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節故態複萌(2)


    打發袁甲三退下,皇帝餘怒未息,“主子不似主子,奴才不似奴才,朕真是不知道,載垣和柏葰同是入值軍機處的大臣,居然就這樣任由府中的奴才在外橫行無忌?還是兩個人彼此就不和?借這個機會,故意向對方示威?”


    肅順陪著笑臉,哈著腰說道,“若說旁的人,奴才不敢說。怡王嘛,從來都是小心謹慎的。”他這樣說道:“當年皇上恩拔他入值軍機處,怡王對奴才說,他自問菲才,百無一用之人,不敢說有什麽人所未見的政見,不過是赤膽忠心,上報主知罷了。”


    “至於柏大人,奴才想,他於主子的一份心思,於怡王也是一般無二,隻是,奴才聽聞,柏大人清廉如水,朝廷正途俸祿之外,狷介不取,府中的景況不要說不似軍機大臣,就是部院小吏,怕也是要比之豪奢得多。府裏的下人也很少,多為當年舊人,兼以柏大人慈悲心腸,下人們有時候在外麵惹了禍,隻要回府向柏大人哭求一番……”


    “朕明白了。”皇帝率直的說道,“你是不是想說,這些奴才於柏葰敬愛有之,而畏懼之心則全無?”


    “聖明無過皇上。”肅順答說:“隻是,柏大人與奴才相交不深,奴才也未知其詳,很多都是道聽途說而來,怕是當不得真的。”


    閻敬銘在一邊奏答說道:“臣以為,便是真的,隻要著柏大人回府將下人們好生訓誡一番,責打一頓,亦當收效。”他說,“左右這些人都是柏大人府上的奴才,不同於朝廷部員——旁的人若想越俎代庖,總還是有些忌諱。”


    閻敬銘的話讓皇帝頻頻點頭,“是啊,還是你見識深刻。其實,朕本來也想借機好好敲打他一番,若是不行的話,命京中有司衙門過問此事,也不是不可以——不要小看了這些奴才,真要給主子惹出大禍事來,不但連累了自己,更會害得做主子的性命難保!”


    他沉吟了一下,繼續說道,“不過,閻敬銘的話說得很對,旁的人貿貿然過問,柏葰會怎麽想?”他歎了口氣,“隻有他自求多福吧。”


    肅順和閻敬銘同時覺得不以為然,柏葰是蒙古勳貴,又做到與國同戚的軍機大臣,錯非是證據確鑿的謀反大逆案子,幾乎絕沒有刑殺的可能,更不必說,府中的幾個奴才,能夠惹出什麽大禍來,連累到主子要失掉性命了?


    閻敬銘眼睛一轉,忽然又跪了下去,“皇上,臣有過,請皇上處置。”


    “這……是怎麽回事?”


    “臣於部中司員,有管束不力之過,……”閻敬銘把今天在戶部大堂的事情說了一遍,最後說道,“臣身為本部堂官,司員出了這樣的借機貪墨、挪用公中款項中飽弊物,臣難辭其咎,請皇上責罰。”


    “肅順,閻敬銘所說的,可屬實嗎?”


    “是。閻大人所言,句句屬實。閻大人明察秋毫,已將所有賬簿一一調出翻查,方才知曉。並已命所有貪墨官員,於三日內,將所挪用款項補齊,……”


    “打了一場勝仗,下麵的人就瞅準了朝廷上下一派其樂融融之景,開始伸手撈錢了?貪墨、**!”皇帝有點發呆的坐在炕沿,口中喃喃自語,“長此以往,可怎麽得了啊!”


    皇帝心中難過極了!吏治**,實在是第一大弊政,偏偏自己兩世為人,所經曆的不同世界,都全然沒有任何可以解決的辦法?他心中思量:若是依他的本意,便要將這群混賬行子全數逐出廟堂,隻是,這樣的事情,在天下人看來,不過是細故!若為此而驅散大臣,這朝廷中,還有何人可堪立足?


    閻敬銘兩個跪在那裏,半天沒有動靜,心中不知所以,抬頭看去,大吃一驚!皇帝低垂著頭,眼圈中滿是淚水,一派泫然欲泣的表情。


    天子垂淚,豈是等閑?肅順趕忙爬了幾步,也忘記了忌諱,抱住皇帝的雙腿:“主子,您……不可為這等小人憂急,傷了龍體啊?”


