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商賈之道(1)


    折子發回,交軍機處共議,奕忙於總署衙門那邊的事物,加以這等經濟之法,在他而言實非長才,也就順水推舟,將折子交給了戶部尚書閻敬銘:“丹初,此事非你大才不可。便能者多勞吧。”


    閻敬銘正在低頭看著皇上的朱批,眼中看,心中想,聞言停頓了一下,抬起頭來向奕扯開醜臉一笑,又低下頭去,閱看了起來。“丹初,看得如何了?”肅順在一邊問道。


    “皇上明鑒萬裏,實在令我等為臣子者汗顏無地啊!”這倒並不是閻敬銘故作頌聖之語,肅順上了一份請求朝廷開商課以增國課的折子,其中引經據典,羅列大觀,不過卻隻是提出了一個籠統的構想,具體操作起來,還有太多篳路藍縷的事情要逐步推行。


    這一次戶部主稿所奏議的八條章程,在戶部和軍機處傳閱過一遍之後,都以為是見微知著,再無可鉤抹添注文字之下,方始封奏的,卻不想,隻是一天的功夫,皇帝就從中挑出這麽多的漏洞?看看朱批的文字,竟似是比奏折的原本還要長,還要多了!真難為這位主子,身居九重,是怎麽想出來的?


    肅順剛才看過禦批的文字,想了一會兒他說,“既然皇上慧眼指出其中疏漏重重,我等不如就按圖索驥,先派人到下麵去看一看,走訪一番之後再說?”


    文慶搖搖頭,腦後的小辮子來回搖擺,“緩不濟急啊。”他說,“雨亭,你想想,若是從部裏派人下去,來回之間,耗費時日不說,下去的人,地方上總是要款待一二的吧?如今各省都在和朝廷哭窮,再來上這樣一出,豈不是更給他們有了口實?”


    “那,修公以為呢?”


    “此事不如就由各省督撫共議,拿出一個推行各省切實可行,而又不至於引起反彈的章程來,屆時,想來就能夠麵麵俱到了。”


    閻敬銘不以為然的一笑,“修公這話職下不敢苟同。”


    他這樣說話,自然引來眾人投以關注的眼神,“丹初兄有何高見?老夫洗耳恭聽。”


    “高見是不敢當了。”閻敬銘把折本合上又打開,“我聽各位所說,不免局限於一城一地。你們看這裏,”他用手點指著朱批上的文字,複述了幾句:“‘……商課本為良法,各省推行之際,當切實體悟朕心,萬不可疏忽大意,任由地方委員營私舞弊,從中有所侵語。’”


    他抬起頭來,環視四周,又說道,“上一次皇上禦駕親臨軍機處值房,曾經多有聖訓:便如同商課推行之機,可以由征繳的商戶行以監督之權。就是大可以杜絕商稅征繳之間,稅吏、委員舞弊的不二良法。”


    “哎!老閻!”文慶托大的叫了一聲,“你這話未免離題太遠。剛才叫大起的時候皇上說得清楚明白,著我等認真商議,就各省推行商課之法,重做會商。你怎麽提到派商賈廁身其中,行以監督之權的事情上去了?”


    閻敬銘不慌不忙的點點頭,“修公所言極是。我正要說到這裏……”


    這句話一出口,眾人相視而笑,似乎是在笑話文慶過於唐突,不等人把話說完,就橫加指責,閻敬銘卻沒有笑,他繼續說道,“便說這各省收款的額度一事吧。不論是京中,還是省內自行派遣,都是一些讀書人,論及商賈每日、每月進項、、收支、盈餘多少,隻恐一個個也隻能做瞠目結舌狀了。”


    “那依丹初之見哩?”


    “我想,不如就先在京中,選派戶部衙門的司官,下去認真訪查一番。等到那些商賈知道朝廷重視,皇上垂愛,自當踴躍獻策,百計謀幹。用不到多久,京中各行各業,一年之中的收成多少,朝廷就能夠了然於胸。屆時,以此推行全國……”


    肅順聽到這裏,伸手一攔,“丹初,我倒要請教,京中與各省可能通行一法嗎?若是不能的話,又當如何?”


