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節鹹豐南遊(10)


    詔旨發下,眾人都有點慌了手腳。這十二個人中,陶彝幾個尚在中年,而王掞年將七旬,須眉蒼蒼,到了大漠荒寒之地,一定會死在那裏。


    還好的是,皇帝顧念到了這一層,因此又做出一個權益處置,讓王掞的長子,正在做翰林的王奕清代父從軍。


    王掞有兩個兒子,兄弟很有友愛,老二叫弈鴻,在澎南做糧道。得到這個不幸的消息,認為老父獲罪,長兄出塞,自己何以為官?所以變賣了自己的產業,與大哥同行,成就了一段佳話,號稱是‘十三忠臣一孝子’。


    王奕清和陶彝眾人在雍正即位之初,就給放了回來,雍正皇帝倒不計較這些前嫌,多次提拔使用。


    而他家在江寧的這所府邸,也是當年為王奕清變賣出去的。接手的是個揚州鹽商,家住在揚州,這裏隻作為別業使用。


    幾代傳承而下,仍舊大有亭台之美,不過地理位置太過重要,和瞻園隻有一牆之隔,為聖駕的安危計,提前也不知道多久,就給省裏通傳主人,將院子全數騰空,並且命江寧府城的城守營,派人在這裏日夜輪班站崗警戒,任何人也不得入內。


    因為存了獻美的心思,桂良和肅順商議了一下,在瞻園後花園的牆外,屬於原本王家花園的所在,臨時又建起了一座家庵,把諦月、寒盈幾個人安置在其中,平日裏不提,等到禦駕到了,就開始日夜誦讀經文!


    以上這些事還容易做到,隻有一個環節,就是托請六福在一旁進言,就真得花錢辦理了——桂良倒不是一定要在禦駕駐蹕的第一天晚上就要他在皇上近前進言,總要找一個合適的機會,今天這樣的情況,也算是天假其便——隻是為了這一言之求,桂良就花了五萬兩銀子。


    皇帝回到寢宮,心中總響起在花園中聽到的誦讀經文的聲音,明明知道佛門女尼可望不可及,而且牆外之人容貌不知,或者是滿臉麻坑,崩牙豁嘴呢?但思及那清朗的誦經之聲,居然有一股吳儂軟語話家常,靜若止水,顧盼暖霓裳的味道,又著實不願意把這聲音的主人和那形容醜怪的女子連到一起,心中胡亂的想著,回到寢宮,在皇帝頓如兩個天地。迢迢良夜,世間幾多少年夫婦,相偎相依,輕憐蜜愛,而自己貴為天子,卻必得忍受這樣的清冷淒寂,如何能令人甘心?


    “萬歲爺請歇著吧!”六福悄然走來,輕聲說道:“奴才已經叫楊三兒在鋪床了。”


    楊三兒是個小太監,今年才十四歲,生一雙小爆眼,唇紅齒白,伸出手來,十指尖尖,像個女孩子。這一夜就是他關在屋裏,伺候皇帝洗腳***,其中更有多少異樣風情,就實不足為外人道了。


    第二天早上起來,由小太監伺候著大解、起床穿衣,洗漱之後,用過草膳,皇後攜嬪妃和幾個小娃娃來皇上寢宮前來問安,夫妻幾個說了幾句話,六福奏陳:“皇上,列位大人到了。”


    於是,皇後等人跪安而出,皇帝點點頭:“傳吧。”


    巡幸在外,軍國大事照例要飛報行在,不過肅順為人靈透,不願意讓人為了一點事情打擾到皇帝的好心情,故而上一次出京到各省巡視的時候就說過,錯非真的有什麽大事,否則一律要延後奏報。


    今天軍機處幾個人進來,是為了請旨,蠲免此番南巡所經各省的錢糧的——這都是一些應景文章,報上去是一定會準的。


    果然,皇帝聽載垣結結巴巴的把沿途各省擬報上來,請求朝廷蠲免的名單念完,立刻照準:“免去以上州道府縣兩年的錢糧賦稅。”


    “是。皇上天恩浩蕩,各省百姓定當心存感激。”


    皇帝想了想,又說到了另外一件事:“鹹豐三年的時候,朕在天津,和賽尚阿幾個,談起了戶部所轄,各省糧庫之中的存糧數額,到了鹹豐四年的時候,戶部奏陳,直隸、山東、河南、江蘇、安徽等產糧大省均已經新建糧倉,屯糧總數超過一千石,這兩年呢?你們誰知道?”


