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屈打成招(3


    等候不到十分鍾,門上來傳話:撫台在花廳接見。到得花廳,龔裕已站在廊上等候,一見麵就是埋怨的口吻:“你怎麽這麽多事搞出這麽個花樣來?”


    “卑職該死”陸惺心下賭氣,左右開弓打了自己兩個嘴巴,他故意說反話,“隻為卑職讀過兩句書,良心未泯,該死,該死”


    看他這樣一番做作,龔裕倒覺歉然,連忙搖手:“何必如此,何必如此。請進來談”


    陸惺也覺得自己這種負氣的姿態,相當惡劣,因而進了花廳,改容謝罪,然後細談案情經過。


    龔裕雖講理學,自然不是醇儒,也深信冥冥中有鬼神之說,所以一麵聽,一麵不由得就有悚然警惕的神色,認為騾子無端闖入城隍廟,其中大有道理。看起來犯人確負奇冤,不能不替他昭雪。


    就在這時候,署理臬司麟椿,趕到了巡撫衙門,不待通報,徑自來到花廳,怒氣衝衝地指著陸惺嚷道:“請大人當機立斷,不嚴劾此人,這一案不能了。”


    龔裕賦性平和,“老兄莫動肝火。”他勸慰說:“鬱怒傷肝,非攝身之道。”


    “大人,”麟椿氣急敗壞地說,“湖北近年多盜,非用重典,不足以保障良善。鐵案如山的事,隻憑盜犯臨刑一聲冤枉,便可翻案,此例強盜個個可以逃避國法,成何體統?”


    “這一案倒真是有點怪城隍顯靈,似乎不能不信。好在真是真,假是假,何妨再問一堂”


    “何須再問。這‘胡體安’由通城縣一層層解上來,前後問過十幾堂,口供始終如一。請問大人,若有冤屈,何以一句口風不露,到命在頃刻之際,才說冤枉,世上那裏有這種事?”


    “這話,倒也在理……。”


    看龔裕沉吟著大有動搖之意,陸惺當然著急。勢成騎虎,不能不爭,否則自己受處分還是小事,已經將一個人從井裏救了上來,卻又讓人再推了下去,心裏會一輩子不安,也一輩子不甘,因而大聲插嘴:“犯人一直不吐露口風,是因為原有人許了他可以不死。這是件頂凶的案子,再明白不過。”


    “就是你明白”麟椿戟指厲聲搶白他:“你說,誰許了他可以不死?你說,你說”


    陸惺連連倒退,卻未為他這番淩人的盛氣所嚇倒,“是誰許了他不死,要問犯人自己。”他說:“撫台的訓諭極是,真是真,假是假,請大人再問一堂。”


    “對了”龔裕接口,“你就在我這裏問。”


    麟椿猶覺不願,而撫標中軍卻憂形於色地,特為來報告巡撫,如果‘胡體安’這一案,沒有明確的處置,百姓聚而不散,必致鼓噪滋事,那一來會鬧得不可收拾。所以必須有所安撫。


    “不容老兄再猶豫了”龔裕對麟椿說了這一句,隨即向撫標中軍吩咐,“你跟文案上去商量,立刻出一張告示,秉公重審,百姓不可越軌。”


    “是”


    撫標中軍銜命跟文案委員去接頭,立刻出了一張告示,老百姓認為撫台公平正直,歡頌而散,隻有極少數的人,還留下來看熱鬧,為持槍的親軍一驅而散,巡撫衙門前麵,很快地恢複清靜。


    但衙門裏麵,卻正熱鬧。撫署並不問刑案,一切公堂承應的差人、刑具等等,都要傳首縣來辦差,憑空添了好些人。


    公堂布置在巡撫衙門一所跨院。等到麟椿升堂,將王樹汶帶了上來,隻聽鐵索?鐺,一院肅然,觀審的也有人,是本衙門的官員吏役,都是懂規矩的,所以悄然無聲,但都睜大了眼,要看麟椿如何處埋這件棘手的奇聞。


    “胡體安,”麟椿一開口便見得他不承認犯人是頂凶,“你為什麽臨刑搗亂?可惡極了你放明白些,死罪已經難逃,再受活罪,是自討苦吃。”


    “小人不是胡體安。”王樹汶用哭音說道,“小人沒有做過強盜。”


    “你不是胡體安。哼,那,你叫什麽?”


    “小人叫王樹汶。”


    “你會寫字不會?”


