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3節西苑親鞫(4)


    “我想過了。”桂良說,“我也聽說了,皇上親自審我,我想,不外乎是想把我唬倒,甚至會用刑。不過,我已經橫了心,決不能屈打成招,隻要我能夠挺住了,我想王爺會替我說話吧?”


    玉朗心中一動,恭親王憂讒畏譏,而且正在病假之中,如何能夠為他說話?正要開口時,順福搶在前麵做了答複,“隻有您能夠挺住,王爺自然會替你說話,不過,你也要為王爺留下說話的餘地才是的。”


    “那當然,我不能連這一點都不懂。”桂良很鄭重的說,“煩請上複王爺,桂良不是隨便就能夠唬倒的人,我胸中自有丘壑,也有把握,不至於讓皇上處我的死。請王爺放心,我一定盡一點報答王爺的心,隻求王爺將來在緊要關頭替我說一句話。”


    順福立刻追問,“你所謂的緊要關頭是什麽?要說什麽一句話?”


    “緊要關頭在什麽時候,我不會知道,這要請各位在外麵打聽,反正總在皇上朱喻,或者交代軍機處之前,那時請王爺托人替我說一句:桂良在兩江總是有過些微苦勞的,道光二十二年的時候,父母下葬,皇上賜祭一壇,請皇上念他父母九泉之下感激皇恩,放他一條活路吧。”


    聽他說得淒淒慘慘,順福亦自莊容相對,“我一定把您的話帶到。”說著便站了起來,預備告辭。桂良也起身,準備相送,這時候,他身邊那個叫貴乾的聽用和他使了個眼色,口中說道,“我來代送吧?”


    “好,貴乾,你好好送送兩位大叔。”


    一聽這話,順福和玉朗就知道,貴乾有話說,走到廊上問道,“老兄住哪間屋?我到你那裏去看看。”


    “我和我家老爺住一起。”貴乾答說,“請兩位老叔到這裏麵來坐。”


    西麵另有一間小屋,裏麵幾張雜木桌,兩條板凳,桌上卻有一壺茶,五六個粗瓷茶杯,想來是獄卒休憩之地,貴乾引客落座,要斟茶時,玉朗按住了他的手,“不必客氣,老兄有話就說吧。”


    “是這樣的,”貴乾向外看了看,低聲說道,“兩位老兄看,是不是能走一條路子?我家大人在任上總算薄有積蓄,這一次事發之後,特意命人先一步趕進京來,手中有點銀子,若是需用的話,盡可以挪動的。”


    這在順福和玉朗不為意外,桂良宦海多年,人老成精,狡兔三窟的道理總還是懂的,“我聽說刑部趙尚書不肯要錢;瑞尚書是不敢要錢,這就不必就碰釘子了。”


    “不。”貴乾的聲音越發的低了,用手向北一指,“我是說裏頭。”


    “裏頭?你是說宮裏?”


    “是啊。”


    “那恐怕更不行了。”玉朗搖頭說道,“這是皇上親自問,親自定罪,誰也說不上話,而且讓皇上知道了,反而更壞。不行,不行。”說著,他將個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似的。


    貴乾為他的話神色黯然,但順福卻另有見解,“也不見得說不上話,”他說,“反正哪一位皇上左右,都有一兩個信得過的人。”


    一聽這話,玉朗無從置喙,因為他不知道皇上身邊左右有誰是能夠進言的,但也不敢說一定沒有。貴乾病急亂投醫,自然很容易將順福的話聽了進去,“大叔,您老有路子?”


    “是間接的路子。”順福神色很從容,“養心殿總管太監六福,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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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到這裏,順福停了下來,抬頭看看曾國藩的臉色,曾國藩生得算不上俊朗,一張臉略顯狹長,三角眼,倒吊眉,這時候雙眉深深皺起,更顯得容顏蒼老,卻不就回答順福的話,而是問了一句,“你家王爺怎麽說?”


    “我家王爺說,若是能夠說得通,自然是極好,隻不過,六福為人或許貪財,但這樣大的案子,怕是他也輕易不敢措手。”


    “就是這話了。”曾國藩說,“皇上親鞫的案子,外人殊難置一詞。六福以內侍進言,一個弄不好,還會有身家之禍。倒不如……”


    “倒不如什麽?”順福急著催問,“請大人明示,日後不論有無所成,不但桂大人府上感戴大人提攜之恩,就是我家王爺,亦當心有所感。”


    曾國藩壓低了聲音,對順福說,“你回去上複王爺,隻說‘請皇上身邊的人進言,不如動之以情’。王爺就明白了。”


    順福喃喃自語的嘀咕了幾聲,動之以情?難道王爺福晉到宮中去向皇後娘娘求情,仍自是不夠嗎?抬頭想再做請教時,卻見曾國藩已經走開了。沒奈何,隻好回府向王爺回奏了。


    奕也覺得有點奇怪,怎麽叫動之以情呢?太太去求皇後無果,甚至為皇帝下旨嚴斥,旁的人還有什麽進言之機嗎?但他知道,曾國藩是不做虛言的性子,既然說出來了,就一定是有所指,到底是什麽呢?