    載垣呆住了。吭哧了半天,擠出一句:“此事,請皇上容奴才下去之後,行文各省,一一查明之後,再來回報。”


    “這幾年來,上天眷顧,四時分明,方有連年豐收年景,不過居安思危,本是君子當為。”皇帝的聲音平靜從容,但聽來字字如斬釘截鐵,別具一種威嚴:“你們辦差的時候,要多想想這一層道理。若是到了一天,旱澇成災,百姓沒有了飯吃,又當如何?”


    “是。皇上教訓得極是。奴才等思慮不周,請皇上責罰。”


    “如今不但府庫充裕,各省的藩庫中,也常存著數以百萬計的銀子,這些錢難道要留著生鏽嗎?明發,傳諭各省,允許各省具實奏報,然後提出一部分銀子,向百姓收糧,為防止胥吏從中侵魚之類的流弊,仍仿照征繳商課先例辦理。”


    翁心存終於忍不住了,碰頭奏答:“皇上,請恕老臣愚鈍,自鹹豐四年以來,朝廷在各省興建糧倉,屯糧總數雖尚未明晰,但臣以為,總在三、五千萬石以上,如此多的糧食,放在庫中,無端浪費,而且,臣以為,若有不良糧商,與國爭利……”


    “你是不是想說,這是一種浪費?”皇帝搶著打斷了他的話頭:“百姓小民有言,閑時置、忙時用。雖語句淺顯,卻也是治國的大道。便如同這糧食吧,民以食為天的話,你們都聽過了?一旦出現大的天災**,如何能夠保證百姓不會出現流離失所的悲慘景致?隻有一個辦法,就是讓百姓能夠吃上一口飯!”


    皇帝也覺得很為難,朝廷這樣大規模的收糧,必然導致糧價上揚,吃虧的,還是老百姓。不過難道能夠和這些人說,未來的三到五年中,大清朝將遭遇一場極其嚴重的旱災嗎?


    在曆史中的同治初年,全國一片大旱,赤地千裏,餓殍塞滿路旁,百姓沒有吃的,餓得極了,甚至出現吃人的悲慘場景!雖然沒有出現大亂年景,但身為後來人的皇帝,又怎麽忍心看著同為天朝子民的百姓身處水深火熱,而不在這之前,行未雨綢繆之計呢?


    把前後的關節考慮了一會兒,皇帝在這件事上,也隻好難得的乾綱獨斷一回了:“此事毋庸議。想來就是糧商趁機收糧,也不過小可之數,百姓心懷良善,更多的,還是會把家中的存糧交給朝廷的。一小部分流入糧商之手,也正好作為後備之法。”


    看皇帝語出堅決,眾人不敢再勸:“喳!奴才下去之後,即刻擬旨,明發天下。”


    軍機處幾個人跪安出去,肅順做帶引大臣,領著袁甲三進到殿中,碰頭行禮:“都起來吧。”


    袁甲三昨天回到家中,想起殿閣中的一幕心中又愧又悔,連夜恭繕了請罪折,早晨起來送到園子中,皇帝起的有些晚,卻也第一時間見到了:“袁甲三。”


    “臣在。”


    皇帝全然沒有提及昨天的不快,帶著一抹在肅順看來很是羞澀的笑容對他說道:“上一次你上的那份折子,給朕的大公主弄汙了,朕已經重重地責打過她,你,不要見怪吧?”


    袁甲三趕忙碰頭:“臣不敢!”


    “說正經事吧。你的這份折子,朕想了很久,誠然,現在四海承平,天下安定,也是時候興教重文了。隻不過,天下各省,早有官學,若是在此時擴大官學,你以為,各省的財力能夠支撐得下來嗎?”


    袁甲三在鹹豐六年的五月初八上了一份折子,是在丙辰正科全部結束之後,針對殿試取中,六成都是江南士子所進言的,在這篇折子中他說:“蘇浙文風相將,衡以浙江一省所得之數,尚不及蘇州一府,其他各省,或不及十人,或五六人,或一二人,而若奉、若晉、若甘、若滇,文氣否塞,竟不克破天荒而光钜典,豈真秀野之懸殊哉?”


