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節調養有道


    奕幾個回到軍機處,讓值日的章京領班,俗稱達拉密的許庚身先承旨,登錄廷寄文字,隨即在屋中分坐四周,談天說話,不知道是哪一個起的頭,話題轉到了皇帝的身體上,“……這樣下去可不行啊。雖然是年少慕艾,也經不起這樣旦旦而伐的嘛!”


    奕嘬著牙花子,也是很煩惱的樣子,“剛才皇上的話你們也聽見了,雖然我進言了,總也要皇上聽得進去才是。隻怕到了晚上,嘿!又是天地一家親了!”


    孫瑞珍在一旁笑著說道,“本來以為肅雨亭不在京中,皇***榻之間能夠大為節勞,不料……真是天算不如人算!”


    聽他言語中對肅順大有菲薄之意,翁心存心中一驚,眾所周知,載垣是肅順在軍機處的耳目,也可以說是傀儡,他這樣言笑無忌,給肅順知道了,豈不是自找麻煩?看看載垣,竟似是沒有聽見一般,混若無事,這才放下心來。“話是這樣說,終究不能讓皇上由著性子來吧?”


    “還能怎麽樣?宮闈之中,又豈得外臣插言?”孫瑞珍事不關己的向後一仰,“滌生兄,以為呢?”


    曾國藩也是懂醫的,“皇上麵色發青……”他說,“可見宮闈之內,確實是征伐過度,以致麵色不順,精神疲憊——王爺,不如招太醫院的幾位大人過來,商議一下?看看能不能想個什麽法子,給皇上調養調養?”


    “也好。”一句話給奕提了醒,就勢向外麵喊,“星叔?星叔?你讓人到太醫院去一次,請幾位老爺過來。”


    “喳。”許庚身答應一聲,命軍機處的蘇拉去傳了。過了片刻二薛等太醫院醫正、副醫正,到軍機處給幾位中堂大人請過安之後,按照品秩高低站好,等候問話。


    “今兒個叫你們幾個過來,是有件事要問你們。”奕究竟是年輕人,有些話略感不好意思,轉頭看載垣,“怡王,你來問吧?”


    “那,六叔就先歇歇,我來問。”載垣年紀雖然比奕大很多,按照輩分來說,卻是他的侄子,故而有這樣的稱謂,他慢條斯理地從荷包裏取出一個翡翠的鼻煙壺,用小象牙匙舀了兩匙放在手背上,然後用手指沾著送到鼻孔上,使勁地吸了兩吸,才說道,“薛老爺,鹹豐二年的時候,直督堂翁舉薦你以白衣入值,為皇上請過脈案的,可是?”


    薛福成不料他會突然問及這件事,呆了一下,躬身答說,“是。鹹豐二年的時候,皇上龍體抱恙,求醫各省,卑職以方技見寵,蒙皇上聖恩,撿拔在太醫院中。”


    “當時你是怎麽請的脈案的?”


    時間過去太久,薛福成記不大清楚了,勉強說道,“卑職記得,皇上的病在肝脾。肝熱,膽亦熱,所以夜不安眠,脾不運行則胃逆,所以胃口不開。”


    在場的這幾個人,都是鹹豐四年,一場政海波瀾之後為皇帝撿拔而起,入值軍機處的,當初的事情隻是聽說過,卻沒有親曆過,所以隻好由著薛福成來說,等他都說完了,載垣不辨真偽,隻是料想他不敢撒謊,又問道,“這幾日皇上龍體不虞,你們可曾請過脈案啊?”


    “這,不曾。皇上聖體一貫康健,近來不曾請過脈案。”


    “胡說!”載垣沒來由的突然發怒,嚇得薛寶善幾個趕忙跪了下來,“今兒個我等麵君的時候,皇上臉色大為難看,你怎麽說一貫康健呢?定是你等做事馬虎,皇上派人傳召,太醫院卻無人值守,是不是?”


    這就純粹的胡說了,太醫院一年三百六十天,早晚都有人值宿的,不論晨昏,隻要有旨意,即刻請脈,怎麽叫‘無人值守’?隻是彼此官職相去甚遠,幾個人不敢頂嘴。


    翁心存微皺壽眉,也不以載垣遷怒於人為然,在一邊接上了話頭,問道,“薛老爺,各位老爺,王爺是心中掛念皇上的聖體,你們不要見怪啊。”


    “是,卑職等不敢,不敢。”


    “皇上近來寵幸後宮,**之事頻仍,以致氣血不密,神情之間略有恍惚,……”他停了一下,說道,“你們都是蒙恩深重的老臣子了,以為當以何法,為皇上調理一二呢?”


