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節狂悖大作(1)


    肅順離了熱河,一路冒著風雪趕回***,先回府料理一番,然後換上公服,乘轎到了下池胡同的杜府。


    門下人得報,趕忙告訴了正在父親病床前伺候湯藥的杜翰,杜翰不敢怠慢,讓下人開中門,將肅順迎了進來,他也不多客氣,劈頭就問:“繼園兄,老人家的身體可好些了嗎?”


    “多謝肅大人垂問,太醫院薛大人昨個兒剛剛來過,”


    “薛寶善怎麽說?”


    杜翰黯然搖頭,“薛大人開了藥,給老爺服下,卻……”


    “怎麽了?”


    “薛大人和我說,開藥方也不過是略盡人事,左右拖日子而已。”


    肅順也陪著嗟歎幾聲,他說:“我這一次來,是奉皇命,有幾句話想對杜大人說的。”他說;“繼園,請引路。”


    “喔,是,是。”杜翰在前麵引路,帶著肅順到了病榻前,杜受田已經不大認識人了,若不是胸膛仍是微見起伏,隻以為是一具屍體,杜翰到了老父身前,呼喚了幾聲:“爹,爹!肅大人來了。爹!肅大人來探望您了。”


    杜受田勉力睜開眼睛,帶著問訊的口吻說,“哪一位肅大人?”


    “內務府肅順肅大人,從熱河來探望您老人家來了。”


    “喔?可是有皇命?”杜受田張開嘴巴,突然說,“容我起身接旨。”


    “啊,不。”肅順上前一步,伸手虛按:“老中堂,皇上隻是讓我給您帶幾句話,讓您不需勞動,隻是躺著聽聽就可以了。”


    杜受田苦笑了一下,“皇上掛念老臣,老夫更加不敢恃寵而驕,翰兒,扶我起來。”


    肅順百般解勸,杜受田隻是不聽,終於還是讓人在床邊備下了氈條,由兩個兒子架著在地上跪倒請了聖安,方才作罷:“老中堂,皇上讓我說……”


    聽他把皇上的口諭宣講一遍,杜受田再一次跪倒謝恩:“老臣帶闔府上下,誠惶誠恐叩謝皇上恩典。”


    這一次肅順上前去,把他攙扶了起來:“老人家,我剛才來的時候,和杜世兄談過,您的病不要緊的。隻要安心靜養,待到天氣轉暖,一定會大見起色,到時候,皇上也回鑾了,君臣相見,萬千之喜,豈不是快美之極?”


    杜受田笑著搖搖頭,神情中一派倦於聽聞這等無關痛癢的語句的意思,“多承肅大人善頌善禱,老夫的病,怕是拖不過去了。人活一世,草木一秋。能夠有皇上如此顧念掛懷,老臣便是死了,也當感念聖恩於地下。”


    肅順自然還是要勸解幾句,正在說著,門下人來報:“恭親王過府探病。”


    杜翰和肅順迎到門口,恭親王的轎子已經抬到了二堂門下,奕彎腰鑽出,一眼看見肅順:“你也來了?皇上有什麽話要吩咐嗎?”


    “是。奴才給王爺請安。”先行了禮,肅順站起來說:“皇上有幾句話命奴才轉給杜中堂,讓老人家安心養病,等到明年春天回鑾之後,再和大人長相盤桓。”


    “哦。”奕答應著,舉步入內,口中問杜翰:“用過藥之後,老人家的身體可好些了嗎?”


    “是。多承王爺垂問,家父的身體比之昨天好一些了。”


    “總算薛寶善肯於用心辦差。”奕說:“杜師傅不但是皇上的老師,也是本王的老師,老人家患病,本王也日夜牽掛。有什麽需用的,繼園,不用客氣,隻管開口。”


    “是是是,多謝王爺。”


    從杜府出來,奕把肅順叫住了:“肅順,你從行在過來,皇上的身體可還好嗎?”


    “是。皇上龍體康健得很。”


    “我聽人家說,你前些日子做了一件大事?”


    肅順想了想說:“奴才不知道王爺說的是什麽大事?”


