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5節厘金之設


    奕一行人回到通州,有京中天使齎旨而至,當眾宣讀:“……恭親王奕入朝以來,功勳朝野皆見,此番江寧辦差,更加處事分明,料理清楚,於英人會商之大漲我天朝威風於域外。朕以公心治天下,此等於國有功之人焉能無賞?旨到之日,著加賞如下:賜恭親王朱輪、紫韁、背壺、並奉五爪金龍、鏤花金座東珠衣冠”


    太監又繼續念到:“數年來,恭親王勞煩甚巨,雖有輔助之功,難當朕憐惜之意。……著免去奕以王大臣兼管戶部差事,其餘缺份,一應照常入值。欽此。”


    奕楞了一下,怎麽賞齎之外,免去自己的主管戶部的王大臣的差事了?此時無暇細辯,恭恭敬敬的碰了三個響頭,“臣領旨,謝恩。”


    這一次隨同他回來的除了總署衙門的上下官員之外,還有到江寧去出席鐵路開工大典的各國公使,這些人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場景,看多日來和英人商談之際侃侃而談,據理力爭的中國親王殿下,麵對一個手托著黃色卷軸的男人碰頭如同搗蒜,口中說著彼邦難懂的語言,讓這些高鼻窩眼的老外大感新奇。


    一行人進到城中,彼此拱手作別,奕帶人徑直到園子中來,謝恩、交旨複命。


    突然而至的旨意本也是緣來有自,皇帝在和軍機處一幹人在議政的時候,說起了關於府庫近來越發空虛的事情:“朕看過戶部報上來的折子,到上個月為止,戶部存銀隻有九百三十三萬兩,這樣的一點錢,不要說朕推行新政,再有什麽大的動作,就是再出現如康熙四十二年那般的山東、河南黃水泛濫之災,國家怕就是連賑災救急的銀子都拿不出來了”


    文慶在下麵跪著,碰頭答說,“是,回皇上話,我天朝歲收進項,不外四途,其一為地丁,其二為錢漕;其三為關稅,其四是鹽課。其餘雜項,不過有此名目,收數甚微,不足左右財政。”


    “此四項中又以地丁收入最多,站到十之五六,是故前朝財政,大部分仰給予地丁。而因為聖祖仁皇帝有諭……”


    皇帝擺擺手,打斷了文慶的話,“你說的這些,朕也都知道。”說著話,他也離座站了起來,“聖祖仁皇帝五十一年有上諭,五十年以後所滋生的人丁,永不加賦。此雖為聖祖仁皇帝千秋聖明之主所諭,我後世子孫當奉行不悖的聖意,隻是,到了今天,時移世易,滄海桑田,國家用度不足,難道你們就想不出什麽點子來,以增加國家府庫的收入嗎?”


    聽皇帝語氣之中大為不滿,文慶幾個免冠碰頭,口中答說,“總是奴才奉旨無狀,上勞聖憂。”


    皇帝又坐下來,聲音中一片無奈,“朕也知道,自推行新政以來,傳辦的事物多了些,戶部庫銀連番取用,難免會有入不敷出之景。這,也是怪不到你們的。”


    文慶想了想,向上碰頭,“皇上,奴才以為,國庫空虛,不妨暫時行以常例捐納之法?這在先皇,仁皇帝、乃至高皇帝、憲皇帝朝,都是有法可循的。”


    “捐例斷不可行”皇帝毫不猶豫的拒絕了文慶的提議,“商人捐納為官,若是隻為日後上公堂時有個座位,不受刑罰,尚還有一說;隻怕有那把花錢做官,當做生意來行之的蠹民,一心想著將花出去的銀子借著公務之便,全數撈回來――行止之間還不知道要加上幾成,幾倍的利息――到最後,受苦的一定是治下的百姓。這在世宗朝,禦史孫嘉淦所上的言三事折中早已經是在在言明的。”


    “是,奴才料事糊塗,請皇上責罰。”文慶幹幹的咽了口吐沫,不敢再說。


    皇帝並不是一定拿不出解決財政窘迫現狀的辦法來,便如厘金之法。隻不過,身為天子,推行海運、鹽政改革,甚至是鐵路動工等新政,尚還可以以上述各項難以適應天朝如今所麵臨的形勢不得不爾;而若是他自己拿出一個針對商人征收重稅的辦法,就會給人以為,皇帝貴為天子,卻與商賈爭利,傳揚的外間,於自己的令名大大的有損。


    沉吟了半晌,皇帝轉而談論起旁的事情,“老六這幾年為國事很是操勞,朕想,也該給他減點擔子了,軍機處,下去擬旨,等老六回京之後,免去他兼管戶部的差事,改為讓肅順總理其事。”


    “喳。”


