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未竟


    皇帝又轉而問彭玉麟,“朕這是第二次見你了吧?”


    “是,鹹豐七年的時候,皇上巡視江寧鐵路大工,臣有幸瞻仰天顏。”


    “剛才說過了朱光第所管的差事,這一次說說你。朕知道,你在安徽當值的時候,為人峻厲,卻又有革除弊政的勇氣,故而在任上,官聲甚好啊!”他擺擺手,製止了彭玉麟要出口謝恩的話,“山西這裏,民風淳樸,很多錢糧上的事情,甚至還是前朝陳陳相因而下,朕聽肅順奏陳過,做一省藩司,你的責任很重啊。”


    聽皇帝天語慰婉,彭玉麟心中熱乎乎的,伏地碰頭,“聖明無過皇上。山西自古以來,糧賦各項,便錯綜複雜。臣不敢說在任上殫精竭慮,但也絲毫未敢有半點疲塌,隻求能夠比完錢糧,上不負朝廷養士之恩,下不負百姓殷殷切望。今日聽皇上天語教誨,臣更當剴切一心,認真報效,將省內種種錢糧弊政,逐一清理!”


    “嗯,你能夠有這樣一番心思,也不枉朕破格撿拔你為省內大憲之一。”他說,“你們記住,隻要是有心為民,有才報國的,都不必擔心無出頭之日。朕要的,就是那些肯於為國出力,為百姓解愁的清正之員。隻要存著這樣的心思,清名在躬,任是誰,也休想動得你們分毫!”


    眾人自然又有一番碰頭謝恩的奏答。“張集馨,朕在路上接到你的奏陳,準格爾部四位台吉到了太原府了,可是的?”


    “是。”張集馨說,“車淩、車淩烏巴什、車淩孟克和阿穆爾撒納四位台吉,從***萬裏叩闕,本想到北京,禦前奏答,後來聽臣說,皇上不日抵省,方才打消了主意。如今臣已經按皇上朱批所示,將他們安置在府城管驛之中了。”


    “他們這樣遠路而來,是為了什麽?”


    “聽車淩台吉所言,是為了駐烏魯木齊定邊左副將軍成袞紮布殺良冒功,伊犁將軍瑞郡王奕誌包庇屬員,欺壓外族,瞞哄朝廷一事。”(注1)


    “哦?”皇帝清秀的眉梢猛的向上一揚,“有這樣的事情?”


    “是。”張集馨不知道皇帝的脾氣,看他表情驟變,奏答之間更加了幾分小心,“臣經人傳譯,與車淩答話之間,聽他說,***伊犁、天山南北兩路,多有回漢各族,與俄羅斯商人往來走私,後經朝廷諭旨,多次派兵進剿,走私各族,不但不偃旗息鼓,以避王師,反倒明火執仗,與天軍對抗。定邊左副將軍成袞紮布剿賊不成,不惜殺害無辜各族百姓,向朝廷邀請功賞……”


    皇帝大大的楞了一會兒,這件事居然有俄羅斯人摻和其中了?心念電轉間,想起來鹹豐七八年間的一件舊事。


    ***幅員遼闊,與俄羅斯接壤之地眾多,曆來是眾多走私販子的天堂,從本朝立國之初,朝廷便有所耳聞,隻不過那時候新朝立足未穩,著實難以顧及。等到康熙年間,兩次征剿準格爾,雖然有地貌廣大,糧草接應不上等原因。但來自俄羅斯的接濟和資助,未始不是葛爾丹屢屢難治的原因之一。


    到了鹹豐初年,派瑞郡王奕誌,領伊犁將軍,駐守伊犁,他是高宗三子永璋之後,道光的四弟綿忻之子,和新君是堂兄弟,也是道光臨終前受命托孤的重臣之一。和很多旗下人一樣,奕誌書讀得不多,又愛惹事,弄得在京中如過街老鼠一般,最後鹹豐沒有辦法了,把他遠遠的打發了出去。


    俄羅斯的貧瘠落後,遠甚於天朝,***之地,與之領土接壤,更兼以地廣人稀,朝廷之力鞭長莫及,自然就成為走私販子的天堂。一年之中,伊犁並天山南北路流入俄羅斯的金砂、皮毛、鹽茶、絲綢等物不計其數!不但朝廷受累,少了大筆的過關賦稅銀子,就連百姓,也深受其害。那些秉性粗野的俄羅斯漢子,到了***土地上,每每飲酒無度,喝醉了就做壞事,酒醒之後,縱馬而去,小民到官府報案——這樣的案子,一千年也休想破得——官府無可奈何,也隻好好言安慰,敷衍了事,時間長了,民情大壞!


