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節承歡(1)


    自本年十二月十九日,到來年的正月十八日,是欽天監選定的封衙期,這一月之中,除軍國大事,隨到隨報之外,其他的,都要等到開衙之後再說——每到這樣的時候,都是皇帝最覺得無趣的日子,無他,紫禁城中冰清鬼冷,連一個能夠在自己麵前說話的人都沒有啦。


    驚羽在他身邊多年,知道他的脾氣,皇帝政事之餘,有時候會犯一點孩子氣,又可愛,又可憐的,便總會想著法子哄他開心,“皇上,長春宮已經整修好了,前天奴才看見楊氏跟前的小太監,聽他說,楊氏想請皇上過去呢!”


    “做什麽?”


    “這,奴才不知道,也沒有問,不過想來,還是為上一次她生病,皇上親自照料的事情吧?”


    皇帝舉起雙手,使勁揉揉眼睛,“也好,到她那裏去坐一會兒去。”


    他身邊的人知道他的脾氣,不做大聲喧嘩、傳秉之聲,一路到了長春宮中,挑簾排闥而入,正堂上的幾個太監宮女正在說話,忽然腳步聲起,玉尊天子到了眼前,忙不迭的跪倒行禮,嘈嘈雜雜響成一片,“奴才給萬歲爺請安。”


    皇帝理也不理,邁步進到暖閣,楊氏正在手忙腳亂的收拾什麽東西,神色很是慌張的樣子,跪倒行禮,“奴才,叩見皇上。”


    “唔,這裏比前幾天可暖和得多了。”皇帝笑道,“嚇你一跳吧?做什麽呢?”


    楊氏又羞又窘,手腳沒有個安放處,似乎在背後還藏著什麽東西?“藏著什麽?給朕看看啵?”


    給他發現,不能再藏著了,楊氏伸出手來,握著的是一匹布絹,皇帝取過來看,是一個枕頭套,上麵繡著一副‘漁村夕照圖’,一葉輕舟,係於綠楊樹下,遠山籠翠,碧水含煙,看上去幽靜有致,淡雅極了,“這是你繡的?”


    “是,奴才女工拙笨,有辱皇上龍目,請皇上恕罪。”


    “不會啊,很好看的。”皇帝為這一副清幽的圖畫引得動了詩性,點頭笑道,“有景無詩,美中不足。你可會作詩?”


    “這,奴才不會。”楊氏做這樣的女工,隻是覺得無倦齋中一夜體貼,無以為報,並沒有什麽更多的想法,仗著自己女紅不凡,聊表寸心而已,但看皇帝灼灼的眼神,心中暗叫糟糕,皇帝該不會有什麽旁的思緒了吧?轉念一想,就是他有,自己又當如何?呆在這長春宮中,便如籠中鳥兒,還能飛出生天嗎?這樣一想,又覺得索然無味起來。


    皇帝卻沒有想到這麽多,轉身吩咐,“六福,把詩韻牌子取來。”


    “喳!”六福這樣答應著,一時想不起什麽地方有這玩意?


    “快去啊!”皇帝大聲催促。


    “喳!”六福響亮的回答,而且把胸脯挺得很高,但腳下卻不動。


    這就表示遵行旨意有了窒礙。皇帝很明白,如果再嗬斥督促,這個憊懶小子就要想辦法搪塞了,那些希奇古怪的搪塞,能教人吃了虧還不能罵他,隻有氣得摔東西。所以,最實惠的處置,是先問一問他有何難處?


    這當然不會有好言好語。皇帝偏著頭,皺著眉,用表示不耐煩的重濁的聲音問:“怎麽啦?”


    六福是在等著他這一問,不慌不忙地答道:“奴才在想,快去不管用!奴才隻有兩條腿,跑得再快,路遠了,還是快不了,怕萬歲爺等得心煩,所以奴才在想,近處那兒有?想定了一拿就是。”


    “想到幾時?你就想躲懶,沒話找話。快!上養心殿取。”皇帝告誡,“別拿錯了,要‘平聲’的,看那‘一東’、‘二冬’、‘一先’、‘二蕭’的就是。”


    “喳!”六福答應著,隻好移動腳步了。


    “慢著!”是驚羽的聲音,因為清脆無比,所以室內室外無不注意,等六福站住腳,回頭來望時,隻見她比著手勢在問皇帝:“是不是那麽大,那麽高的小櫃子,有好些個小抽屜,上麵刻的字,什麽一東、二冬、三江、四陽的?”