    薛寶善立刻明白了:皇帝的體質特殊,陽氣躁動,偏又是虛不受補,每每宮闈之中大加勞動,總會鬧病——數年來已經屢見不鮮了——不用問,這一次一定還是這樣。


    他想了想,口中說道,“以卑職看來,龍體本源並未虧傷,隻是陽氣獨升,若能陰陽調和,於聖上大有裨益。”


    “怎麽叫能夠陰陽調和?現在難道不是嗎?”


    薛寶善口中說道,“調和陰陽,以《黃帝內經》……”


    “行了!”載垣攔住了他,“別說這些閑白兒,我問你,到底怎麽個調理法?”


    跟這樣的粗人說話,著實讓人惱火。薛寶善暗中腹誹不絕,隻好撿他能夠聽得懂的說,“就是說,帝妃歡好,當選在夏季陽氣上升之時,固然是最好,旁的時分,不如以節勞為主。”


    這樣口頭的陳訴,亦好像是在寫脈案,盡弄些醫書上的文字,叫人聽了似懂非懂,覺得吃力。載垣左右看看,竟似乎聽不大明白似的。


    柏葰轉頭問薛福成,“增益老弟,你認為呢?”


    薛福成在太醫院做得久了,深知花花轎子人抬人的道理,當下說道,“卑職以為,院使所言,已將皇上龍體脈案說得極為精準,卑職所能貢獻,不過一愚之得。如今幸喜皇上頗能納食,所謂‘藥補不如食補’,雖是人人皆知的常談,實有至理。如今時序入夏,陽氣上升,於聖體略有妨礙,隻要憂煩不增、胃口不倒,過了苦夏,一到秋涼,定有大大的起色。”


    “那,聽見了嗎?薛福成的話才有點意思。”載垣說道,“那,你說怎麽個飲食調補呢?”


    薛福成暗暗叫苦,載垣說來無事,薛寶善自來胸襟狹小,這不是給自己招災嗎?口中胡亂的說道,“嗯,太醫院多有成藥,都是參酌數百年來的驗方,精選上等藥材所製,服用之下,必有神效。”


    “都有什麽啊?”這一次是奕答話了。


    “是,成藥有參茸衛生丸,有病服之除屙去恙,無病服之,壯體延年。有補天壽世之功;還有青蛾丸,主治男子腰酸腿軟,步履艱難,此藥溫補下元,上升***,興陽固本,養血滋陰。多用能使發白再黑,齒落更生,駐顏色,壯精神,故名青蛾丸。”


    “有這樣的藥,鹹豐二年的時候為什麽不進獻?”


    “是,回王爺的話,其時皇上青春年少,若是服用此藥,無益有害,故而臣等未敢進呈。”


    “這是藥補,食補之法哩?”


    “卑職以為,當以烏雌酉羹每日進獻為好(就是烏雞羹湯,不過宮中叫法更加講究而已)。配以青精飯(這是一種事先拿杜鵑花科的灌木南燭枝葉,搗碎成汁,浸泡米粒,上鍋蒸熟之後,米飯成青色,故名。據說這種米飯有滋補養氣的效果)服用,滋補之效更好。”


    “也好。”奕點點頭,他和載垣都是掛著內務府大臣的名頭的,份內管著禦膳房,當下對載垣說道,“等一會兒你下去,吩咐禦膳房,以此兩種羹飯進獻,增益老兄,可還有什麽嗎?”


    薛福成想了想,口中答說,“皇上天性怕熱,而苦夏之季,以鴨、鵝之肉性屬寒,多食無妨,而且有滋陰健脾之效,不如多多呈上一些,容皇上享用。”


    “不會太油膩嗎?”


    薛福成輕笑搖頭,“不會的,鴨鵝之肉,皆為精細肉類,雖表麵上有一層油脂,也不礙的。”


    “那好吧,隻要服用之下,皇上的龍體大見起色,我保你們換頂戴——下去吧。”


    ********************************************


    用過午飯,許庚身已經把廷寄的文稿寫完呈遞上來,眾人傳看一遍,確定沒有問題了,就準備遞牌子請起。曾國藩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對了,後年就是皇上三十整壽了吧?”


    “啊!”一句話給眾人也提了醒,是呢!皇帝到了而立之年了!逢上這樣的整壽之期,按照本朝的規矩,都是要大肆而熱烈的慶祝一番的。種種鋪張揚厲之法,不一而足,各省進奉貢品、各地特產,蒙古王公,甚至在京的駐華各國公使,也都有隨班祝暇——雖然還有近三年的時光,但是從今天起,也該操持起來了。


    翁心存在一邊說道,“皇上秉性刻苦,這等靡費之舉,若是徑直進言,怕聖上心中不願為一己私欲,勞動民力吧?”


    “天子無私事。怎麽說是為‘一己私欲’呢?”孫瑞珍立刻說道,“銘翁,您失言了。”


    翁心存心中大感委屈,這是他擔心奏呈上去之後,皇上心中顧念之事,提前籌謀勸慰之道,怎麽到了孫瑞珍的嘴裏,就成了‘失言’了呢?