    肅順見了邸抄,一時還不知道所為何故,一麵讓龍汝霖為自己起草謝恩折,一麵進宮麵聖,叩謝皇恩,正好,皇帝本來就想宣他進來,聽說他遞牌子進來,立刻傳召到了禦前,“朕剛才和軍機處見麵的時候談起,如今國家用度日漸不足,讓你擔當這份差事,除了要有破除情麵的勇氣之外,還要有任事之能。朕想,你定當不會辜負了朕的期望。”


    “是。奴才旁的一概不管,奴才也管不過來,奴才隻知道,凡是皇上交托下來的差事,一定要用心辦,而且要辦好。至於得罪什麽人,奴才全然不會放在心上。”


    這番自呈忠悃的話,皇帝很是愛聽,不過叫他過來,不單單是為了這個,“除了要有勇氣之外,你還要知道,戶部掌管天下度支之財,責任無比重大。翁心存不提,不論是曾國藩、閻敬銘,還是朕前年派老六兼管部務,都是朕身邊近人,這一次派你到戶部履任,也是此意,而不是讓你落袋那每月壹仟兩的飯食銀子。這一節你要記住。”


    肅順趕忙碰頭答說:“皇上待奴才天高之恩,奴才自當剴切報效,隻是,奴才於戶部差事略有不通,還請皇上更多教誨,日後奴才辦差之際,也好有個方略。”


    “戶部的差事,首在開源,次在截流。這兩端你若是能做好了,想來朕日後在推行新政的時候,當不會再因府庫空虛而掣肘。”皇帝想了想,“肅順,朕知道你人雖很聰明,怎奈讀的書不多,回去之後,多多看看書,尤其是高皇帝年間,甘肅布政司董浩所上的條章,有機會認真總是於你有利的。”


    肅順不明所以,看皇帝麵帶微笑,不像是在和自己開玩笑,隻是,董浩是什麽人,他從來也沒有聽人說過,還是回去問問府裏的幾個清客吧。含含糊糊的答應下來,這才碰頭而出。


    出了萬方安和,迎麵正看見奕邁著給‘官步’穩穩當當的走了過來,“給王爺請安。”


    “是你啊?”奕站住了腳步,“見過上麵了?”


    “是。奴才剛才跪安出來。”肅順和奕雖同是朝中新貴重臣,兩個人彼此卻總覺得很生疏,極少能夠有機會說幾句話,“王爺要是沒有別的吩咐的話……”


    奕轉過身去,又若有所思的轉了回來,“皇上命你料理戶部的了?”


    “是。皇上讓奴才奉旨管著戶部的差事。”肅順不好就去,和奕說道,“奴才處事操切,今後有什麽不懂的地方,還要請王爺多多指點。”


    “隻要你能夠實心辦差,我自然也會盡量指點。”奕點頭說道,“不過,我想勸你,伺候皇上用心,那些華而不實、專用來媚寵的東西,還是少進獻給皇上。”


    肅順臉一紅,“是,王爺教訓的是,奴才都記下了。”


    “嗯,你去吧。”奕一擺手,“我還要進去給皇上請安,就不和你多說了,有什麽事,隻管來找我。”


    “是。奴才謝王爺。”和奕說了幾句話,憋了一肚皮火氣,肅順回到朝房,對同僚口中的慶賀之言理也不理,旁的人隻當他在皇帝麵前說了什麽不該說的話,遭致雷霆,殊不知另有原因。


    退值回到府中,吩咐堂下:“一律擋駕。”然後讓人把翰仙先生和?臣先生請到二堂來。


    翰仙先生叫黃錫,又叫黃燾,字翰仙,湖南長沙人,舉人出身,龍汝霖之後入肅順幕府,同至的還有他當年入學時的同窗嚴鹹。


    嚴鹹和黃錫這一次到京中遊緣巧合之下入肅順幕府,甚為肅順倚重。他們都算少年‘名士’,書生積習猶在,評論人物,指斥時政,放言高論,不免偏激。


    嚴鹹老父是河南布政使嚴正基,聽聞此事之後,在任上來信,要嚴鹹回老家閉門讀書,少和那些目無尊長之輩勾結,多多用心讀書,來年下場也好圖謀個正途出身,將來為國所用。


    嚴鹹不敢反抗,很覺得遺憾的向居停大人請辭肅順也不好勉強,奉上膏火之資三千兩,以壯行色。


    把黃錫和龍汝霖請到堂上,肅順換了一身便裝,穿一件細白夏布長衫,漿洗得極其挺括,裏麵是紡綢小褂褲,腳上白竹布的襪子,玄色貢緞的雙梁鞋,看上去像個公子哥。


    手裏拿著一本書,正在胡亂翻看著:“給大人請安。”


    “來,坐,坐。”肅順於府中的這兩個清客分外有情義,即使是公務繁忙之餘,也不會忘記每日請教,言語之間也非常的客氣:“翰仙先生,?臣先生,北地天氣炎熱,兩位先生都是南方人,休息得可好?”