    驚羽也嚇呆了,不論是當初甘子義的言語粗魯,還是變身而成大清天子之後的至尊無上,他給自己的感覺從來都是談笑風生,處置政事也是從容不迫,便是英夷寇邊這樣大的事情,也是含笑用兵,不見半點惶急神色,今天……是怎麽了?


    女孩兒慌亂的跑出去,擰來一把熱熱的手巾又轉了回來:“皇上?”


    皇帝也知道自己失態了,隻是**不除,吏治不清,日後不知道會惹出多大的禍事來!和這樣的事情比較起來,兵製改革,與英人會商談判,倒都變成不急之務了。


    接過手巾,擦了一把臉,放到了一邊:“閻敬銘,這件事你做得對,不但無過,反而有功——貪墨之事,本來就是偷針偷金之惡。若不能防微杜漸的話,日後不知道要做出多麽混賬之事來呢!”


    “是。皇上聖心所料半分不差。臣也以為,這些人看數年來皇上以身作則,政事清名,若說一開始就伸手大撈錢,料想他們也沒有這個膽子,這一次不過是借公務之便,行個人賂遺之事——若是蒙混過去,日後膽子一天比一天大,再想堵住這個窟窿,怕就是千難萬難了。”


    “所以說,朕絕對不允許這個窟窿有擴大之勢!”皇帝全然恢複了平淡的顏色,笑著說道,“朕當年在上書房讀書的時候,和杜師傅學《老子》,讀到‘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是以聖人為腹不為目,故去彼取此’時,心中不解,向老師請教。”


    “老師說,這是聖人教化我等,過多追求珍稀的財物,使人的德行受到傷害之意。朕少年懵懂,心中大以老師所說為然——今天看來,杜師傅所說,實在是不足論啊!”


    “便如同肅順吧,你身兼多職,每月的俸祿銀子、養廉銀子有多少?你吃用所花又須多少?更加不必提年節賞齎,你在朝臣之中,都是第一份的吧?卻仍自未饜所欲,饕餮不足?上個月你過生日,萬青藜為哄你高興,一次就送了你良山一千五百畝的土地,你也笑納了,是不是有的?”


    肅順心中叫苦,他知道,隻要提到貪墨的政題,皇帝一定會想到自己!沒奈何,隻好免冠碰頭請罪:“奴才……奴才……蒙皇上聖眷優渥,沽寵荒嬉昏誕無節,不但不學無術,且是無德無能!辜負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漸漸定住了心,說話變得又誠摯又暢:“奴才……全不知君恩難負,喪心病狂,奴才真是無恥之輩!””


    皇帝給他氣得滿臉漲紅,脖項額前的筋都脹得老高,滿殿都迥旋著他的咆哮:“你快點給我滾!省得瞧著你惡心,一個窩心腳踢死了你……革去你的差事,剝去你的黃馬褂,聽候旨意處分……”


    肅順一句話也不敢多說,碰頭行禮,倉皇而退。


    閻敬銘一時間也沒有想到,皇帝居然會下這樣的辣手!肅順權傾朝野,片言之間為皇帝貶黜而出,日後傳揚出去,旁的人隻會以為是自己一言建功,這可怎麽得了?


    正在他思量間,皇帝問道,“閻敬銘,你在想什麽?”


    “啊,臣沒有想什麽,臣以為,皇上懲治貪墨官員,天下百姓無不仰望聖德,隻是,肅大人於國有功,入仕以來,也是勤勤懇懇,眾所共見,一旦得咎,皇上也要為其留幾分體麵……,”


    閻敬銘全然失去了靈便的口才,連自己想說什麽都不知道了,囁嚅的半天才擠出一句:“才好彰顯天恩啊?”


    “朕幾次為貪墨之事訓誡肅順,奈何朕德微薄,終究難抵黃白之物動人心魄!此番雷霆處置,也是他咎由自取,與人無尤——你也不必有什麽狐悲之心,更加不必擔心旁人說什麽。”


    閻敬銘汗透重衣,語不成句的碰頭下去:“聖明無過皇上,臣……”


    皇帝斷然處置肅順,還有另外一層用意,這一次為求震懾百官,倒也不必和閻敬銘隱晦了,“肅順是朕麵前得用的奴才,多年來,正如你說的,總算小有功勞。不過,朕處置他,也正是為了要告訴天下人——如肅順這般的人朕都不肯放過——遑論其他?”


