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天顏震怒(1)


    皇帝用飯,除了隨身的內侍留下服侍,旁的人是不能在場的,崇實幾個退出雅間,也不敢遠離,就在雅間的門口站著說話聊天。“白水兄,剛才……”西淩阿向裏麵指了一下:“主子真的沒有生氣?”


    “是呢!”崇實點點頭,說:“我和翁兄也很覺得古怪,聽到剛才的說話,我還在想是不是要找個什麽由頭開解一番呢,誰知道,皇上——”


    西淩阿舉步離開,皇帝一邊喝著茶一邊和崇實、翁同龢說話:鐵路是中方在牛痘種植之法推行全國之後向英方提出的第一項動議,具體的要求是,英方出技術,指導人員,機車,中方出具體的工作人員和總資金的70,日後鐵路建成之後,從每一年的收益中拿出8作為給英國方麵的收益,為期十年。


    英國人很清楚的知道中國是一個多麽落後和愚昧,卻又是多麽富饒的國家!隻是人口總數就超過了三億!在這樣的國度,卻不要說是火車,就是火輪船也從來不曾有過。文翰有親身經曆:乘坐快克號火輪船一路從香港北上,在江河之中行駛時都會引來岸上百姓駐足觀望,火車如果真的能夠在中國建造並且通行,其中的收益比之中國方麵購買火炮武備等物可是要多得太多了!


    不過,英國人還是不肯輕易鬆口,認為每一年收益的8太過稀少,而且,十年期限時間也太短,所以,他們提出,或者把每一年的份額增加為15,或者按照這個比例延長分配利潤的年限——上調為20年——就可以做到彼此滿意了。


    正說到這裏,隔間長宏的話傳了過來,崇實心中一驚!長宏也和他有過交往,聽他這樣大言不慚的自呈罪衍,如實供述,也不知道皇上會發多大的脾氣?偷眼看看,果然,年輕人端著茶杯的手定了一下,隨即若無其事的一笑,繼續說道:“……英國人趁機訛詐……”


    崇實放下心來,皇上似乎並不把長宏貪墨的勾當和內中的實情當做一回事呢?


    實際上,皇帝真有心立刻發作!一個小小的內務府員外郎就從移駕熱河行宮和之前的整修,裝裱差事中貪了三萬兩銀子?其他的人呢?內務府的那些主事,郎中,內務府大臣們呢,又當如何?


    隻是在一瞬間,皇帝就知道,這一次若是發作起來,怕又是要掀起大獄。但是今天的時、地皆不相宜,給人家知道自己又一次出宮冶遊,傳揚出去,與自己的名聲怕不會好聽——左右貪墨之人也逃不掉,等到自己回去之後再說吧——所以,才會有這樣一番在崇實、翁同龢看來很奇怪的溫和和冷靜。


    在六福的服侍下美美的用過一頓午餐,皇帝示意六福招呼外麵的幾個人進來,除了西淩阿三個人之外,肅順低著頭也跟了進來:“奴才肅順,給主子爺請安。”


    “哦,剛才聽見你說話,起來吧。”


    “是。”


    “西淩阿?”


    “奴才在。”


    “剛才進來的時候聽你和飯莊的夥計說,能夠把這雅間包下來?你去和飯莊的老板說一聲,就要這間屋了,偶爾的時候,朕還會過來享用,嘿。在這熱河的街頭走一走,聽一聽,真正是比看什麽二十四史更加讓人心旌搖動呢!”


    西淩阿的額頭冒出了密密的汗珠,趕忙跪了下來答說:“皇上,若是皇上喜歡這裏做的小菜,容奴才安排,將這飯莊中的廚子招進園子,單獨給皇上做來享用?”


    “這可不行。獨樂樂不如眾樂樂。不能因為朕一個人的喜好而害得旁的人也享受不到。去吧,去吧。”


    “是。”西淩阿不敢再勸,躬身退下,去找飯莊的老板相商了。


    皇帝轉過身子,眼睛望向窗外,居高臨下憑窗而坐,可以將街麵上的景致盡收眼底,隔著大街的對麵,剛才原本還在放爆竹,人來人往熱鬧非凡,這一會兒卻變得鴉雀無聲,清淨得讓人不明所以:“那裏……”他用手一指:“是誰的府第?”