    門外腳步聲響起,奕抬頭看過去,是福晉瓜爾佳氏領著女兒到前屋來了,自從上一次入宮之後,皇帝大發雷霆,但瓜爾佳氏一介女流,私下來說,又是自己的弟妹,做大伯子的,總不好拉下臉來公事公辦,隻能命奕在府中多多管教,沒事的時候,讓她少出府門!


    為了當日坐下的蠢事,瓜爾佳氏不知道背地裏流了多少眼淚,奕幾番勸解,也是無可派遣,隻能慨歎是九州鑄鐵之憾了。


    看妻子和女兒進來,奕勉強擠出一絲笑容,“怎麽,今天難得出來了?”


    “給王爺(給阿瑪)請安。”


    “來,大妞,到阿瑪身邊來。”奕讓太太坐下,又拉過女兒,“可用過午飯了嗎?”


    “是,女兒已經用過了。”大格格今年十歲了,生得明媚異常,俊美可人,最得奕夫婦的喜愛,而且似乎是因為當年在宮中教養過很久的緣故,為人聰慧,常常做大人言。“阿瑪,額娘的精神總是不好……”大妞小聲說道,“女兒想,想請阿瑪到皇伯父前請旨,女兒陪額娘出城一趟。”


    “去做什麽?”


    “去城外西山的臥佛寺……為外祖他老人家燒香還願,請佛祖保佑他老人家長命百歲。”


    “好孩子,不枉你外祖疼愛你一場。”奕摸著女兒的頭發,眼前忽然一亮,“大妞,近日來不曾進宮,可想你皇伯父了嗎?”


    “不想。”


    “怎麽呢?原來每次回家,呆不得多久,你就總想進宮去陪伴皇伯父,這一次是怎麽了?”


    大妞不說話了,但奕猜得出來,定是為了降旨嚴懲自己和她母親的事情,孩子又是害怕,又是生氣,故而有這樣一番奇怪的表情的。


    “大妞,,皇伯父子侄眾多,卻最疼你……,這一次的事情,阿瑪想,也實在是你外祖他老人家做錯了事情,但若是能夠有人在皇上麵前剴切陳詞,也未必就一頂是救不得。你皇伯父最最疼愛你,所以阿瑪想,不如你到宮中去一次,給你皇伯父和皇伯母請安……”奕心中酸楚,讓這麽小的女兒承擔這樣大的責任,可真的是難為女兒了。


    大妞黑白分明的眼睛眨了眨,“那,阿瑪,讓女兒怎麽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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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從上一次皇後胡亂進言,為皇帝痛斥之後,帝後已經多日不見了,這一次突然派李蓮英到諶福堂中來,說是皇後娘娘想請皇上到萃景齋來一次,有話想對皇上說的時候,皇帝楞了一下,“可知道是什麽事?”


    “奴才不知道,隻是……恭親王府的大格格進宮來,說是給萬歲爺和皇後娘娘請安來了。”


    “大妞來了?”皇帝眼前浮起一張明媚可愛的小臉兒,多日不見,心中也著實想念這個聰穎的侄女兒,他明知道大妞這一次來,也是為了桂良之事,但又覺得好奇:老六也真的是沒有辦法了,居然讓自己的女兒來求情,倒要聽聽,孩子能夠說出什麽話來?


    等到了萃景齋的門廊前,皇後由大妞虛扶著,李蓮英等宮婢、內侍伴在左右,在殿閣門口碰頭行禮,“給萬歲爺請安。”


    “大妞來了?怎麽好久都不到宮中來了?朕挺想你的。”


    “侄女兒叩見皇上。”大妞恭恭敬敬的碰了幾個響頭,口中不慌不忙的奏陳,“多蒙皇上垂念,侄女愧不敢當。”


    “起來吧,和朕一起進來。皇後也進來吧。”


    進到萃景齋中,皇帝升座,六福和驚羽在一邊伺候著差事,皇後知道丈夫性喜甜食,剛才聽到內侍傳旨,就有所準備了,弄了幾個梨絲、蜜餞櫻桃、龍眼之類的果品放放好,等皇帝來了,正好可以享用。


    皇帝拿起金叉子,叉起一片穰荔枝,放進口中慢慢的咀嚼著,“你們……也坐啊,大妞,多日不到伯父這裏來,怎麽倒顯得生分了嗎?往***最喜歡和伯父搶著吃的,你忘記了嗎?”