    “臣明白了。”閻敬銘立刻通曉了過來:“皇上是借肅大人,行殺雞儆猴之法?”


    “殺雞儆猴?猴子見得多了,早就不怕了!不要說是殺雞,就是殺猴,也隻有為那個倒黴的猴子哀歎幾聲,轉過頭去,繼續伸手撈錢——這些人啊,朕見得太多太多了。左右鍘刀不臨頭,他們是永遠也學不來悔改的。”


    閻敬銘有點聽不明白,壯著膽子問道,“那,皇上的聖意又將如何決斷呢?”


    “朕本來想,成立一個新衙門,專門負責稽查、管理、官員與商賈、百姓的來往情事。該衙門都有過問權責,後來想想,若是這樣的話,隻恐威勢過重之外,更容易使天下人人心惶惶,便放到了一邊,現在看來,即使朕有心與人為善,也不能了。”


    閻敬銘暗暗思量,若真成立這樣一個新衙門,表麵上看起來,是為懲治**,實際上是專為刺探百官私弊而設,大失天朝恢弘氣度,比之同文館,隻會更加遭旁人的忌諱!“皇上,臣倒以為,朝中官員若說貪墨,有之;不過多數還是好的。彼者多來自民間,幼承庭訓之外,更深知百姓疾苦,是故行事之間,總也會為百姓留一線生機,倒不至有需索過多之弊。想來彼等人眼見皇上痛加曉諭,當上體天心,再不敢有魚肉之事了。”


    “朕知道你想說什麽,這個新衙門,也隻是朕心中所想,要具體實施下去,還有著太多的問題和難處。總不能興一利之外,又多一弊。種種章程,朕也會詳加考量。等到時機到了,再行交部。”他說:“至於現在嘛?還是以商課之法中允許商賈進言之策,略加改進,也就是了。”


    “聖明無過皇上。臣不過是庸人杞憂,不過臣以為,民告官先例一開,後患無窮啊。”


    “怕什麽?那行得正,坐得端的,就不必怕人告!聖人著《春秋》,憂懼的也隻有那些亂臣賊子嘛!”


    閻敬銘自知現在勸不進去,隻好拖延下來再說,當下碰頭答說,“是。皇上訓誡的是,隻有平日裏以為百姓良善,更且仗著自己身為朝廷官員,不以殘民以待是不可行的那些人,才會怕百姓訐告。”


    “就這樣,你下去吧。朕也有點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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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殿內空空落落,死一般的沉靜下來,驚羽左右看看,六福給她使了個眼色,示意她過去勸上幾句:“皇上,您……不要生氣了吧?奴才不知道該怎麽說,隻是,看您這樣生氣,奴才們心裏,也都怕得緊,疼得緊……”


    皇帝勉強扯出一絲笑容,“你不懂。朕不是生氣,隻是覺得難過,你想想,肅順是朕身邊最的用的奴才,又有朕管著他,還弄出這麽多的事情來,天下各省的官員呢?他們或為公事,或為私情,把銀子送到京中大佬的府上,這些錢難道是從他們自己的腰包中拿出來的嗎?自然不是!”


    “奴才明白的,隻怕所花的銀子,十倍百倍的都要從老百姓手中再想辦法要回來。”


    皇帝忽然想起一件事來,“驚羽,有些事啊,是朕沒有和你說過,你說錯了呢,朕也不好怪罪你。祖宗有製度,後宮不得幹政,其實不但是後宮的嬪妃,朕身邊的這些……”他用手胡亂的向六福幾個一指,“……奴才,也隻能小心翼翼的伺候朕躬,但有亂言亂道的,都要拉下去,一頓板子活活打死!”


    驚羽臉色嚇得一片蒼白,慌不迭的跪了下去:“皇上,奴才……奴才不知道,請皇上饒過奴才這一次吧。”


    “這一次朕是正式的告誡你。朕與你情分非同一般,不過再不能有下次了,明白嗎?”


    驚羽慌亂的點點頭,眼圈中噙著的淚水滴滴滑落,顫抖著聲音碰頭答說:“是,奴才記下了,今後再不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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