    鹹豐七年,克裏米亞戰爭戰爭打過,俄軍大敗虧輸,俄皇為求緩解國內日趨緊張的氣氛,把目光投向遠東的中國,但他還未敢輕舉妄動,天假其便,英法聯軍借大勝之機,對中國動武,給俄皇看到了苗頭。


    但他沒有想到的是,英法聯軍會輸得這麽快!安山湖一戰,數萬英、法、印三國聯軍全數被俘,俄皇收起了趁火打劫的如意算盤,改為派外交部副尚書,名叫格爾斯的,到中國來,一則表示慶賀,二則探聽虛實,第三,則是為兩國政事交往。(後文詳敘)


    在北京的時候,格爾斯覲見恭親王一行,寒暄之後,提出俄皇的要求:在聖彼得堡仿效大清與英法美三國簽訂的合約,設立中國領事館,增進彼此聯係;第二,伊犁南麵的要隘,特克斯河流域一帶,廣二百餘裏,長四百裏的一大片疆土,版圖歸屬,曆來是一個很繁雜的糾紛,這一次俄羅斯人提出,由雙方指派‘分界大臣’酌中勘定新界;此外通商口子三處,隻開嘉峪關一地,取消西安、漢中。蘇俄商船可到鬆花江伯都訥,蘇俄領事僅設吐魯蕃一處;最後是貿易,增加天山南北路俄商貿易,納稅條款,由中俄兩國共同商議。


    這件事在當時引起極大的反響,總署衙門一邊認為,既然***一地,俄國走私販子已經到了禁無可禁的地步,還不如就此放開邊禁,允許正當商人往來交涉;朝廷派人監管,也好能夠收到斂財之效。


    總署衙門共商的結果報到禦前,皇帝準了在俄羅斯首都建立中國領事館的要求,***開邊禁,增進兩國往來的事情,卻一時沒有決斷,隻說想一想。奕不以為意,碰頭而出。


    但到了第二天,就有鹹豐五年的新科進士,現在翰林院任職編修的丁寶楨,上了一份奏折,“……俄人蠶食***,並吞浩罕,意在拊印度之背,不特我之患,亦英之憂也,奕若能悟英使輔車唇齒,理當同仇。近來之立功宿將,如嶽斌、鮑超、劉銘傳、善慶、岑毓英、郭鬆林、喜昌、彭楚漢、李雲瑞等,或回籍,或在任,酌量宣召來京,悉令其詳議籌策,分駐京通津站,及東三省,以備不虞。山有猛虎,建威銷萌,故修武備則謀定。臣非敢迂論高談,以大局為孤注,惟深觀事變,日益艱難,西洋撓我政權,東洋思啟封疆,今俄人又故挑釁端,若更忍之讓之,從此各國相逼而來,至於忍無可忍,讓無可讓,又將奈何?無論我之禦俄,本有勝理,即或疆場之役,利鈍無常,臣料俄人雖戰,不能越嘉峪關,雖勝,不能薄寧古塔,終不至掣動全局。曠日持久,頓兵乏食、其勢自窮,何畏之有?今該王大臣未老而精銳盡澌,欲戰不能,而俄人行將城於東,屯於西,行棧於北,縱橫窟穴於口內外通衢,逼脅朝鮮。不以今日捍之於藩籬,而他日鬥之於庭戶,悔何及乎?”


    奏折呈上,清流紛起相應,都認為和俄羅斯交好則無妨,開***之地的邊禁則斷不可行!皇帝給吵得頭大如鬥,最後沒有辦法,隻好順應清流所請,隻準了俄羅斯提出的重新勘定界址一事,開禁貿易的請求則盡數駁回,方才了事。


    格爾斯很失望,但也無可如何,最後雙方仿效英法兩國前例,互相簽訂《北京條約》,泱泱不樂的回國自去向俄皇解釋不提。***這邊,隻是高興了各族的走私販子,卻於百姓疾苦,一無所解。到了鹹豐八年的年初,有鑒於***走私嚴重,朝廷敕旨瑞郡王奕誌,派兵痛剿。差事落到定邊左副將軍成袞紮布的頭上。


    成袞紮布帶兵緝私,不料走私販子的武力居然強於官軍,接仗之下,給人家殺得大敗,成袞紮布畏懼朝廷峻法,在當地殘殺各族百姓,甚至包括一些在***傳教的俄羅斯教士,也遭了無妄之災。給他砍下不知道多少良善百姓的人頭,帶回伊犁,向主官報捷。