    “這也不妨事的。”閻敬銘胸有成竹,回頭說道,“我想,便是不能一體通行,總是有以借鑒的。若能如此的話,再加上各省大吏實力奉行,嚴密稽查,委員士紳庶能潔己奉公,在商民而言,則可無擾累之憂也。”


    他的一番話說完,值房中安靜了片刻,奕一拍雙腿,站了起來;“閻大人所言極是。就以此成文,具折上陳吧。”


    皇帝看過折子,把軍機處連同戶部兩位堂官一起叫到湛福堂,“這份折子,朕看過了。閻敬銘,這一定是你的主張吧?”


    “臣不敢。這是臣與戶部同僚,***機處幾位大人,一起研祥出來的。淺陋之見,不值一哂。其中更多有……”


    皇帝製止了他的說話,“好便是好。不好就是不好!清明在躬,朕看得很清楚的。這一次戶部和軍機處能夠這麽快的拿出條陳來,將來推行得法,朝廷國用充足,當以你等今日所諫,列為第一大功!”


    “奴才等不敢,”肅順第一個碰頭答說:“這都是皇上指授方略,又將其中舛誤之處一一點明,臣等方能得奏膚功,若說有功,皇上才是第一大功臣呢!”


    這一次,皇帝沒有再說有功不能歸於上的話,轉而談論起了其他,“那,閻敬銘所說的,選擇京中百業以為探訪巡查,你們想從哪一行開始呢?”


    “臣等以為,民以食為天,當從糧商開始為好。”


    皇帝心中一動,追問了一句,“朕昨天聽說,尤佳氏的雙親到京來了?誰知道是不是真的?”


    肅順立刻碰頭,“是。奴才知道。尤杉和太太掛念女主子,和兩位少主子,從熱河到了京中,現在厝居在奴才的府中。”


    皇帝大大的白了肅順一眼,似乎不以他這般逢迎為然,隻是今天議政之際氣氛良好,不想為一點小節斥責,“以糧商、米商、鹽商為探訪對象倒也無妨。這些人家業雄厚,而且足跡遍及全國,若真的能夠坦誠相告的話,想來即便不能細入毫芒,將來總是有一個參照。”他說,“就這樣辦吧!”


    “是。臣等下去之後,自當會同各部司員,認真訪查,以求早奏膚功。”


    “有了結果,隨時來奏。肅順,你留下,朕還有話和你說,其他人都跪安吧。”


    眾人碰頭行禮而出,諶福堂中,皇帝也從禦案後站了起來,“尤杉和尤太太到京中,隻是為了探望女兒嗎?”


    肅順以為皇帝留自己下來,要為自己結交貴妃府中有一陣大大的訓斥的,誰知道居然不是?碰了個頭答說:“是。奴才昨天在府中和尤杉做靜夜長談,他隻是說,佳主兒的母親心中著實掛念孩子,這才不揣冒昧,進京來了。”他停頓了一下,抬頭看看皇帝的臉色,又進言道,“主子要是不喜的話,奴才回府,立刻打發他們回去?”


    “算了。這夫妻兩個又不是官身。便是離了屬地,也是天理人情所致。既然來了,就讓他們在京中住上幾天。至於尤佳氏嘛,回頭再說吧。”


    “皇上這番仁孝治天下的聖心,想來尤氏夫妻定當感戴。”肅順說,“皇上,奴才倒以為,尤杉此番來得正是時候。”


    “嗯?”


    “奴才總是在想,不論米商、糧商還是鹽商,若是於旁的行業,大約還能就朝廷征詢之旨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隻有對自己的本業,為貪圖重利計,怕他們很難如實回稟。若是那樣的話,一家一戶尚還不顯,我大清這等糧米商人眾多,集腋成裘,其中的差漏之數,可就大了!”


    “你這話倒也不能說是腮腮之慮,朝廷要向這些人征詢,就不能不相信人家,隻是,若是這些人打著這樣的主意,也確實是很讓人為難的事情呢!”


    肅順聽出了皇帝的言外之意,心領神會的碰下頭去,“請皇上放心,奴才知道如何做的。”


    皇帝沒有說話,鼻子中哼了一聲:“主子,奴才想請主子的示下。”


    “什麽?”