    “小人不會。”王樹汶說,“略略認得幾個字。”


    “那你總認得你的名字??”


    “名字認得。”


    於是麟椿取張紙,寫了好幾個音同字不同的‘王樹汶’這一個名字,叫犯人辨認。


    王樹汶爬在地下,仔細辨認了一遍,抬頭說道:“大老爺……。”


    “咄”旁邊的皂隸叱斥,“要叫大人”


    “喔,喔,大人。都不是。”


    麟椿原對他有成見,一聽這話,便覺得犯人等於說他連這麽三個字都寫不出來似的,頓時氣往上衝,“混帳東西,你說你姓那個王?”


    “三畫王。”


    “你看,可見得混帳刁惡。頭一個字不是王?”


    頭一個名字寫的是‘王如聞’,王樹汶哭喪著臉說道:“第二個字不對是一株樹的樹。”


    “你不會再找嗎?”


    於是王樹汶再找,終於找到了樹字。但第三個字始終找不出,問他自己又說不上來。堂下無不匿笑,審案連犯人的名字都弄不清楚,真成了一樁糊塗官司。


    可是,麟椿卻畢竟改了口,“王樹汶,”他說,“你連過十幾堂,供的名字都是胡體安,現在又說叫王樹汶,有什麽證據?”


    這話將王樹汶問得發愣,結結巴巴地答道:“小人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便是胡說。”麟椿喝道:“替我著實打好可惡的東西。”說著,一把火簽撒了下來,同時伸了兩個手指:“兩百”


    差役便待將王樹汶拖翻,打兩百板子,值堂的刑房書辦覺得不妥,便踏上兩步,低聲說道:“大人息怒。此刻是借地方問案,一動了刑,犯人哭聲震天,驚動了撫台,諸多不便。”說著,向堂下努一努嘴。


    麟椿抬眼看到院子裏,撫署的許多人在觀審,頓時警覺,這一下會落個酷刑逼供的名聲,傳到巡撫耳朵裏,確有不便,於是見機而作,收回成命。“好罷暫且將這頓板子寄在他狗腿上。”他又問道:“王樹汶,你說沒有證據,難道就沒有一個人知道你叫王樹汶?”


    王樹汶這才算弄明白,堂上所說的‘證據’是什麽?急忙答道:“有,有小人是京山縣人,那裏都知道小人叫王樹汶。”


    “你家裏還有什麽人?”


    “有爹、有娘、有個妹妹。”王樹汶說:“我爹叫王季福。”


    “是幹什麽的?”


    “種田。”


    麟椿想了想又問:“你是京山縣人,怎麽又跑到了通城?”


    “是一個胡大爺,經過小人那裏人聰明,給了我爹二兩銀子,帶著小人到通城縣。後來,又有個胡大爺……。”


    “慢著”麟椿滿臉厭煩神色,“先一個胡大爺,又有個胡大爺,你簡直胡說。”


    “不要叫什麽胡大爺,”值堂的刑書告誡王樹汶,“你盡管稱他們的名字。先一個胡大爺是誰,後一個胡大爺又是誰?”


    “先前那個叫胡廣得,後來一個就是胡體安。”


    “你在胡體安家幹什麽?”


    “打雜。”王樹汶說,“有時也在廚房裏幫忙。”


    “想你不過胡家一個小廝,怎麽會叫你來頂凶?”麟椿靈機一動,覺得不妨架上他一個罪名:“大概胡體安到天門做案,你也跟了去的”


    “到天門是胡廣得……。”王樹汶突然頓住。


    “說”麟椿將公案重重一拍,大聲喝道:“你必是跟了胡廣得一起去做搶案的。快說”


    “我不知道是搶案。”


    “那麽,”麟椿不容他喘氣緊接著問,“你知道些什麽?說實話,不說實話,看我不用夾棍夾你”


    掌刑的皂隸便幫堂上助威,恫嚇犯人,‘嘩啦’一聲,將一副夾板,重重摔在王樹汶麵前,使得他的臉色大變。


    “大人,我實在不知道。那天晚上到了天門處好荒涼的地方,胡廣得脫了袍子,說要去出恭,叫我替他看守衣服包裹,那知這一出恭,直到四更天才回來,不知他幹什麽去了。”


    “哼”麟椿連連冷笑,“我說呢,何以不叫別人頂凶,要叫你頂?原來是這個樣。好吧,你再說,是怎麽叫你出頭來頂的?”