    瑞郡王奕誌不知有詐,照例向朝廷請功,朝廷自然有所封賞,又賞成袞紮布黃馬褂,又賞了奮勇巴圖魯稱號,一時風頭無兩。


    被他殘殺的各族百姓自然不服,漢人也還罷了,到所屬官府呈告,無所告慰下,多選擇忍辱吞聲;回、維各族卻各自向本族台吉求懇,車淩等台吉受族人所托,到伊犁將軍行轅呈訴,不料奕誌根本就不能秉公而斷,反倒以為車淩等與沙俄勾結,走私往來,進而攻訐朝廷大員,將這些人轟趕了出去。


    車淩等人無奈,商議之後認為,一國的郡王,包庇屬下,自己等人勢窮力蹙,在本省休想能夠扳得倒他,如今也隻有入京去告禦狀!方有挽回機會,於是和其他幾部的台吉議定,一路東行到北京去,禦前呈訴,就不信,大清朝沒有王法了?


    一路走到西安,陝甘總督張亮基對他們說,皇上聖明,聞聽此事之後,定會秉公處置,斷不會使屈者更屈的事情出現,不過,禦駕即將從北京出發,西幸山西,不如就在西安暫時住下來,等皇上來了,當麵呈訴。


    車淩卻認為族中百姓翹首企盼,隻等齎旨而返,將這一眾殘害本族的混賬行子繩之以法,若是在西安坐等,不知道要拖到什麽時候。於是謝過張總督的好意,準備到太原去叩闕。張亮基想了想,以為並無不可,當下起草的奏折,一路送至行在,一邊又派人保護著幾位台吉,出了陝西省境,方始拱手作別。


    聽張集馨說過一遍,皇帝沉吟了半晌,不置可否的一笑,轉開了話題,“今兒個招對晉省臣工,本來隻是想和大家說說話,誰知道最後又弄成這般朝堂奏對的模樣了——不說了,一切等進了城,朕見過回部各位台吉之後,再定吧。”


    看皇帝麵帶倦色,肅順給張集馨見過使了個眼色,眾人碰頭跪安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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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七日,禦駕從太原府北門入城,前頭是四駕九龍明黃曲柄蓋,接著依次是翠華紫芝兩蓋、青、紅、皂、白、黃五色的二十柄直柄九龍蓋,八色純紫、八色純赤的方蓋跟在後邊……其時正值辰牌,麗日當空、微風剪拂,華蓋蟠飄帶舞,顯得十分壯觀。華蓋過完,便是七十二麵宮扇,有寫壽字的,有繪雙龍的,孔雀雉尾,鶯鳳文采,一麵麵耀日眩神。接著是十六麵大蟠,上頭寫著“教孝”“表節”“明刑”“弼教”“行慶”“施惠”“褒功”“懷遠”“振武”“敷文”“納言”“進善”等字樣,還有四金節、四儀鍠氅、八旗大纛,旗上繪有儀鳳、仙鶴、孔雀、黃鵠、白雉等樣禽,遊鱗、彩獅、白澤、角瑞、赤熊、黃熊、辟邪、犀牛等瑞獸,看得人眼花繚亂。


    前頭儀仗已經過去很長,後頭的仍源源不斷走來。一百二十麵門旗已經出完。肅順氣宇軒昂地騎在錯金鞍的黃馬上,後頭西淩阿、佐齊、帶著四十名侍衛,一色金甲戎裝,紅頂翠羽,數百名禁軍手持金鉞、臥瓜、立瓜、金瓶、金椅、金杌、大刀、弓矢、劍戟等浩浩蕩蕩隨後跟出。此時城內城外鼓樂動地,一片山呼,“鹹豐皇帝萬歲,萬萬歲!”


    為達到與民同慶的至意,帝、後二人同乘九龍乘輿,甚至將法駕四周原本放下來的黃幃全數挑起,百姓跪在地上,略略抬起頭,就可以看到大清國的天子與皇後,正端坐其上,笑盈盈的向百姓點頭致意。


    注1:伊犁將軍。***建省之前,一地軍政大事,由伊犁將軍統管。聽名字似乎是以軍職管文事,其實,伊犁將軍的職掌很多,分別是統帥駐軍,保持武備;考察官吏,定其升遷;屯田置牧,組織生產;核征賦稅,奏調經費;管理台卡,巡邊守土;辦理王公入覲及藩屬事物。


    其下下轄三路,以東、北。南分之。其中除北路歸伊犁將軍直屬之外,東路有烏魯木齊都統;南路有喀什格爾參讚大臣、協辦大臣;再之下分別有伊犁參讚大臣,領隊大臣、塔城參讚大臣、領隊大臣(北路);哈密、鎮西、古城、烏魯木齊領隊大臣(東路);以及南路所有的吐魯番、葉爾羌等地辦事大臣等。


    關於***,後麵還會有詳細的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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