    “若是尤杉夫妻想……”


    皇帝當然知道肅順想說什麽,無非是尤杉和太太想再見女兒一麵,想事先請旨,自己在和他們說話的時候,方才敢於透露一句半句,不過北京不比熱河,後妃出行,影響極大,若是沒有一個很正當的理由的話,便是有一個‘孝’字做借口,也難擋那些清流又上折子,說什麽在此‘國用日蹙之際,後妃出降省親,實非時地所宜’之類的話。更有一個很主要的是,尤氏一家人是熱河人,京中並無居所,這夫妻兩個還是厝居在肅順的府邸。更容易惹人物議。因此,他隻是沉吟著,沒有說話。


    “主子,不如奴才先下去,談一談尤杉的口風之後再到主子駕前來回奏?”


    “也好。你先下去吧。這件事,容朕再想想。”


    ************


    肅順回府,龍汝霖和黃錫正在陪著尤杉說話。尤杉是商賈,從來不為讀書人喜歡,更不用提龍汝霖和黃錫都是以名士自居,心中實在不願意與之來往,隻是礙於居停大人的麵子和尤杉的身份,不得己奉承幾句。誰知交談之下,才發覺尤杉並不是一身銅臭,肚子中居然還有些墨水。


    原來,尤杉將女兒送入宮中之後,搖身一變,成了皇親。身份轉變,來往的友朋也大有不同。他知道自己沒有讀過很多書,生怕因為言辭粗鄙惹人笑話,便開始放***段,先找兒子請教,年紀大了,自然是悟性好,記性不好,尤公子又是新婚不久,小夫妻整天膩在一起,老爹無端給自己派了這樣一個差事,難免心中不愉。再加以老爹往往昨天教過的,今天就記不住,他這個做‘老師’的,卻不能打也不能說,隻有耐下心來,再重頭來過,日子久了,大感頭痛。


    尤杉自家事自家知,倒是能夠靜下心來學習,特別是這一次啟程入京,在熱河府中由兒子狠狠地惡補了一番,由讓兒子用筆把應該記住的記下來,路上研讀默誦,才算能夠充得下場麵。


    已經進入到八月,正是桂花蒸的時候,幾個人就在肅府的花園中擺下桌案,圍坐閑談。尤杉幹幹的咳了一聲,開口說道,“皞臣先生,翰仙先生,而二位都是通學之士,這一次到北京來之前,老夫在府中讀書,聽得一句:‘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卻不知是何人之作啊?”


    他這般生硬而做作的挑起話題,讓龍汝霖和黃錫心中好笑,“這是東坡所做,贈劉景文詩中的兩句。”黃錫答了幾句,“全詩是這樣的:荷盡已無擎雨蓋,,菊殘猶有傲霜枝。一年好景君須記,最是橙黃橘綠時。”


    “我聽人說,東坡宦轍不曾到過燕都,這兩句詩,倒實在是道盡了北京的天氣哩!”


    這句話出口,卻讓兩個人對他有刮目相看之感了:“誠然!尤老所言甚是。”


    “我還聽人說,老杜一生不留海棠詩,可是真的嗎?”


    黃龍二人楞了一下,隻是,他們都是腹笥寬博之人,又如何會給尤杉的一番話難住?“東坡七載黃州住,何事無言及李琪?恰似西川杜工部,海棠雖好不留詩。尤老大約是指這首詩而言的吧?此事史家無征,不過是人雲亦雲罷了。”


    黃錫接上了他話,“我倒以為,人生際遇,有幸與不幸,草木又何嚐不是如此?海棠未能得老杜品題,是海棠的不行,如果海棠能言,當老杜在蜀地之日,一定會像李琪乞取東坡的詩一樣,請老杜留下篇什。”


    “若是那樣的話,海棠就俗了。”尤杉朗然吟誦了一句,“花如解語還多事,石不能言最可人。”


    由尤杉提起,話題轉為詩文之道,黃錫和龍汝霖大發闡論,從李杜到義山、放翁,滔滔不絕的說了開來。尤杉隻是憑著從兒子那裏搜羅來的一點文采在支吾,根本插不上話,隻能聽他們兩個旁征博引,口若懸河。一時間心中有點後悔:應該讓兒子也跟著一起來的。


    便在這個時候,肅順回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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