    “多承大人垂問,我和?臣先生休息得都好,也能夠適應這京中的天氣。”


    肅順把書放在一邊,龍汝霖眼尖,看見是一本《乾隆實錄》,心中一動:大人看這樣的書做什麽?


    隻聽肅順說,“今兒個皇上把我叫進去,和我說,軍機處擬旨,免去了恭王管理戶部的差事,改為由我來擔任其職了。”


    “恭喜大人入值戶部,身份貴重自不待言,想來大人在皇上眼中,更加是??大用之才,日後入閣拜相,想來也為時不遠矣。”


    “皇上垂意,我做奴才的,隻有用心辦差,答報天恩。不過,戶部之事,我絲毫不懂,”肅順露出一絲疑惑的神色,對兩個人說,“今天皇上對我說,讓我回府之後,多看些書,特別是一些前任奏陳,更應該多翻找出來番,尤其是,皇帝提到,乾隆年間,甘肅布政使董浩所上的奏章,要認真的。”


    到這裏,肅順看對麵的兩個人靜靜的聽著,又繼續說道:“皇上還說,多看看這樣的東西,於戶部公務,也當能夠默識在心,今後也免得你處置起公事,總覺得有未解之處。我回府的路上,怎麽也想不明白,這才請兩位先生到堂上來,為我籌謀一二。”


    董浩的名字對肅順很覺得陌生,對黃、龍二位卻不然,董浩最有名,同時最為後人稱道的一件事,是在乾隆六十一年――。


    乾隆禦宇一甲子之後,禪位於十五子?琰,外間稱嘉慶元年,宮內卻仍用乾隆紀年,當時的武英殿大學士福康安,文淵閣大學士孫士毅相繼出缺,太上皇便有意召?琰的老師,署理兩廣總督的朱?進京,用以輔弼嗣皇帝。


    朱?久曆封疆,一旦進京,自然是入閣拜相,?琰心中很是高興,這在他來說,實在是固所願也,不敢請耳的大好事,一來師弟長相盤桓,二來自己在朝中也有了一個得力的幫手,可以對抗弄權的和?,當時便寫了一首詩,想為老師慶賀一番。


    哪知道他的一舉一動都在和?的關注之下,詩還沒有做好,太上皇就已經知道了,自然是和?告的密,證據就是那首尚未脫稿的詩文。


    太上皇對權柄的掌握非常看重,他自幼熟讀《二十四史》,鑒於唐明,宋高的故事,深知做一個太阿倒持的太上皇,不過是名字上好聽,內心誠然痛苦無比,這一次嗣皇帝所為,在他看來,就是要奪權的開始,簡直大逆不道。


    於是他看著同班覲見的軍機大臣,問已經升為東閣大學士的董浩:“你入軍機以來,分管刑部,這件事在《大清律》上怎麽說?”


    董浩認為太上皇居然用刑律來衡量嗣皇帝的作為,本身就是非理之行,考慮了片刻,終於決定犯顏直諫:“聖主勿過言。”


    同班覲見的人聽他居然說太上皇語出過失,都為他捏一把冷汗,倒是乾隆,真不愧為英主,他也為董浩的一句話認識到自己的話有點過分了,點點頭說,“你是大臣好好替朕輔佐嗣皇帝。”


    這件事過去之後,?琰於董浩信任有加,到了乾隆薨逝,第一時間召集軍機處重臣,淩厲已極的處置了和?。


    這段朝章故事,龍汝霖和黃錫自然深知,此時倒不必忙著解說,皇上說,董浩任職甘肅布政使的時候,曾經上過一道奏折,既然是皇帝親自提及,自然是先找出當年他所上的折子,推祥一二皇上所指者為何,才好再說其他。


    黃龍二位雖然是博學強記,不過能夠記得的董浩的事跡更多的是在乾隆朝後期,前期的經曆就不是那麽分明了,當下命人在府中的書房裏翻找出《乾隆朝軍機大臣年表》,表後附有履曆,一查即明:董浩確實做過甘肅布政使,時間是在乾隆四十二年到四十三年之間。


    到了四十三年,大考一等,改調內用,任職戶部侍郎,到四十四年十二月,就以戶左之資入軍機行走――之後就再也沒有放過外官,一直到嘉慶十二年病勢於京中,賜諡‘恭’。


    不過經曆雖明,皇上口中提及的奏折,卻不見其文,隻好暫時在《乾隆實錄》中搜尋一番,找了一會兒,終於給他找到了,隻有草草的幾句話:“乾隆四十三年八月庚寅壬辰,上諭:賜甘肅布政使董浩珍玩兩件,禦製捷衫一柄,紗匹筆墨等物,以獎勵其人任上多有建言。欽此。”


    黃錫苦笑著合上《實錄》,放在一旁,肅順趕忙問道:“有什麽收獲嗎?”


    “《實錄》上語焉不詳,學生也難以料理。”


    “那怎麽辦呢?”


    “請大人改日到皇史?,將奏折的抄本取來,再看究竟了。”


    b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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