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節往日情懷


    第二天,幾個人棄舟登岸,一路來到杭州城內的巡撫衙門,門口的照牆下豎立著高高的高腳牌,泥金仿宋體寫著官銜榮典,一塊是“欽命督辦浙江政務”,一塊是“頭品頂戴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右都禦史閩浙總部部堂”,一塊是“署理浙江巡撫楊”,一塊是“賞戴花翎”。


    這樣地方大員的威風在寶?和唐文治都是司空見慣了的,蔭昌和誌顏卻還是第一次見到,兩個年輕人好奇的探頭向裏麵張望,隻見兩行帶刀的親兵,從大門口一直站到深處,藍頂子的武官出出進進,簽押房中更是人影閃動,看起來有什麽事情正在忙碌。


    門口站立的戈什哈見到兩個身著官服的年輕人探頭探腦,“喂,做什麽的?巡撫衙門,不要到處遊逛”


    “回幾位大人的話,”誌顏趕忙上前一步,拉了蔭昌一下,自己上前一步,取出‘手本’,“幾位大人行個方便,請通傳一聲,就說從京中到貴省辦差的寶大人和唐老爺請見浙省巡撫楊大人。”


    兩個值位的戈什哈互相似乎聽楊大人身邊的老夫子說過,最近會有從京中到浙江辦差的公事要來,拿過手本,點點頭:“你等一等,我進去給你傳一聲。”


    “是是是,多謝大人。”


    看戈什哈拿著手本進去,誌顏到了轎子旁邊,壓低了聲音說道:“寶大人,手本已經遞進去了。您老再請等一等。”


    寶?人在轎子中,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說話。


    很快的,從門內長長地甬路中快步走出幾個人來,為首的一個翎翅輝煌,身上穿著官服,外麵是錦雞的補服,隻看這一身裝束,誌顏就知道,一定是浙江巡撫楊文定親自迎出來了。


    果然,來人正是楊文定。上一次給皇上上折子,提及美國商人攜後膛七響火槍到省,本來美國人來浙江隻是為了絲綢商貿往來,火槍一物不過是人家拿來做防身之用的,他也是心中好奇,忍不住多問了幾句,沒有想到,美國人做生意非常有手段,從隨員攜帶的火槍中拿出一支,送給楊文定,作為饋贈之禮。


    這件事上奏朝廷之後,皇帝居然龍心大喜,在給楊文定回複的朱批中明確要求他,將這一次到浙省辦理商貿往來的美國客人暫時留住,等待總署衙門派專人到浙省去,與美國商人再行接洽,具體的,日後會有旨意給他。


    楊文定不知道這是怎麽回事,甚至巡撫衙門的幕僚,毛老夫子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賓主兩個沒奈何,隻好命省裏的寧紹道王有齡盡可能的支應美國商人,不論對方的商務往來辦得如何,總要把他們留在省裏,以待京中派來辦理差事的公員到來再說。


    王有齡字英九,號雪軒,捐班出身,為人幹練廉明,任職署理新昌縣,初見能吏之名,後來,其父王燮病故,王有齡歸鄉服喪,鹹豐元年服闕,署理杭州府,像這等督撫同城的,公務最不好做,不過王有齡有一個很好的朋友,這個朋友書讀得不多,卻於人情世故無比熟稔,總能夠在公務上給他做一番謀劃――這個人就是大名鼎鼎的胡雪岩。


    幾年的時間做下來,王有齡八麵玲瓏,不但上官滿意,各級弁員也對他交口稱讚,在上一年,楊文定給他調換到了浙江省內素稱第一肥缺的寧紹道,以為數年來他在省內多有勞苦的酬庸之策。


    這一次聽聞巡撫大人要讓他好生招待美國客人,王有齡還不大當回事。寧紹道的差事本來就有很多地方要和省內外的客商打交道,每年收到的種種饋贈、賂遺之物數不勝數,當下一諾無辭:“卑職明白了。請大人放心。”


    “還有一節,皇上給我的折子的批複說,著我招待好美國來人之外,更要將其暫時留在省內,直到京中總署衙門來人,與之接洽之後,方可讓其過省而去。英九兄,你看,聖意若何?”


    這樣急轉而下的一番話,讓素來機變過人的王有齡也愣住了,“皇上讓我們把美國商人留在省裏?可有旁的交代嗎?”


    “沒有。皇上隻是說,讓我們留下美國人,其他的,什麽也沒有提。”


    “這,”王有齡苦笑著搖搖頭:“卑職不敢、更加無能揣測聖意。此事,還是等京中來使到了之後,再說吧。”他又問道:“大人可知道,這一次是派誰為來使嗎?”


    “聽說是總署衙門的寶佩衡要來。”


    這就比較能夠猜到一些眉眼了,王有齡說:“依卑職想來,既然是總署衙門派人下來,總不外乎夷務二字。隻是不知道,要和美國人商談些什麽?”


