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駸駸大用


    鑾儀衛是天子第一等的近人,這個官銜是沿襲明朝錦衣衛的製度而來,隻不象錦衣衛那樣,擔任查緝偵探的任務,此外儀仗鹵簿,輦輅傘蓋,鐃歌大樂,仗馬馴象都由鑾儀衛管理。


    本來鸞儀正副使是鄭親王端華和載垣,不過這兩個人給皇上趕回到京中,交宗人府看管,他們的差事便落在奕誴的身上,奕誴人很聰明,隻是性子中不脫年輕人毛躁的毛病,幾次接見外臣總是行事荒疏,丟三落四,給隨扈的大臣上折子彈劾了幾次,便越發的視為畏途。不過身為人臣,不能因為一時蹉跌便生出求去之心,還是繼續入值,強自堅持著。


    皇帝注意到了弟弟於公事上的不諧之處,不等奕誴請旨,便下發了一道上諭:“前有惇郡王奕誴,於朕召見外臣之時行動草率,舉止輕浮,著免去奕誴鸞儀使差事,仍管宗人府事物。刑部左侍郎肅順,入仕以來,勤勉踏實,著改調鑾儀衛冠軍使。欽此。”


    朝命下達,奕誴和肅順同時大喜!在前者免去經常在皇上麵前擔任差事,也不用常常保持謹小慎微的形態——在他而言,鸞儀使實在是苦事;在肅順來說,卻更加歡快。冠軍使是正三品官,比之他現在的品秩還要低了一級,不過冠軍使是天子近人,鸞儀使出缺,冠軍使便是實際上的皇上扈從大臣,從這個角度來說,便是降為乾清宮侍衛,他也是心甘情願的。


    謝恩折繕寫好了封上,皇帝立刻召見,肅順帶著一則以喜,一則以憂的心情進到暖閣,在明亮如鏡的金階上跪倒:“奴才肅順,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上高坐在禦案後麵,望著這著名的權臣,心中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肅順的生命軌跡有了很大的變化,不過想來,他那種興利除弊的銳氣,知人善任的魄力,不會因此而消磨吧?


    沉默了半晌,皇帝說道:“肅順,”


    皇帝不說話,肅順更加不能出言,跪在地上感受著不測天威,肅順隻覺得後背汗出如漿,聽到上麵有語聲,他倒覺得放鬆下來,“奴才在。”聲音之大連他自己也給嚇了一跳,忙又俯***去:“奴才失儀,請皇上責罰。”


    “那種刑部所作所為,朕都是看在眼裏的。”皇帝沒有理他的話,自顧自的說道:“你這個人書讀得不是很多,卻勝在肯於用心,更重要的是,朕知道,你很忠心。”


    “是。”肅順感極涕零,大聲說道:“奴才旁的不懂,隻知敬天法祖,念念在祖宗的製度上。奴才承皇上隆恩,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圖報皇恩。”


    皇帝忽然問道,“你今年多大年紀?”


    “回皇上話,奴才肖牛,今年36歲。”


    “好啊,正是當年的時候,冠軍使的差事好好的做,做出個樣兒來給天下人看看,也好讓他們知道,我旗人之中也有人才。”皇帝慢吞吞的說道:“肅順,你、恭王等人都是朕將來要大用的。不論當年之事還是現在任命你做這個差事,都不過是曆練一二。做得好了,朕斷然不會吝惜爵祿之賞;做得不好,朕處置起來也萬萬不會手軟。這一節你要記住。”


    “是。皇上教誨,奴才永誌不忘。”


    “有些話朕要說在前麵,也免得日後有人說不教而誅。朕最恨的是兩種人,一種便是不知進退,以內臣結交外官;二來,便是貪墨。隻要你能夠在這兩處把持得住自己,便是有一些過錯,朕也當容忍。否則,仔細你的皮!”皇帝的臉色轉為和緩,隨意的一擺手:“就這樣,你跪安吧。”


    “喳!”


    肅順退到外麵,已經是快到八月底的天氣,中午時分也感覺不到任何的暑熱,他卻覺得胸中像是燃著了一團火一般,走起路來即使心中一再的叮嚀自己要穩重,不能讓內侍、同僚看了笑話,但是心中這樣想,卻全無半分作用,皇上的話一直在腦子中一遍一遍的重複:於自己、恭親王都是要大用的,到底什麽樣的提拔才算是大用呢?