    “尤佳氏,是你進獻給皇上的吧?”奕不和他繞圈子,盯著他圓潤的臉色問道:“皇上本年年中的時候聖躬抱恙,***勞國事之外,正該安心靜養,你弄一個漢家女子獻寵於前……”事關天子,有些話不能是臣下能夠出口的,奕追問道:“可是有的?”


    “回王爺的話,奴才萬萬不敢不以皇上龍體為重,進獻漢家女子以為邀寵,隻是皇上前幾日駕臨奴才府中,龍目見喜,相中了奴才府中用來服侍的丫頭,特意降恩旨,選入宮中,其他的,奴才不敢打聽。”


    “你別拿我糟改了。”奕難得的用上了民間百姓的說話,略帶嗬斥的語氣,“肅順,你是皇上身邊的人,皇上又寵著你,你就更加應該認真辦差,少弄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皇上身兼四海,關係至重,你明白嗎?”


    “多承王爺教誨,奴才都記下了。”肅順自然奉命唯謹,他說:“奴才在皇上身邊,旁的不敢大言,隻有忠心二字,可對日月。”


    “那就好。”奕是總署衙門的領班大臣,公事上是管不到肅順的,隻能以主子的身份勸慰他幾句,要言不煩的說了幾聲,自顧自鑽進轎子,一路抬著出去了。


    肅順是在皇上麵前很得用的人,好不容易回京一趟,又是趕在年下,來自各省的折差送來的年節供奉數不勝數,他也懶得回家應對這些自呈忠悃的各地信差,轉而命轎夫抬著轎子直奔鄭親王府——端華和載垣給皇上下旨,關在宗人府高牆內六個月,那是今年七月間的事情,眼下到了年底,府裏的的光景不知道如何了?


    鄭親王府也算是他的半個家,門下人不用通報,大開中門將轎子迎了進來,見麵先請了個雙安,很‘邊式’的樣子:“給六爺請安。”


    “起來吧。福晉可在家嗎?”


    “在家,”下人貼近了一點,低聲說道:“六爺來得正好,福晉正在和少夫人掉眼淚呢!可巧,六爺就到了,快點進去勸勸吧。”


    “怎麽了?”肅順隱隱約約聽見二堂內有哭聲,趕忙又追了一句:“是誰在哭?”


    “還不是為了少爺的事情?”府裏的下人對肅順說了一番,他才知道是怎麽回事——。


    自從年中皇帝為張記皇木廠和內務府上下勾結,徇私舞弊之事發作以來,特為降旨都察院,會同刑部,嚴辦張利劍。於是刑部派出司員,會同巡城禦史谘照順天府,轉飭宛平縣衙門派差役抓人,而張利劍確具手段,差役不敢得罪,到他家中將他好好‘請’到‘班房’,直到都察院來了‘寄押’的公文,方始將他收監。


    就是這樣,也已經轟動九城,不知多少人拍掌稱快,同時張利劍的劣跡,也在街談巷議中不斷透露出來。原來皇木廠不遠處有一家九開間的門麵,是朝廷撥給下來,用作貧民義院的地基,也給張利劍強行占了去。有一個禦史據實陳奏,奏旨交都察院並案,確切查明。


    張利劍是注定要倒黴了,但清流以為隻打蒼蠅不打老虎,***心鬱積,不但未能疏導,反添不滿。所以另外又有人上折子,針對端華,載垣、趙雙山、刁清源,長宏一幹人等發難,事由是:‘身為親王大臣,結交匪類,’請皇上下旨,讓幾個人‘據實直陳’。


    當初閻敬銘的折子呈上之後,皇帝大為惱怒,下了一道措辭很嚴厲的上諭:‘趙雙山之流身為大臣,於奉旨詢問之事,豈容稍有隱匿,自取衍尤?此次閻敬銘所奏各節,著該員據實複奏,不準一字捏飾,如敢回護前奏,稍涉欺蒙,別經發覺,決不寬貸。以上各節,並著都察院堂官,歸入前案,會同刑部,將張利劍嚴切訊究。’


    這一和來,起恐慌的就不止於趙雙山和刁清源等幾個人了,如果張利劍真的據實供陳,將有不少名公巨卿,牽涉在內。因此張府門口,車馬塞途,那些素日與他有往來的京官,名為慰問他的家屬,其實是來探聽消息。