    孫瑞珍這樣說話,自然引得曾國藩不滿,他在軍機處隻入值了幾天,就看出來孫瑞珍處處針對翁心存的言語舉動,心中大為不恥!睨著三角眼瞪了他一下,“英公這話未必吧?翁老之言,也不過是未雨綢繆,如何算得上是失言呢?”


    孫瑞珍這樣不留麵子的攻擊翁心存,一方麵是為了軍機處他也隻敢攻訐對方,曾國藩帝眷甚隆,他根本惹不起;奕幾個都是旗人,攻任何一個,都是引起同族的嫉恨。另外一個,就是為了鹹豐六年的殿試過節了。


    他本性涼薄,不以為自己落得滿朝罵名是行小人行徑的果報,隻以為皇帝看重翁心存,有意重譴自己,為他父子出氣——久而久之,尋思報複,隻要君前奏答,皇帝問道翁心存的時候,他總要在一邊橫挑豎撿,弄得翁心存心中叫苦不迭。


    奕、柏葰兩個搖頭苦笑,都有一種:文人相輕,於今為烈的感覺。真是奇怪,本來軍機處就隻有兩個漢人——曾國藩是兩個人的後輩,輕易是不能插言的——居然如此不能相容?用皇帝批駁的話來說,難道書都讀到狗肚子裏去了嗎?


    心中想著,奕吩咐軍機處的蘇拉,遞牌子。


    不一會兒的功夫,蘇拉回來複奏:“皇上午睡剛起,正是沐浴,請幾位大人稍等片刻,再行傳見。


    於是,眾人隻好坐等,又過了一會兒,內侍來傳,大家收拾一番,起身往萬方安和而來。進到殿中,隻聽見裏麵噴嚏連響不絕,“哈秋!哈秋!哈秋!”


    進到裏麵,隻見皇帝拿著大大的手帕正在擦鼻子,腦後的辮子還未及疏好,隨意的紮成一個馬尾形狀,濕漉漉的樣子,是剛剛洗過澡,“臣等叩見皇上。”


    “哦,都起來啵……”皇帝說話的聲音有點發悶,大約是鼻子堵塞,“廷寄的上諭寫好了?拿來。”


    趁著皇帝看上諭的功夫,奕奏答,“皇上,鹹豐十年是皇上三十整壽,臣弟等想來,自皇上登基十年來,四海升平,天下萬民安康,皆是皇上勵精圖治,銳意進取之成果,至此整壽之日,臣弟請旨,命四海臣民,大肆操持,與我皇上慶。”


    “唔,到鹹豐十年的時候,朕就是而立之年了呢?”皇帝孩子氣的撓撓頭,輕笑著說道,“卅年蹉跎,一事無成啊。”


    “皇上這話,讓臣等無地自容。自皇上登基以來,內懲奸邪,外肅吏治,期間惠民新政,在在分明,天下百姓,哪一個不虔心祝禱,願我皇上龍體康健,萬壽無疆?”奕說,“便是古來聖賢,也不外如是……”


    他徑自在那裏滔滔不絕的說著,皇帝的心思卻不知道遊離到哪裏了。三十而立,他也真的是想熱熱鬧鬧,隆而重之的辦一次,領受一番臣工的孝心。隻不過,一想到開了這個口子,各省爭相孝敬,種種特產、禮物奔載於途不說,各地攤派、需索之情怕又要再現舊觀——自己雖然是皇帝,拿了別人家的禮物,畢竟手軟——有些事再想辦,就不是那麽理直氣壯了。


    心中是無數次的委屈、歎息,皇帝勉強擠出一絲笑容,“你們的這份心意,朕領了就是。至於萬壽節慶的操持,還是照朕在鹹豐元年所頒的上諭而行吧。不可過於奢華。”


    翁心存察言觀色,看出皇帝心中大為意動,隻是礙於前言,不好改口而已,悄悄的給身邊的曾國藩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再做求懇。


    不料曾國藩誤會了,以為讓他順應皇上的話來說呢,當下碰頭答說,“臣也以為,如今雖是四海升平,然自今年以來,北地數省,旱、蝗之災頻仍,百姓嗷嗷待哺,若是此時為皇上萬壽節慶大肆揚厲的話,隻恐更傷民力。臣以為,不如等來年,天時大好於今年的時候,再行宣詔。”


    翁心存一呆,曾國藩居然領會錯了?


    皇帝無可無不可的笑一笑,“曾國藩的話說得對,左右還有幾年的功夫,眼下這也不是什麽急務,還是想想,怎麽認真研討救治災民,才是上策。”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清山變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嵩山坳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嵩山坳並收藏清山變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