    又一轉念,他想:若是皇上不提恭親王,隻提自己,那該有多好?不過恭親王和皇上兄弟之情非比尋常,這樣的念頭也隻是心裏做萬一之想,他也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到了園子外麵的值房中,大家知道他雖然品級給落了一級,卻由刑左兼任調冠軍使,正是駸駸大用之征,這樣即將燒熱的冷灶不乘機煨上一把怎麽成?於是所到之處,眼中所見皆是慶賀的笑臉,耳中聽到的,也全然是一片恭喜之聲。


    總算肅順還記得皇上於自己訓誡的聖諭,不敢過於忘形,和同僚各自拱手作別,乘上轎子一路直奔在熱河新近完工的府邸。


    肅順為人很是精明,從鄭親王口中得知皇上有意巡狩熱河,便早早的在熱河購置了原本是上駟院用來辦公,現在卻久已廢棄的荒地,待到皇帝動身之前,就開始動工修葺,到了七月底前後,方始落成。


    比之朝廷為隨扈官員準備下來的房舍,肅順的新府要寬大得多,不過自己是朝廷的人,朝堂行動,歸家安臥都有著明確的規定,僭越的事可萬萬不敢為,所以,房子雖然很大,內中卻很是寥落,顯得空蕩蕩的。


    府中隻有幾個下人跟在他身邊,看見官轎入府,趕忙迎了上來:“老爺回來了?”


    “可有客人來嗎?”


    “是。有刑部鄭老爺遣下人來過,老爺不在,留下拜帖就回去了。”


    刑部鄭老爺是肅順的下屬,大名鼎鼎的秋審司八大聖人之一的鄭敦謹,道光十五年的進士,為人很是忠厚,因為不善鑽機,在一幹同年都官符如火的現在,還是在做他的刑部司員,肅順到部履任之後,於刑案、律例一竅不通,鄭敦謹於他有多方指授,兩個人也算是朋友。這一次過府拜望,大約也是為了向自己道賀而來的。


    不過現在,肅順沒有應酬他的心情,點點頭吩咐一聲:“到街口的也閑居買四份‘盒子菜’,送到鄭大人府上,就說我今天有事,隔日再親自過府拜會。”說完他又吩咐一聲:“請皞(音號)臣先生。”


    “是。”


    一會兒的功夫,下人在前,後麵跟著一個年級在三十歲上下的年輕人進到正廳,來人身材不到五尺,落拓不羈,仿佛臉都不曾洗幹淨,一身的名士派頭:“給大人請安。”


    肅順展顏一笑,伸手相邀,“龍先生,請過來坐,過來坐。”


    來人叫龍汝霖,字皞臣,湖南檟(音假)山人,龍汝霖幼年聰慧,在當地有神童之稱,人皆言科場高中,指顧間事,誰知道他大約是臨場發揮不好,從十六歲到二十六歲久試不第。看著才學斷不及自己的榮光一時,自己卻每每名落孫山,胸中全是自怨自憐之氣,時間久了,變得格格不入。也就越來越沒有人喜歡和他親近。


    他為人性情驕傲,最瞧不起那些丹鉛不去手,作校勘,作箋注,十分用功的同年,而喜歡研習經濟實用之學,而又講究詞章,喜歡金石,旁及音律,凡是所謂‘雜學’,無不涉獵,頗有些名士派頭。


    道光二十九年,道光三十年,鹹豐元年連續三次鄉試不第,讓他徹底斷了入仕的念頭,轉而走上幕賓這條路子,進到山東臬司福濟的府中,擔任一名清客。雖說“讀書不成,去而學幕”,好象是末路,但卻是“神仙、老虎、狗”的生涯。名幕的聲光,十分煊赫,此輩不但律例爛熟,文筆暢達,而尤貴乎師承有自,見多識廣,所以學幕的過程,十分重要。


    龍汝霖人極聰明,而且任事貴在專一,福濟於他也很為倚重。這一次山東案發,他算是第一個瞧出這件事背後大有文章之人,不想福濟利令智昏,更加沒有壯士斷腕的狠絕,蔭庇項進、趙光等人,在他看來,實在是自貽禍端,不過居停大人自作主張,他也無可奈何。