    府裏管事的人,見此光景,知道東家不會有大罪過,當時便隱隱約約表示,如果大家合力維持,那麽什麽經手倒賣,用假賬舞弊等事的內幕,張利劍決不會吐述隻字。否則,就說不得隻好和盤托出了。


    其實,這也是恫嚇之詞。身入囹圄的張利劍心裏比什麽人都明白,那些見不得人的勾當,一個字都供不得。一供,便是罪無可逭,輕則充軍、重則丟腦袋。不供,則那些有關連的名公巨卿,必得設法為自己開脫,小罪縱不可免,將來盡有相見的餘地,不愁不能重興舊業。因此,他隻叮囑探監的家人:‘萬萬不能有隻言片語流露在外,把所有書信匯總起來,付諸丙丁。’


    到最後,趙雙山等人判了流刑,端華和載垣被關進宗人府高牆內,這件事才算是暫時平息了下來。


    事情過去之後,張利劍給發遣回廣東原籍,再也不允許其入京,京中的產業變賣一空,大半用來賠繳幾次大工中偷漏的稅款,少半的用來填補貨款的虧空,再剩下的戔戔之數,實在也抵不得什麽用了。能夠落得個全身而退,還要多多感謝伯顏訥謨詁的從旁助力。


    張家人出京而去,旁的人也就罷了,隻有一個載垕,分外覺得難過!


    載垕仗著自己是鄭親王世子,將來老父不在了,自己就是正牌子的鐵帽子親王,所以在禮部任職的時候,往往連主事、郎中、甚至侍郎、尚書都不放在眼裏,不當值的時候,在外麵花天酒地,有張家人努力逢迎,肥馬輕裘,輕易可致,也根本不看重那微薄的鶴俸之資。


    這一次張家遭了禍事,他卻如喪考妣,平時席豐履厚慣了的,這一空落下來,以後的日子可怎麽過啊?


    端華代子受過,恨透了這個混賬,自己身在宗人府高牆內,不能出外責打,便給太太留了話:“等這個畜生回來,打斷他的兩條狗腿!看他再出去惹是生非?”


    鄭王福晉心疼丈夫,自然沒口子的答應下來,等到兒子回府,老人家有心重重責打,又下不得手去,隻好對他說:“每天散值之後,立刻回府,再也不準你到外麵去野!有一天不聽,就家法伺候。”


    載垕根本不拿母親的話當回事,表麵上唯唯諾諾的應了,老實了不到三天,又故態複萌,一如既往,老福晉管他不來,也隻好隨他去了。


    眼見到了年下,逢年過節,對於懿親近臣,照例有文綺食物的賞賜。端華雖然被禍,這樣的一份賞賜倒也沒有短,再加上王府之中還有各省督撫照例的一份孝敬,若是在當初張家未曾出京的時候,這樣的一點小錢,載垕怎麽也是看不上的,但是現在,卻大不一樣了——錢雖然不多,但是集腋成裘,總也是聊勝於無。


    載垕在府中也有福晉,也是姓瓜爾佳氏,是他的母親娘家未出五福的侄女,在家中主持中饋,很得老福晉的疼愛,不過在載垕看來,妻子一來生得不美,二來更無半點風流味道,除卻當年成親時在房中睡過幾夜,多年來竟是望影而避,夫妻兩個連話也說不上幾句。


    這一次是有求於人,突然到了房中,弄得福晉吃了一驚:“你……怎麽來了?”


    “笑話,這裏是我家,我不能來嗎?”載垕一邊說著,一邊隨手扒掉鹿皮靴子,扔在一邊:“該死的奴才,看見少爺來了,連杯水也不給嗎?”


    有在福晉房中的丫鬟趕忙倒來一杯熱茶,怯生生的走近:“少爺,您要的茶水。”


    “出去,都出去。少爺和你們主子有話說。”把丫鬟幾個人哄出房門,載垕轉頭問妻子:“我問你,這幾年來皇上賞賜下來的東西,都放在哪裏了?”


    “你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了?”