    “對了!”皇帝有意外的欣喜,不由得提高了聲音,“不過,不是四陽,是七陽。”


    “奴才也鬧不清是四陽還是七陽?反正一東、二冬是記得挺清楚的。”驚羽道,“奴才在庫房裏見過這個東西。”


    “那好!你帶著六福去找來。”


    不多片刻,取來兩個花梨木的小櫃,每個櫃子有十五個小抽屜,每屜一韻目‘上平’從‘一東’到‘十五刪’,‘下平’從‘一先’到‘十五鹹’,都在抽屜上刻著字。


    “是這個不是?”驚羽問。


    “就是這個。”皇帝說道,“你把‘十五鹹’打開。”


    打開上平那個櫃子的第十一個抽屜,裏麵有許多疊得很整齊的牙牌。桂連掀一塊來看,是個‘真’字,再掀一塊來看是個‘因’字。


    “皇上,這是……什麽呀?”楊氏心中好奇,在一邊發問。


    “這你就不懂了!”皇帝驕傲地說:“跟你也說不明白。你把字牌都取出來。”


    楊氏和驚羽盡眨著眼,一塊一塊把字牌取出來,取一塊看一塊,手腳甚慢,皇帝等得不耐煩,將抽屜一拉,‘嘩啦’聲響,把所有的字牌都傾倒在桌上。


    “來!給收拾齊了!”


    說著他自己先伸手去理,驚羽故意不動,暗中推了楊氏一下,後者無奈,伸出手去。四隻手在一起理牌,少不得要碰到,頭兩次還好,理到後來,皇帝故意把她麵前疊好了的牌順手打亂,又趁勢把楊氏的手,摸一把、捏一把,嘴裏還吆喝著:“快一點!把字順過來!”


    皇帝的動作讓楊氏麵紅耳赤,身處在這溫暖如小陽春的暖閣中,竟出了一身的汗,妝容耀眼,更增麗色,皇帝連眨眼都做不到了,直勾勾的盯著她看。更讓楊氏難堪,有心躲開,又不敢,故意說道,“皇上不是要做詩嗎?”


    “嗯、嗯,做詩、做詩!”皇帝象做了什麽虧心的事,自己都覺得有些忸怩。


    看皇帝靜了下來,楊氏的心也定了,一個人把字牌理好。


    她很聰明,這不多的工夫,已經領略到了字牌的用處,把十五鹹中她所認得的字排在前麵,仿佛見過而不認得的,放在中間,最後是那些她心目中的‘怪字’:輲、巚、愆、蹇、之類。


    這個安排,大可人意,皇帝有著小小的、意外的驚喜,“你……?”他指著前麵那些常見的字問:“你怎麽知道朕要用這些個字?”


    楊氏想說,那些‘怪字’,萬歲爺一定認不得,所以撂在後麵。但這話要說出來,可能就是一場大禍。所以隻好地笑道:“奴才是胡猜的。想不到就猜中了皇上的心思。”


    這讓皇帝想起《四郎探母》中的戲詞,隨即說道:“好,你就猜猜我這會兒,心裏想的是什麽?”


    “奴才猜不著!”楊氏一句話出口,更覺難堪:這哪裏像是主從對答,倒似乎是在學小女兒向情郎夫君撒嬌一般了!