    到了皇帝上諭發下,著用困頓之法逼供項進等人之時,又是龍汝霖第一個覺察出其中另有隱情,和福濟說,讓他賄買臬司衙門的差役,在夜間輪值之時,不妨敷衍其事——這一節是福濟招供之後,肅順才知道的——肅順有一個非常好的特點,便是肯於服膺那些確有實學之人。所以在給朝廷上的折子中,隻說此事是福濟指使,沒有提及龍汝霖的名字。


    這還不算,肅順派人把龍汝霖找來,一席長談之下,將他引入了自己府中,為表示對龍汝霖的重視,他親自動筆準備聘書,用大紅全帖,麵寫“關書”二字,裏麵寫的是:“敦聘汝霖龍夫子,在署理刑部左侍郎任內,辦理刑名事件,月奉修金紋銀一百二十兩,到館起修。三節另奉贄敬紋銀三十兩。謹訂。”下麵署款“教弟肅順頓首拜。”不用官印、也不用私章,封入紅封套內,加個簽條,寫的是“龍夫子惠存”。


    龍汝霖一來是貪念每月一百二十兩的修金銀子,二來福濟落得個旨到之日鬧市被斬的厄運,自己身在案中卻全然無事,也很感念肅順的筆下超生之德——實際上,肅順上呈皇帝的折子,也是經過他潤色的。大邀帝寵之下,也讓他對肅順未來的仕途有了更多的把握,因為這樣的緣故,龍汝霖慨然應允,隨同肅順到了熱河。


    肅順在九城兵馬司呆得久了,於這等接人待物比之福濟又無端的高明了一重,每日裏散了值,和龍汝霖清談消酒,自然的是以龍汝霖說,他隻在一旁做聽眾,肅順讀書不多,龍汝霖有時候言論之中帶出些典故,肅順經常瞠目以對,一開始的時候難免給龍汝霖輕視,不過肅順從來以友朋待人,龍汝霖的心中也便有了很多忠恕的念頭。


    而且肅順人極聰明,在龍汝霖麵前從來不肯做那些不懂裝懂的蠢事,他經常和龍汝霖說:“皞臣兄,你和我談書上的道理,我不是你的對手。不過你盡管說,我聽聽總是有益的。”


    這一說,益使龍汝霖覺得他坦率可愛,不過也因為他這一說,反倒不便再引經據典,談談書上的道理了,“‘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亭公,你倒也不必自謙。”他說,“我勸你閑下來,倒不妨讀幾首詩,看看山,看看水,這倒是涵泳性情,於你極有益處的。”


    “你這幾句話是張藥方子,”肅順著說:“可以醫我的俗氣。”


    “對了!”龍汝霖擊節稱賞,“你見得到此就不俗。”


    兩個人賓主相得,可謂如魚得水,肅順也在應酬交往中學到了一口很文雅的談吐,在場麵上也完全能夠應付得過去。


    龍汝霖在肅順身邊落座,笑眯眯的一拱手:“今日麵聖,可有天語教誨嗎?”


    “今天在殿中,皇上對我說……”把皇帝的話複述了一遍,最後他說:“皇上交托之重,我等身為奴才的,粉身碎骨難以答報,唯有竭盡所能,豁死以報了。”


    龍汝霖點點頭,他說:“這本是應有之義,不過大人,”他問道:“鸞儀使的差事、章程,大人心中可有定見?”


    “自然是遵照祖製承辦,禮部有則例……”肅順看龍汝霖麵帶不以為然之色,便又止住了話頭:“可是不妥?”


    “哦,不。”龍汝霖知道,肅順這樣的人把祖宗成法看得無比鄭重,趕忙撇清似的說道:“學生以為,一切照成法來,自無不妥。不過皇上登基以來,銳意推行新政,這鑾儀衛的差事嘛,怕也有很多改弦更張之處。”說著他舉了個實例:“本年六月二十七,皇上隻帶著幾個人出園在外,到了大街市上的也閑居,當時是五爺隨行的吧?”


    “是。又怎麽了?”


