候才去見駕,沒有什麽可擔心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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