    “其他的暫時不要去問。”楊文定說:“總之先把美國人留下來,然後再說其他。”


    “是。”王有齡答應著,嘴上又問:“大人,可要把實情與美國商人和盤托出?畢竟,他們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總把人家留在這裏,將來寶佩衡總是不到的話,傳出去倒好像是我們故意不放人家走似的。”


    “這一層皇上倒沒有交代,你想呢?”


    “卑職以為,還是告知他們的為好。美國人此來是為生絲生意。若是能夠借此機會和我天朝做其他的生意,想來他們也不會艱拒的。”


    楊文定無可無不可的點頭:“既然這樣,此事就多多煩勞老兄了。”


    領了撫台大人的鈞命,王有齡回到道台衙門,先把胡雪岩找了來。胡雪岩是銀莊學徒出身,人極聰明,幾年學徒師滿,肆主看他勤勞肯幹,又和王大老爺交好,就提拔他做了‘跑街’。


    跑街是不用經常在店中支應的,聽差出去找了一圈,很爿茶樓找到了胡雪岩。他今年隻有二十七八歲的年紀,生得中等身材,一雙眼睛滴流分明,是那種一按肩頭,渾身都動的靈透角色,“小胡?小胡,大人找你。”


    “哦,就來了。”胡雪岩放下茶杯,摸出幾枚大錢放在桌上,權當會賬,跟著聽差下了樓。


    進到道台衙門,先給王有齡請了安,笑眯眯的垂手而立:“大人,這一次傳小的來,可有什麽差遣嗎?”


    “雪岩啊,來坐,來坐。”胡雪岩名叫胡學庸,雪岩是他的字,所以王有齡這樣稱呼他,拉著他的手讓他坐在自己身邊,對他說:“撫台大人方才把我找去,有一件事要我去辦……”


    聽他說完,胡雪岩一雙笑眼眯了片刻,“這有何難?大人難道忘記了,鹹豐二年年底的事情了嗎?”


    “哦”一句話給王有齡提了醒,“對,你說得對,還是你的記性好。”


    自從清廷設立了總署衙門,並且允準各國在京中設立使館以來,美國駐上海領事瓦特先生就逐漸認識到了和中國人做生意是一筆大有潛力可以挖掘的金礦,特別通過在香港的英國同行的幫助,給居住在紐約的自己的老友文德斯發去了一封電報,邀請他到中國來,並坦承相告,中國是一塊從來未經開發的土地,任何一個人,隻要有勇氣到這裏來走上一遭,立刻就能夠收到十倍、百倍的利益。


    文德斯知道自己的老友不尚空言,既然他有這樣的邀請,便決定親自走上一遭,他第一次到中國是在鹹豐二年的年中,雖是走馬觀花的一望,卻也給他發現,中國產品的價廉物美,中國人工的便宜,都不是在美國能夠想象得到的。


    他甚至都沒有多呆,住了半個月的時間,立刻返回國內,召集朋友,聚集了一批資金,再度越洋而來,攜帶著大筆資金,隻想多多購進便宜的中國產品,帶回國內銷售,大賺一筆。


    他想得太過簡單,認為自己帶著錢來和中國人做生意,對方一定會遠接高迎,但中國人對於他這樣金發碧眼的洋人一不知其底細,二不知其信用,居然對他都是持敬而遠之的態度,在中國江南之地蹉跎良久,雖也是購進了一些生絲、茶葉等特產,卻距離自己臆想之中相去甚遠。


    後來還是求瓦特先生幫助,給他想到了一個好辦法:他的船上帶有很多從國內購買的煙、酒之物,到岸繳過稅款之後,就準備分散銷售。瓦特先生對他說:“這樣的東西在中國銷售,一來獲利微小,二來勞費時日,不如不賣,隻拿這些東西當做禮物,贈送彼邦官場中人。到時候,有這些人在一旁幫襯,你的生意就真的能夠做大了。”


    文德斯終究是商人,眼看著這些耗資不菲的煙酒之物居然要白白送人?心裏很有些不滿,不過自己的生意瓦特也投資入股了,不好拒絕,更何況,這是在中國,不是在自己的故鄉,還是聽從在中國多年的老友相勸吧。於是就答應了下來。


    瓦特想了想,又給他想出一個絕妙的點子:文德斯二次歸來是在鹹豐二年的年底,新年即將到來,這是中國人一年之中的第一大節,不如趁此佳節之際,帶同自己的老友,以新年祝福為由,親自到兩江、浙江等地走上一遭,以增進彼此的友誼?


    想到就做,瓦特帶著翻譯、知事、文德斯和幾個隨員,親自到兩江總督衙門投遞名刺,倒把總督陸大人嚇了一跳:“怎麽,美國人又來了?可知道所為何事?”