    “猜不著也不要緊。”


    “那,奴才就胡猜了。”楊氏偏著頭,斜著上望,含著笑容兩隻手指輕輕撚著她自己的耳垂,這副姿態,在皇帝看來極美。尤其動人的是,她那因為思索得出了神的眨眼,長長的睫毛就象無數小精靈,不斷在跳躍閃動。


    “奴才猜萬歲爺,這會兒心裏在想的是,”她忽然頑皮的一笑,“要賞奴才一個寶石戒指。”


    這真猜得有點兒匪夷所思了,但是皇帝很高興。真的,為什麽不賞楊氏一點東西?“你猜得不錯!”他說,同時探頭望著身邊,仿佛要叫人似的。


    真的當了真,楊氏卻又不安了,“不!”她趕緊攔著,“奴才胡猜的,逗皇上一個樂子,不敢跟萬歲爺討賞。”


    皇帝嘻嘻一笑,趁機握住楊氏的手,卻不再呼喚六福、驚羽,反而問道:“你沒聽過君無戲言這句話嗎?你喜歡那一種寶石?朕命人找一個來給你!”


    楊氏暗中叫一聲自己的名字,這真正是作繭自縛了,好端端的,怎麽說出這樣的話來?日後給人家知道了,會如何看待自己?心中著急,眼圈微酸,泫然欲泣的樣子,在皇帝看來,大感情動,思及當初在太原城中的一幕,更是不克自持,微微挑起女子圓潤有致,弧線優美的下巴,深深地吻了上去!


    鼻息咻咻,紅暈上麵,“皇上……奴才?”


    “噓!”皇帝輕輕噓了一聲,“你不是旗下人,以後隻有你我兩個的時候,就稱‘我’吧?”


    楊氏入宮雖然時間不久,但這等禮製之事,早有內務府專人教授過,聞言趕忙說道,“這,怕與體製……”


    “唉!”皇帝搶著打斷她的話說,“你又來講體製了?朕說的話就是體製,你莫非連恭敬不如從命這句話都不知道嗎?”


    “既然如此,奴才……哦,不!”楊氏蹲身行禮,微笑著說道,“改口真難。”


    “起頭難,以後就難了。”


    “隻是,怕皇後娘娘……,奴才這樣妄自尊大,大庭廣眾之間,體製不可不顧啊?”


    “這話倒也不錯。日後你記在心裏,沒人的時候,朕準許你這樣自稱好了。”


    “是。”楊氏雙膝彎曲,行了一禮,以手輕點自己的心口,“奴才都記下了。”


    “你指錯了。”皇帝嘻的一笑,抓住她的手,移向旁邊,動作故意魯莽,觸及胸前***的隆起,楊氏頓覺全身發麻,滿臉紅暈,“人的心應該偏向左邊一點,喏,大約是在這裏。”


    “我不信,”楊氏後退一步,“難道皇上的心也不正嗎?”


    這句是雙關語,皇帝笑了,“你說得不錯,朕的心也不正。”


    “那麽是偏在哪一邊呢?”


    “你的偏在哪一邊,我的也偏在哪一邊。”


    這是很露骨的表示,楊氏心跳加快,抬頭偷窺,,恰好皇帝似笑非笑的在瞅著她,兩個人視線交接,她趕緊避了開去,“真的。我不騙你。”皇帝的聲音又變得正經起來,“人的心髒,都是在左麵一點——西洋人畫過很詳細的圖畫,那是解剖了多少屍首證明了的。”


    “好怕人!”


    “也不必害怕,看了會長知識,知道一個人的心肝脾胃在哪個部分,腸子又有多少?”


    “有多長?”楊氏問道,“俗話說的九曲回腸,真是那樣嗎?”


    “這個,我也不能分明,不過看圖畫中的樣子,不止九曲。”皇帝用手在自己腹部盤旋著畫圈圈,漫不經心的回答。


    “那,男女都一樣嗎?”


    “當然不一樣!”皇帝笑道,“便說朕,不就比你多一點什麽嗎?”


    皇帝語出調笑,楊氏又是羞得滿麵通紅,心裏感到窘迫,自覺已經到了難以脫身的境地,但仍舊要做最後的努力,“皇上,您不是說,要作詩嗎?”


