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節事與願違(5)


    那些胥吏衙役更有一套手法,禦史是君子,君子可以欺之方!這些人把尤杉最後遞進來請求撤銷的狀子押了下來,對禦史說,男家理由充分,女家證人答供也與原狀相合,迎準離異。


    這還罷了,這些人手段毒辣,不但把批示貼在南城兵馬司的小衙門牆壁上顯眼的位置,而且在熱河縣衙備了案!這樣一來,如果兩家人和好,固然小夫妻還是小夫妻,親家還是親家,的是後患無窮。最明顯的是,如果小夫妻失和,男方甚至不用等到休妻,即可再娶;同樣的,女方也可以將女兒接回去,另嫁他人——因為從司法關係上來說,他們兩家的這一樁婚姻是不合法的!


    尤杉是這樣的想法,魏宇想得更加嚴重。女兒嫁過去,不想男家是奉準離異的,名不正言不順,女兒在尤家全無身份可言,不但委屈,而且全無保障。別的事情還能讓步,事關女兒終身,豈能馬虎?


    其實這些內情尤杉也是能夠想到的,當然也要設法補救,讓他困惑的是,既然已經進了撤銷的狀子,怎麽會有這樣的結果?一打聽才知道,原來狀子給人壓了下來。顯然,火到豬頭爛,錢到公事辦,若要挽回,還得花錢。


    “事情弄擰了,”南城的書辦大搖其頭:“沒法子扳回來了。”


    這還是在故作姿態,事實上,如果銀子一文不少,還是有法子可以撤銷原訴的,尤杉也是熱河有數的大商家,銀子他花得起,隻是心裏這口氣怎麽也咽不下去;敬酒不吃吃罰酒,而且是讓人家掐住脖子硬往下灌,不也太窩囊了嗎?


    因此他還是決定要按正道辦,狀子給人壓了,不要緊,再寫一張。於是又進了一張狀子,上麵說彼此誤會已經冰釋,仍願與魏家聯姻,原判離異,請求注銷。同時他又像本縣衙門遞狀子,尤魏兩家的婚姻,請準備案。他心裏想,隻要縣衙門承認,不管南城禦史怎麽批示,都不必在乎了。


    他這兩步棋早在積年滑吏的預見之中,早就堵塞了他的路子。首先是向南城禦史煽動,說尤杉為富不仁,是個刁民,與魏家聯姻之事三翻四複,想如何便如何,既利用官勢,欺負姻親,又視官府如無物,可以玩弄於鼓掌之上。


    南城禦史也覺得尤魏兩家的官司前後顛倒,莫衷一是,其情可惡,便聽從手下的話,批示道:“該民視婚姻大事如兒戲,反複無常,足見刁蠻,所請不準,原狀擲還。倘再有瀆訴,必依妄告律從重治罪,勿謂言之不預。”


    另外一邊的本地縣衙,裏麵的書辦衙役是互通聲氣的,這種大有油水可撈的案子,自然是桴鼓相應,勾串甚嚴。所以在縣衙的狀子也給駁了,理由是:“前南城禦史文移,如該民所請斷離有案,所呈各節,應扔向南城禦史呈訴,本縣礙難受理。”


    這一下如同推車撞壁,成了僵局。尤杉想過很多辦法,一個法子是搬家!到另外一位巡城禦史那裏呈訴,但‘戶婚田土,賭博鬥毆’在會典上都稱為‘細事’,隻準由犯事的地方官審理,其他地方衙門不得幹預;至於‘越訴’,就是向上一級的衙門呈告,更是於律不合,於法不詳。


    尤杉全然沒有了主意,再找到那個中間人,姓尤的副指揮使,苦著臉向他求計:“其勢如此,若是始終不肯鬆口的話,便請老兄代為奔走,我願意出一萬兩銀子,隻要能夠撫平此事,便於願足矣了。”


    尤副指揮使也覺得很丟麵子,書辦出爾反爾,說來實在讓人惱火,“尤老兄,你也不必如此懊惱,我看,這筆前可以出得,卻不能讓衙門中的這些人得著。”


    “這話怎麽說?”


    “如今聖駕在城中,”


    “啊!”尤杉誤會了,趕忙搖手甩頭,一臉驚慌:“我可不敢做告禦狀的事情,便不提這等細故,不敢驚擾皇上,隻是這驚駕之罪,我就吃罪不起啊。”


    “不是讓你去告禦狀。不過嘛,朝中六部在這熱河城中皆有隨扈大員,你不如找個機會,把你的案子告知隨扈大員,到時候,同樣是花了銀子,一來你家兒子與魏家女兒的婚事可告得偕,再一來,上官動了怒,重重地懲辦這些經手的官吏,不是也出了你這口惡氣嗎?”


    尤杉覺得有理,便問,“那,可有哪一部的大員能夠料理此案的?”


    “當然是刑部。”其實,這樣的案子不論是訴交刑部,還是戶部都是可以的,不過尤指揮另有一番心思,他意圖借助這樣的機會親近現任刑部侍郎,又剛剛兼署了鑾儀衛冠軍使的肅順,故此隻提刑部,他說:“此事先不忙,待我麵見了刑部肅大人,再為你言說一二。”


    “既然如此,就多謝你老兄了。”尤杉千恩萬謝,留下一張兩千兩的銀票,又和尤指揮商定了細節,這才告辭而去。


    過了幾天,肅順履任冠軍使。冠軍使雖是隸屬內務府,不過城中各處兵馬指揮使,也是受其節製的,抓住一個肅順到南城視事的機會,尤指揮以有事稟告的借口,為肅順單獨留了下來,攀談了幾句公務,把尤杉奉上了五千兩銀票和一塊據說是西漢年間流傳下來的玉印奉上,請大人賞收。


    肅順不知道是怎麽回事,不敢立刻接納,很是推辭了幾次,最後問道:“貴司,可是有事?”