    “回大人話,這卻不知。聽美國領事帶來的翻譯說,領事大人這一次來,是為大人和兩江上下慶賀新年佳節的。”


    這是從來沒有過先例的,陸建瀛呆了片刻,回頭問正在席間的江寧藩司靈桂和江蘇藩司椿壽:“二位老兄,你們看,這是怎麽回事?”


    “黃鼠狼給雞拜年,美國人未必安著什麽好心。”靈桂不屑的說道:“不如就命堂下回了他吧。”


    “卑職以為不妥。”椿壽說:“既然人家來了,大人還是撥冗相見才好。他們不是說了嗎?這一次來在,隻是為大人慶賀新年,想來,也是上月為美夷慶賀聖誕節的回禮,於情於理,大人還是不該艱拒才是。”


    “也好。”陸建瀛點點頭:“請來人到二堂稍坐,本官隨後就到。”


    和椿壽、靈桂又談了幾句公事,陸建瀛端茶送客,然後自己換了一身便裝,到二堂見客。


    文德斯先生等得口焦舌敝,中國人隻給他們準備了茶水――文德斯喝咖啡喝慣了,茶水淡而無味,實在對不上胃口。


    又等了一會兒,門下腳步聲響起,陸建瀛進到堂中,身後還跟著幾個聽差和隨從:“隻為本官公務繁重,要領事先生久等,還請不要見怪啊。”


    瓦特在中國有年,於這等官場上的客套話早就聽得多了,微笑著起身,學著他的樣子拱拱手:“總督閣下請不要客氣,鄙人這一次突然而至,事先未經通報,要說道歉,倒是鄙人應該向閣下道歉才是的。”說完,把和自己同來的幾個人向他做了介紹。


    陸建瀛照例又客氣了幾句,分別落座:“領事大人這一次來,可是有什麽公務要向陸某相谘的嗎?”


    “啊,不,大人閣下誤會了。鄙人這一次前來,隻是為知道貴國新年將至,鄙人代表自己,也代表領事館全體人員,想向大人,及貴國上下官員,致以節日的問候。同時,也為上月聖誕節期間,來自中國朋友的熱情友誼,表示誠摯的感謝。”


    “領事大人用不到如此客氣。我天朝於各國友人,從來都是敞開懷抱,以朋友之誼視之的。”


    “是,多謝大人閣下的美意。”瓦特說;“這一次鄙人除了向閣下表示感謝之外,另外準備了些許薄禮,都是一些來自鄙人國中的物品,請大人賞收。”


    “哦,這可不行,”陸建瀛趕忙搖手說道:“領事先生如此厚誼,本官受之有愧,這等禮物往來,非敢冒昧。還請領事先生收回去吧。”


    “大人放心,禮物並非黃白,不過是一些酒食征逐之物,大人若是不喜的話,盡可以拿來賞賜下人的。”說著話,瓦特也不等陸建瀛再說,回頭吩咐了幾句。


    領事館同來的知事打開攜帶的箱子,裏麵的幾瓶酒和一個小小的匣子,打開匣子,是幾隻排列得整整齊齊的雪茄煙:“大人請看,這樣的禮物,就是貴國的皇帝陛下知道了,也不會怪罪大人的吧?”


    洋酒和雪茄煙陸建瀛都在府裏見過,那都是長子陸川不知道從什麽地方得來的,陸川對他說,那種洋酒的名字叫白蘭地,牌子叫科涅克,是法國著名的品牌――他嚐試過幾口,喝起來酸酸甜甜,沒有什麽味道,感覺不如中國的原酒遠甚。


    倒是雪茄煙,陸建瀛很感興趣,不過他不會吸,鬧出了很大的笑話。一大口吸進去,把燃燒出來的煙霧全部吸入肺中,嗆得老人咳嗽連連,幾乎連每一年夏季從來不會發作的哮喘病都給引發了。


    陸建瀛嚇得不敢再吸,後來還是經兒子指點,方才重新嚐試了一回,這一次,終於給他品出了妙處,那種煙草特有的芬芳在舌尖回蕩,吞吐之間別有一番滋味。也讓老人在公務之餘,找到了一個特殊的消遣之法。


    不過雪茄煙的售價很貴,每一支賣到二兩肆錢銀子,而且雪茄不同於國人熟悉的水煙、旱煙,是一種大為講究的生活品味,不同的裁刀、火石、雪茄盒、雪茄套、甚至煙碟,都有著獨特的講究,他身為一省總督,若是常保這等份特殊愛好的話,下麵的人會怎麽想?沒辦法,老人隻好在公務完結,回府之後方可和兒子一起,父子對坐,同逞這一番口舌之欲。


    這一次見瓦特先生捧上了雪茄煙和洋酒,陸建瀛不由自主的雙目一亮:“既然如此,老夫就愧領了。”


    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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