    在列舉了從順治三年丙戌科起,到鹹豐六年丙辰科,正恩相加,合計九十一科的狀元、進士一覽表,其中江蘇省四十九名,浙江二十名(這是指狀元人數,不是進士)。隻是這兩省,就已經占去了總數的四分之三強!


    在分析其中的原因的時候,他說:“……南方火德光耀奎壁,其間山水之鍾毓,與夫曆代師儒之轉述,家玹戶誦,風氣開先,拔幟非難,奪標自易,此其一也。”


    “……冠蓋京師,凡登揆席,而躋九列者,半屬江南人士,父兄之衣缽,鄉裏之標榜,事莆半而功倍,實為至而名先歸,半生溫飽,盡是王曾,年少屐裙,轉羞梁灝。不識大魁為天下公器,竟視巍科乃我家故物,此又一因也。”


    除了這些原因之外,從雍正年間開始的,對於各省書院建設的問題被皇帝高度重視起來,不論是直隸的蓮池書院,江蘇的鍾山書院,浙江的敷文書院等,都是極大的起到了教化萬民之用。


    但這些書院更多的建於南方文風昌盛各省,西北邊陲省份也有,不過很少。而且西北之地,地廣人稀,做父母的,沒有什麽精力和時間,把孩子送到距離家中千百裏之遙的書院去讀書,自然也就造成了文風不暢的主要原因——試想一下,連讀書認字的人在省內都寥寥可數,又怎麽可能會出現一位大魁天下的狀元郎呢?


    有鑒於此,袁甲三認為,應該在全國範圍內,大力提倡興建書院,不論是如蔡世遠主持的鼇峰書院般的以探討理學為主的,還是如阮元創建的杭州詰經精舍和廣州學海堂那般:“……選高材生讀書其中,課以經史疑義及小學、天文、地理、算法……”的;又或者成立最最普遍的,講習製義為主——這等書院,就和官學沒有很大的區別了。


    這篇折子皇帝大為重視,他是來自後世的,很清楚的這等,到鹹同年間,中國人的識字率尚不到40%。也就是說,國人中的一大半都不識字,這樣怎麽行呢?


    回憶了片刻,皇帝問:“你這篇折子中所言及的,在十八行省之中各自設立官學,本是教化萬民的無上良法,隻是,這其中耗資靡費,你想過沒有?”


    “臣以為,官學成立之後,百姓得春風沐雨之功,非是銀錢所能衡培。”


    肅順在一邊撲哧一笑!惹得兩個人同時向他看過來。他嚇了一跳,皇帝的脾氣他很清楚,議及正事的時候,是不容旁人在一邊有這等近乎狎侮之聲的。


    不過他很聰明,趕在皇帝動怒之前,先說話了:“皇上,奴才以為,袁大人所言,不過是書生之見也。”


    果然,皇帝和袁甲三都以為他是在隨同一起論及正事,“哦?”皇帝是很奇怪的神色:“你這話怎麽說?”


    “是。”肅順心念電轉,有了初步的奏答:“奴才職分是管著戶部的,近年來,戶部銀庫確實存下一點銀子,也引得各方伸手,人人要錢。便如同是袁大人所說,在各省成立官學吧?一處官學,不論是承建、施工、聘請夫子,不論哪一方,都是要大把的銀子花出去,而且,奴才以為,為這樣的事情花錢出去,還是見不到成效的。故而,奴才對袁大人所說,不屑一顧。”


    “袁甲三,你聽見肅順的話了?他是戶部尚書,為國掌管度支大權,雖然是尺寸所見,也不能說沒有一點道理。你說呢?”


    “是。”袁甲三早就猜到,皇帝找自己來,一定是就折子中所陳言的內容做一番研討的,所以也早有準備,當下很從容的碰頭答說:“臣想,在各省辦官學,本來也隻是權宜之計。是為了告知百姓,朝廷興教修文,有教化萬民之願。至於各省操作之中,除了借助官學,使那些鰥寡孤獨之家的幼童能夠有一個讀書之所之外,其他的地方,不如行以私學。”


    “嗯?”


    “臣是這樣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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