    “五爺身為鑾儀衛使,本身就有規勸之責,頂不頂用暫且不論。事後為人上章彈劾,雖然皇上留中了,卻也鬧得灰頭土臉。學生想來,五爺堅辭鑾儀衛的差事,怕也於此事有關。”說到這裏,他看著肅順,低聲問道:“今後這份差事落到大人肩上,皇上若是再有這份心思,你是勸還是不勸?”


    “那,你看呢?”


    到了黃昏時分,道賀的客人紛至遝來,肅順讓門下一律擋駕,隻是把手本留下,對來人說:“我家老爺說了,日後再一一拜訪。”而肅順自己則搭了一乘小轎,從後門出門而去,到南門大街去拜訪惇郡王奕誴。


    門下人通報一聲,把轎子抬了進去,正好,恭親王奕也在府裏,肅順給兩個人行了禮,問過安,這才站了起來:“五爺,六爺,奴才來得魯莽,還請兩位王爺恕罪。”


    已經是八月底的天氣,奕誴卻隻穿一件米黃葛衫,大馬金刀地坐在一張竹榻上,“我正和老六說呢,正好,你就來了。來,座下,座下。”


    “是。”肅順謝過,欠著身子坐在一旁,他本意是來探望奕誴,不想奕也在。雖然奕比奕誴還要小上一歲,做事、辦差卻很是得力,在京中主持總署衙門的差事,隱隱然有賢王本色,今天朝會的時候,皇上又毫不猶豫的大加讚賞,自己有些話,就更加不好當著他出口了。


    奕看出來了,他這一次赴行在,本來是為向皇上祝中秋節慶之意,本來就準備在這兩天之內,便要返回了。這會兒過來,不為公事,隻是兄弟之間一敘私情,看肅順坐在那裏有點發呆,奕笑著站了起來:“那,我先回去了。五哥,趕明兒個我就回去了。就不來府上特意辭行了。”


    “嗯,那,我們明兒個朝房見。”


    肅順也趕忙站了起來:“恭送王爺。”


    “肅順啊?”奕突然又站住了,回過頭來對他說:“皇上一身係四海安危,將這樣的一副擔子交給你,可要時時處處打起精神來,出了半點紕漏,我可不饒你。”


    肅順心中很不喜歡奕的說話,差事還不曾履任,怎麽就要‘出紕漏’?報以短暫的沉默,分明是不以為然的意思,奕看得出來,向奕誴一拱手,低頭入轎,有下人扶著轎杆,出府而去。


    奕誴拿過聽差奉上的煙袋,美美的吸飽了,把煙袋交給下人,這才問道:“肅六兒,你今兒個到我這裏來,可是有事?哦,今天晚上就在我這裏吃飯吧。”


    “是。多謝王爺。”先謝過奕誴,然後他說:“不瞞王爺。奴才此來,是想向王爺討教。皇上畀以重任……”肅順難得的掉了句文,心裏很覺得得意,暗道還是和讀書多的人在一起,方使得自己言談與以往大不相同。


    誰知道奕誴讀得書並不比他多,聞言楞了一下:“你說什麽?”


    這可真是俏媚眼兒做給瞎子看了!肅順苦笑著說道:“奴才是說,皇上賞了奴才這麽重的差事,奴才自知才德不全,便是勉力報答,也怕有疏漏之處。所以,特地前來,請王爺指授一二。”


    “嗯,這份差事你也非請教我不可。”奕誴大喇喇的翹起二郎腿,簡單的把皇上的性情、喜好、每日作息時刻大約的和他說了一個遍,最後說道,“皇上什麽都好,就是性子執拗,想到什麽就一定要做到。便如同本年六月……”


    “六月二十七。”


    “是。二十七那天,也不知道是想起來什麽,非要到園子外麵走走、轉轉,我和西鎮常苦勸之下,主子全然不聽,最後也隻得依從了他。”奕誴無奈的搖搖頭,言下很覺得荒唐似的,他說:“不但出去了,還在也閑居訂下一間雅座,這,你也知道了吧?”


    “是,奴才略有耳聞。”


    “既然訂了座位,想來今後怕還是要有這等微服之行。你擔著的責任可不小啊。”


    肅順做到心中有數,不再多留:“請王爺賞飯吧。”


    匆匆飯罷,喝過一杯茶,肅順起身告辭,奕誴將他送到門口,再三請留步之下,哈一哈腰,轉身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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