    肅順探頭掃了一眼,幹幹的咽了口吐沫,有心不說,這會兒卻怎麽也抵擋不過去,隻得照實答道:“回皇上話,是內務府長宏在熱河新購置的房產。”


    “連雲廣廈啊。”皇帝不置可否的一笑,又問,“朕聽說,你在熱河也置了房子了?”


    “有,”肅順毫不遲疑地回奏,“奴才的一舉一動都不敢瞞皇上。奴才是新買了屋子,正在找人整修,不過到現在還未完工。”


    “噢!”皇帝說了這麽一個字,而語氣中帶著疑問,是極明顯的。


    “這有個緣故。”肅順從容的說,“奴才深知皇上的陽氣旺,怕熱,以後年年要伺候皇上到熱河來避暑,日子還長著哪!不能不打算得遠一點兒。”


    這樣的話無疑很能夠讓皇帝滿意,微笑著點點頭,不再糾纏下去:“朕記得你是鹹豐元年入刑部的吧?”


    “是。奴才受皇上天高之恩,於鹹豐元年十月份,撿拔奴才入值刑部,任左侍郎之職。”


    皇帝正要說話,西淩阿走了進來:“回主子爺的話,已經說好了。這間雅座今後再也不能給旁的人使用,由奴才把他包下來了。”


    “那好,會賬,我們回去。”


    西淩阿幾個人相視苦笑。知道這位爺很少到這等地方來,不大知道這其中的規矩,也不知道是從哪裏流傳下來的,如同也閑居這樣的大招牌的飯莊,生客第一次登門也就罷了,有熟客帶領,尤其是有西淩阿這樣在宮中任職的貴客帶領之下第一次登門的客人,照例是不會賬的——倒不是用威勢壓人,想吃霸王餐,正好相反,這是為了拉住主顧,以待來日多次登門而作的一種措施。


    當然也有堅持付現的,便是看不起那家飯館,有不屑往來之意。這或者是因為飯菜不合口味,或者是因為跑堂的伺候不周,總之是得罪了人。所以每逢遇到這樣的情況,不論的老板,還是夥計,都會相當著急。以為剛才有行動失檢之處,得罪了貴客。


    這一節皇帝是不知道的,看他們神情詭秘,又站住了:“怎麽了?”


    “啊,沒什麽,沒什麽,”肅順趕忙說:“主子先行,容奴才隨後料理。”


    幾個人從飯莊出來,站在飯莊門口值崗的熱河都統衙門都統載荷趕忙上前:“主子,可要回去嗎?”


    “回去吧,有點累了。”


    “是,”載荷早就準備下了藍呢子後檔的馬車,讓人的親兵跪倒,皇帝踩著他的後背等上了車,駕車的武弁吆喝一聲,揮動馬鞭,馬車向園子的方向緩步而行,西淩阿、崇實、翁同龢等人或騎馬,或坐轎,在後麵跟從著。


    進到園子中,皇帝邁步向煙波致爽殿的方向走著,走了幾步,又站住了:“先不回去了,到軍機處值房去。”


    於是轉身向外,到了宮門口的值房,皇帝的臉色陰沉著,對門廊下跪倒的一大片司員、主事、書辦連看也不看一眼的排闥直入,軍機處幾個人剛剛用過午飯,正要讓軍機處的蘇拉進來收拾,誰想到門簾挑起,皇帝突然駕臨?賽尚阿楞了一下,趕忙從炕上滑落到地,連靴子也顧不得穿上,跪倒行禮:“奴才,恭請聖安。”


    皇帝微微撇了下嘴角,在炕上坐下,六福跪下,幫著他把軟緞麵的靴子扒掉,盤膝坐好:“崇實?”


    “奴才在。”


    “你去一次戶部,讓閻敬銘到這裏來。還有,讓內務府大臣文慶也到這裏來。”


    “喳。”崇實答應著,躬身退了幾步,這才轉身去了。


    皇帝不說話,賽尚阿也不敢問,誰都看出來了,皇上的臉色很是不好看,又不敢貿然詢問,跪在地上惴惴不安的等待著,幾個蘇拉側著身子進來,盡可能輕的把桌椅、板凳、桌上的殘羹剩飯收拾掉,又抹了一把桌麵,這才退了下去。


    就是這一會兒的功夫,閻敬銘、文慶、崇實三個人前後的進來了:“奴才文慶(臣閻敬銘),叩見皇上。”


    “閻敬銘,”皇帝先看向閻敬銘,問,“你是管戶部的,這一次朕移駕熱河,其中花費不菲,戶部可有賬目?”