    “不敢欺瞞大人,卑職正是有下情回稟。”


    “你說吧。”


    “是。”尤指揮把尤杉、魏宇兩家人聯姻的經過說了一遍,最後說道:“熱河縣衙,南城禦史衙門欺人太甚,為兩家事大行敲詐勒索之能事,尤杉數次求懇,皆無效果,這些人隻知道伸手要錢,一個不從,便想出百般計策刁難。”


    “是啊。皇上當年說過,小民無知,隻見胥吏層層盤剝,百姓暗生機械,將來一旦發作起來,就是了不得的大事!”肅順沉下臉來說,“此事我會著人認真探訪,若是你所言屬實的話,本官定當執法如山,還尤魏兩家一個公道。”


    尤指揮大喜,猛的向下一碰頭,“卑職代尤杉、魏宇叩謝大人天恩!”


    以肅順的地位,處置這樣的案子不過幾句話,下麵的人就可以料理的清清楚楚,不過他故意拖慢了此事的進程——在他的心裏,還有著另外一層打算。


    隔了幾天,他讓尤指揮把尤魏兩家人召集到了一起,親自坐官轎到了尤府。尤杉、魏宇帶著府中人磕頭行禮之後,他讓眾人站了起來:“此事啊,我已經打聽過了。誠然,你們所講的都是實情,不過,若是以上欺下,就是這件事能夠達成所願,日後也是麻煩重重。所以本官想來,此事還是要和本地衙門細細研討之後,再做決定。若是最後仍然事有未偕的話,本官再行文南城禦史衙門,令該員做出處斷不遲,不知道尤老兄以為如何?”


    尤杉事後和妻子,親家商量過此事,也認為以上壓下未必是美。便是能夠強壓下來,卻很是得罪了本地的直屬衙門,待到事情有了了斷,必然為人嫉恨,到時候,兩家人除了遷地為良,竟是找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所以對於煩請上官出麵這樣一個主張,都覺得不妥,正好,今天肅順所言,正契合了尤杉心裏所想,當下趕忙碰頭:“大人所言極是,一切就依大人。”


    正事談完,肅順的目光落在隨侍母親站在一邊的妞妞臉上,“這位,就是令愛了吧?”


    “是。”尤杉看肅順麵帶神秘,心中一沉,這位肅大人該不會是看中自己的女兒了吧?趕忙讓女兒過來拜見,早上的陽光照在女兒家青春豐潤的臉蛋上,如同剝了殼的雞蛋一般,雪白嬌媚,果然是天香國色。真想不到,在這熱河居然還有這樣的佳人?


    肅順滿意的點點頭,又問了幾句妞妞的年紀,可否字人,待了片刻,起身告辭。


    又過了一天,肅順把尤指揮找去,對他倒也直言不諱,他說自己跟前少一個得用的丫鬟,有意把尤小姐招進府來,在身邊服侍。讓尤指揮去問問尤杉的意見如何。而且肅順讓尤指揮告訴尤杉,尤小姐入府,隻是丫鬟,卻不必改名姓,也更加不會有他們擔心的,日後成為肅某人的妾室之事發生!


    尤杉知道,肅順已然提出,自己若是不答應,不但這件案子難以了卻,就是日後在這熱河城中,怕也是難以立足。隻是,將女兒送進肅府,日後又是何了局?


    尤指揮看出他心中忐忑,從旁開解道:“既然肅大人有這樣的話,想來必不會做那等食言而肥的事情,況且說,肅大人正是在皇上麵前得用的大臣,能夠巴結上他,於老兄你的生意也是大有好處。等過上幾年,小姐大了,再領出府來,擇人而嫁,不也是一條出路嗎?”


    “話是這樣說,隻是,女兒從小為我嬌慣壞了,若是到了大人府上,有個禮法不通,惹下禍事……”尤杉終究難舍,故意找托詞,他說:“旗下人家的規矩大,我家女兒有個言語不周,受人責打,若是有個三長兩短,耽誤了差事事小,惹惱了大人,可怎麽得了?”


    “這一節不用你老兄擔心,丫鬟入府,照例有管家、嬤嬤教導,什麽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該說,什麽不該說。想來憑妞妞聰明伶俐,一學就會,不會有惹禍的地方的。”尤指揮又說:“若是你老兄不放心的話,不如就在府裏先請來人,給尤小姐先行教導一二?”


    尤杉立時明白,此事已不可更改,沒奈何,隻得把一家人聚到一處,向眾人做了解說。尤太太第一個皦然出聲,抱著女兒放聲大哭!一麵哭,一麵埋怨尤杉:“全是你的不好!若是早日不要和親家提出迎娶魏家小姐,又何須女兒拋頭露麵,鬧得今天的田地?”


    “你說這些又有何用?”尤杉又是懊惱又是失悔,“還是趕緊想想,怎麽向女兒好生交代一下,才是正辦。”他看向呆若木雞的妞妞,聲音中滿是無奈和憐惜,“妞妞啊,你這一次到肅府當差,總要多留幾分心思,可不敢像是在家裏,那樣的恃寵而驕,明白嗎?”


    尤杉也是心思淩亂,說出話來顛三倒四:“肅大人說過了,過上幾年,就將你送出府來,還會……還會陪嫁你一份厚厚的妝奩。不會,不會有什麽事的。”


    “爹,”這一會兒的功夫妞妞也清楚了,此事大約不能再有更改,隻是父親的話讓人摸不著頭腦,“爹,您說什麽不會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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