    “你管我呢?”載垕悶著聲音,“我聽府裏的下人說,東西都在你這裏,是不是?”


    瓜爾佳氏楞了半晌,不知道丈夫打著什麽主意。也難怪她猜不到,皇上賞賜的禦用之物,是絕對不會有人拿到外麵變賣了來換錢的,更加不會有人敢這麽做!一旦事發,給皇帝知道了,不但自己要大倒其黴,闔府都有滅門之禍。


    丈夫好不容易來一次,瓜爾佳氏心中歡喜,又穿上小棉襖與套褲,將‘五更雞’上墩著的紅棗、蓮子、薏米粥取了下來,給他盛了一碗,口中答說,“也不是在我這裏,東西都在祖屋香堂後麵的庫房裏鎖著,不過鑰匙是在我這裏的。”


    載垕也是籌謀良久,他不是不知道變賣賞賜之物罪名極大,隻是一來這樣的東西賞賜到府,從來不會有人查問,就是賣了也不會有人知道;二來,他在王府外麵有數處外宅,臨到年底,每一家都要花上一點銀子,積攢下來,也不是小數,前些天已經從府中偷了點玉器、瓷器出去變賣,卻還是不夠用,聽人家說,若是能夠拿來一兩件宮中的禦用之物,一定可以解了這一次燃眉之急。


    聽妻子說鑰匙在她這裏,載垕滿意的點點頭,不再多問下去,很承她的情的把一碗粥喝光,“我累了,讓人給我打***水來。”


    瓜爾佳氏怎麽也想不到丈夫此來居然會打上這批禦賜之物的主意,還以為經過額娘的多次訓教,丈夫有了轉變,高高興興的吩咐下人給他打來水洗臉***,夫妻兩個攜手登塌,載垕故意放出風流手段,把妻子弄得欲仙欲死,一時事畢,沉沉的睡了下去。


    載垕卻沒有半點睡意,摸黑起來,在妻子梳妝台的小抽屜中翻找了半天,找出一串鑰匙,隻是不知道是不是存物的祖屋的鑰匙,現在不得而知,也隻好到門前去一一試過了。


    當下帶著一個貼身的小太監,到了祖屋之中,天可憐見,偷來的鑰匙中有一把正好可以打開把門的‘銅將軍’,擎著蠟燭進屋搜檢,一些絹匹,文房用具一概不拿,隻拿那便於攜帶,又可以在當鋪之***手,換來大把銀貲的物件——這樣的東西很少,卻都是極為貴重之物,找了一會兒,終於給他摸到了幾件東西,有一頂紫貂暖帽,一件玄狐石青褂,還有一方脂玉雕西番蓮瑞草方異。而這些東西,都是先帝的遺物。


    照滿清入關之初的規矩,大行皇帝的一切遺物,都要依關外的風俗,在大殮和出殯的日子,在乾清宮外,舉火焚化,稱為‘大丟紙’‘小丟紙’,當初世祖章皇宗出天花駕崩,就是這麽辦的。


    據說‘丟紙’時的火焰,呈現異彩,不知焚毀了多少奇珍異寶?以後大概是想想可惜,到聖祖賓天,就不這麽辦了,把大行皇帝的衣冠鞋帽,日常服禦的器物,分賜大臣和近臣,稱為‘頒賞遺念’,照例在除服之前舉行。


    受頒‘遺念’的名單,事先早由軍機處開呈,內則親貴大臣,外則督撫將軍,另加已經告老致仕的先帝舊臣,一共五十幾個人。每人照例要有四樣,也照例有一兩樣是貴重的,兩三樣是湊數的。當然,特殊的人物,不在此限。


    這幾件衣服器用之物就是如此,衣物也就罷了,那方脂玉雕西番蓮瑞草方異便是價值不菲,載垕算計了一番,便是其他的都不要,隻憑這一件,到了當鋪,不給八千兩銀子也是絕對不能出售。


    昏暗的燭光下,載垕的臉色陰晴不定,這件事一旦給人發現,闔府都要遭災!隻是想想幾處姬妾微慍的嘴臉,翻起的白眼兒,明知道是禍,也是不能忍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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