    “是,回皇上話,此番聖駕移至熱河行在,多由直督衙門、察哈爾都統衙門,以及路上州縣竭誠報效,勉力支撐,臣所掌的戶部,並沒有很多花費的。”一路走來,閻敬銘已經停崇實把經過扼要的說過,也知道皇帝是什麽樣的心思,他說:“至於皇上說的賬目,也是條理分明,分別存檔了。”


    “便是花費得不多,總也有一個數字吧?一共是多少?”


    “是,由臣掌管的戶部衙門,共計報銷二十四萬六千七百三十三兩銀子。”


    “嗯,”皇帝不置可否的點點頭,又看著文慶:“文慶,你是朕的內管家,這一次移駕熱河,內務府也是從中很出了一份力的。這些,朕都知道。”


    皇帝語氣不善,再加上這一次出宮所聞,文慶更加輕易不敢搭腔,隻是免冠碰頭,說:“奴才為主子效勞,本是盡職盡責,不敢當皇上誇讚。”


    “朕今天聽聞了一件奇事,一個小小的內務府造辦處的主事,在這一次熱河行宮大修的工程期間,落入他自己腰包的,就有三萬兩銀子?這,你可知道?”


    “奴才不知,”文慶真的嚇壞了。清朝於官員貪墨並無死罪,不過皇上登基以來,於朝臣偶有咎戾,每每臨以重刑,自己身為內務府大臣,雖然自問能夠做到涓滴不沾,但是屬下有這樣貪墨的官員,一條失察的罪名是怎麽也逃不掉的。所以皇帝的語氣雖並無酷烈之色,還是把他嚇得碰頭不止:“奴才有罪,奴才有罪,奴才昏悖,請皇上責罰。”


    “一個不入流的小吏,一趟大工下來,便能夠落袋三萬兩銀子,在熱河又是置房產,又是大擺筵席的請客,其間喝花酒,請伶官兒,種種有礙官箴之處,不一而足,爾等卻視而不見?每天就知道在朕的麵前口稱聖明,殊不知吏治之壞,已到了如斯境地!”


    皇上真有點動怒了,把個搭手的炕幾拍得砰砰直響,嚇得眾人誰也不敢說話,隻是伏地碰頭不止:“這件事要從嚴查處,閻敬銘?你帶領考量司的書辦,將從去年十月二十七日上諭下發以來,內務府、戶部、工部所有相關大工工程所用等項,逐一查明落實,具折來奏,知道嗎?”


    “是,臣明白了。”


    “還有,朕雖然自幼生長在禁中,但是於街市上那些虛報價碼的伎倆卻也知曉一二,不要想像糊弄那些不懂行的蠢漢那般的糊弄朕。想想真好笑,當年的曹振鏞,身為內閣、軍機兩重首輔,這麽大的名望,這麽高的地位,隻是為內務府一群蠹吏所懼,在先皇問到的時候,竟然說自己家中不吃雞蛋?”


    這一節說話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道光帝吃雞蛋,內務府所管的禦膳房竟然報與他說:‘雞蛋每一枚賣到三兩銀子。’後來道光帝和一個官員聊天,那個人一時失口說:‘自己家中吃雞蛋,隻賣到五個大錢一枚。’皇帝很奇怪,讓曹振鏞仔細去查問,曹振鏞深知內務府這些人的厲害,不敢照實回複,甚至連差事也不敢領,隻是說:‘臣從來不吃雞蛋。’才算是沒有得罪內務府的一些人。


    這樣的本朝故事,閻敬銘自己也是知道的,隻聽皇帝繼續說道:“……閻敬銘,你仔細估量著,若是你敢於徇私舞弊,意圖為內務府的那群混賬行子遮掩,朕縱然和你有數年機緣,怕也是要全然付諸流水了。”


    “是。”閻敬銘大聲答應著:“臣定要認真疏爬,把所有於大工之中有所貪墨的官員一體查獲,稟明回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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