    “皇伯父寵愛侄女,侄女豈有不知?當年年紀小,不通禮儀,種種非行之事,還請皇伯父不要見怪呢。”


    “伯父不怪你的,來,你嚐嚐這個香瓜,可好吃呢,外麵見不到的。”


    大妞和皇後互相看了看,都覺得心中高興:皇帝的心情似乎很好,這時候說話的話,應該不會觸怒他吧?皇後給她使了個眼色,努一努嘴,孩子越前一步,跪了下來,“皇伯父,侄女有事回奏。”


    “等一等。”皇帝手上不停,金叉子來回動作,各自在朱漆的大果盤中叉起幾樣,塞進嘴巴,又把康熙五彩官窯的茶盞端起來,向下一送,這才擺手,示意六福把果盤移了下去,“行了,伯父吃飽了,你說吧。”


    眾人一愣,皇帝從來不曾這樣風風火火的用什麽的,今天是怎麽了?隻聽大妞跪在地上說,“皇上,侄女今天來,大幹朝廷法度,皇伯父若是於侄女有任何處置,侄女都願意一身領受,和阿瑪、額娘沒有關係。”


    “嗯,有什麽你就說什麽,清名在躬,朕很能分得清楚的。”皇帝很清楚她要說什麽,但也不好阻攔。說起來,這也算是他自己作孽。當年把大妞傳入宮中,由自己親自教養,伯侄兩個在一起的時候,便經常是以大人的眼光來看待孩子,時間久了,也便養成習慣。


    “是。”大妞說,“皇上,您對侄女的好,侄女一生也報答不完,隻是,侄女想,除卻這等天家之情外,侄女的外祖,於侄女亦另有與別不同的疼愛之情。故而,侄女今日冒死陳言,隻是想請皇伯父開恩,饒他老人家一條性命——侄女願意勸外祖他老人家,捐出入仕以來,曆年所得,以贖往日罪衍。”


    皇帝歎了口氣,讓她站起來,坐到自己身邊,以手撫摸著孩子的頭,低聲問道,“大妞,這番話,是你自己想出來的,還是你阿瑪教你的?”


    大妞在他身邊多年,知道他的脾氣,這等求情陳言無妨,撒謊卻不行。“嗯,有一些是阿瑪教的,有一些是侄女自己想說的。”


    “大妞,若是旁的事情,伯父一道朱喻,就此罷休也還無妨;這等事關吏治,甚或關係到我天朝福祚綿長的大事體,即便朕心中再有不忍,也不能不斷然處置。”他苦笑著說道,“大約你不知道,這數日以來啊,為你外祖求情的人,紛至遝來,隻是說,桂良縱然有過,終究罪不至死,更毋須勞動朕躬,臨苑親鞫。”


    他帶著無可奈何的神色,和孩子的眼睛對視著,“很多人,還是和你外祖並無什麽交往的外臣,便如同……算了,說了你也未必認識。”他問道,“朕知道你雖然年紀小,卻很聰明,你可能為朕解說,這些和你外祖根本不認識的人,為什麽會上條陳來,為其乞命嗎?”


    “這,”大妞固然聰明,但這樣的問題還是太難為一個孩子了,“侄女不知道。”


    “那,皇後知道嗎?”


    皇帝難得到自己的寢宮來,來一次卻隻是和大妞說話,對自己理也不理,皇後心中正在難過,不料皇帝突然問到,皇後一愣,趕忙搖頭,“這,臣妾也不知道。”


    “朕來告訴你們吧,你回去之後,也好轉告你阿瑪。”後一句話,是對著大妞說的,“朕決意要肅清官場上的那些數百年所積存而下的歪風邪氣,首先便要從整治貪墨情弊開始。而這樣做,自然令得天下各省官員斷了財路,這些人心中害怕,便希冀以挽救桂良為契機,使朕的這番大業胎死腹中。”


    皇帝好笑的翹起了嘴角,慢悠悠的說道,“所以說,為了天朝江山社稷,為了百姓,朕即便有再多的難處,也要一以貫之的辦下去。也好使得那些腦子裏,心中隻顧念著一己私利的官員,都要把那種通過保桂良而使往日榮光繼續保持的心思盡皆打消!能夠做,而且願意做的,天朝放手使用,若是以為登仕之後,再無當年貪墨途徑而覺得心中悔恨的,朕處置起來,也絲毫不會有手軟。朕這樣說,大妞,你能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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