    這話就長了。王樹汶倒也機警,並未將劉學太的名字牽出來,麟椿也沒有細問,將他長篇大論的一套經過錄了供,便退了堂。王樹汶收監,他自己回衙門。


    現在要考慮如何複命了。往來蹀躞,始終拿不定主意。他沒有去請教張師爺,因為對這位幕友,已失去信心,但張師爺卻不能不問,特地來見麟椿,勸他當夜就去見撫台,麵稟案情,看撫台的意思再作道理。


    “已經瞞不住了,不如早早回複。東翁,”張師爺強作鎮靜,“不會有什麽大了不得的事。”


    麟椿接納了他的建議,當即‘上院’,麵陳複審經過。


    “這一案不難水落石出。”龔裕說道,“隻要通知京山縣朱縣令,將王季福找來,讓他們父子對質,真假自知。”


    麟椿當然也知道這是正辦,但本心不願意這麽做,所以自己不提這個辦法,既然巡撫如此交代,而且事理極明,無可推諉,隻能答應一聲:“是”


    “不過,老兄要留神。”龔裕提醒他說,“這一案要辦就要辦得幹淨。想那胡體安既然能買人頂凶,自然也會幹出別的花樣來。倘或事機不密,或者手腳太慢,讓他搶了先著,將那個王季福弄得不知去向,成了一件疑案,無法定讞,我跟老兄的前程,豈不都斷送在這胡體安身上?”


    這幾句話說得麟椿悚然而驚,言外的警告,十分明白,龔裕為了保自己的前程,決不肯擔待責任。如果自己辦事遲延,抓不到王季福驗不出真相,則龔裕提示在先,便可振振有詞地指名嚴參,倒是自己的前程,要斷送在胡體安身上。


    因此,他惶恐答應著,退出撫署,不顧張師爺的阻攔,逼著辦了公事,通知轉飭武昌府知照,令下京山縣知縣,逮捕王季福,解送到省,以便跟王樹汶對質。


    公事是專差送達的,由於規定了限期,每一層都不敢延誤,第五天就到了京山縣知縣朱光第手裏。此人籍隸浙江湖州,字杏簪,幕友出身,敬仰他的一個同鄉先輩――乾隆年間的浙江蕭山人汪輝祖,他也是刑名幕友出身,後來中了進士,榜下即用,授職湖南寧遠知縣。


    那地方漢瑤雜處,而且有班外來的‘流丐’,強橫不法,是有名難治的地方。汪輝祖一到任,就抓了他們的頭子,關入監獄,其餘徒黨,盡驅出境。同時親筆寫了一張告示,貼在縣衙門前,說是官民一體。官員的責任在聽訟問案,百姓的責任在完糧納賦。官員如果不勤職,咎有難辭,百姓不奉公,則法所不容。特地與百姓約定,十天工夫中,他以七天坐堂問案,兩天征比糧賦,餘下一天,他親自辦理刑名錢穀的公文,申詳上司。如果百姓完糧納賦沒有麻煩,他就可以省出工夫精力來多管刑名了。


    從來地方官辦理公文,多假手幕友,這位縣大老爺與眾不同,而且話說得極誠懇,寧遠百姓,感念他的誠意,完糧納稅,果然十分踴躍,‘上下忙’征賦,用不到一個月就征足了。


    汪輝祖亦言而有信,省出工夫來料理刑名。由於他是刑幕出身,書辦吏役的毛病,無不盡知,因此沒有人敢欺騙他。但是,汪輝祖的幕學,卻又非陳陳相因,憑律例來斷案,律窮例缺,便無所措手。他是腹有詩書的,通以經術,證以古史,有時所作的判決,不合於律例,但必深愜於情理。同時賦性愷悌,每次到非打犯人板子不可的時候,總要先喊受刑的人到公案前麵,用極懇切的聲音說:“法不可恕,我不能不打你。身體發膚,受之父母,不可毀傷,你何苦做這些犯法的事,害得你父母為你丟臉心疼?”


    良心未泯的犯人,每每感激涕零,泣不可仰。汪輝祖從小是孤兒,懷念父母,亦常常陪著犯人雪涕。因此,在寧遠不到一年,訟案大減。有時兩造對質,由於理屈的一方在汪輝祖麵前悔悟認罪,理直的一方反為理屈的求情。這是朱光第聽訟最向往的一種境界。


    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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