    “哦,是了。”皇帝回身看看,暖閣中並無飄天文學輕軔係綠煙,汾水暮景個中傳,君如鄉夢依稀侯,應喜家山在眼前。”


    楊氏也是讀過書的,一聽之下便明白內中含義,皇帝這是在告訴她,不可再有家園桑梓之念,還是以錦城為鄉,自得其樂的好。想到這裏,女子勉強笑著,蹲身行禮,“奴才都記下了,叩謝皇上天恩。”


    這番奏答文不對題,胡亂到了極致,皇帝也不理她,在長春宮的暖閣中走了幾步,“就這樣吧,朕得回去了——一會兒,再有恩旨與你。”


    “是。奴才恭送皇上。”


    皇帝腳下不停,帶著身邊的太監宮婢出宮而去,果然,沒有過很久的功夫,隻見六福又轉了回來,“有旨,著楊氏跪聽。”


    “萬歲,萬萬歲。”楊氏由宮婢服侍著,跪倒在冰涼的青石板上,碰了個頭。


    “皇上口諭,山西楊氏,著封為楊貴人,今晚養心殿伺候,欽此!”


    “奴才……楊氏,領旨謝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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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宮闈豔屑秘聞,最是容易引起尋常百姓的猜度,楊氏雖然是女子,又是自幼居住在離京師千百裏之外的晉省,這等事,卻也曾經聽人說起過,不過更多的都是一些以訛傳訛之言,據說皇上召嬪妃侍寢的時候,後者總要沐浴潔淨,以錦被裹身,然後由兩個馱妃太監扛著,送到皇帝宮中,**之後,再有這兩個人把她原路馱回來——隻是不知道,到底有幾分是真。幾分是假?


    看六福傳旨之後,拿上幾兩銀子,轉身欲走,楊貴人(以下稱以嘉號)趕忙出聲一攔,“陸公公?請留貴步!”


    六福應聲止步,“主子娘娘可還有什麽吩咐?”


    這忽然變換的稱謂,讓楊貴***有無所適從之感,“陸公公往來辛苦,我……請等一等。”說著話,命身邊的宮婢回到暖閣,取出鏡奩台下抽屜中的首飾盒子,拿出一枚龍眼大小的珍珠,遞了過去,“陸公公,這是我從山西老家帶來的小玩意,不值什麽錢,聊做消遣之用——請陸公公賞收。”


    太監沒有不愛財的,六福更是其中佼佼者,而且,皇帝雖極恨臣下貪墨,於身邊近人收受賂遺之物,卻從來是眼睜眼閉,不大過問的。十數載而下,六福也大大的積攢了一份身家。他是識貨之人,明亮的光線下,珍珠渾圓剔透,散發出柔和飽滿的光澤,可見非是常物,當下也不客氣,笑眯眯的伸手接過,給楊貴人行了個禮,“那,奴才就謝過主子娘娘了。”


    言辭之間,與剛才大有不同,很顯得親熱似的,“不知道主子娘娘可有什麽要小的效勞的嗎?”


    “實不相瞞,正有一事,要向公公請教。”


    “是?”


    楊貴人嬌靨通紅,語不成句的把所想問的話說了一遍,最後說道,“可是……要,如此嗎?”


    “不需用的。”六福答道,“原本倒是如此,隻是咱們這位主子,性不喜此。故而多年來,各位被宣召的主子娘娘用過晚飯之後,認真沐浴一番,徑自到養心殿就是了。”他說,“主子娘娘不妨照此辦理,即可。”


    這算是什麽調調?楊貴人心中思忖,自覺讓自己獨自前往,比之原來思及的,更加難堪:前者終究是可以以太監到宮中來,自己避無可避,***難免為由推搪世人;而後者,真正是自薦枕席了——她胡亂的想著,又自嘲的笑了笑,已經到了這步田地,又弄這些自欺欺人的把戲作甚?


    當下又問道,“那,不知道我及時到養心殿為宜?”


    “皇上用過晚膳,總要批一會兒奏折,主子娘娘在戌亥之交過去便是最好。”


    楊貴人做到心中有數,不再多說,“多謝公公見示,我都記住了。”


    “哦。”六福轉身欲走,又轉了回來,“另外有一件事,好教主子娘娘知道,萬歲爺最不喜胭脂甜膩香味……主子娘娘能不用還是不要用的為好。”


    楊氏當然明白,這是那一枚珍珠之力,再三的謝過六福,後者這才轉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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