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節同文議政


    同文館在翰林院左近,和東交民巷區所有的各國使領場館一樣,隻一牆之隔,這裏本來也是理藩院所有的地基,乾隆年間,改建為俄文館(在乾隆時,中國並無傳統意義上的外交,外藩、外邦往來,多由禮部、理藩院承擔其事,而與中國多次發生往來的西洋國家,多指俄羅斯,當時叫羅刹),鹹豐朝成立總署衙門,將之改作衙門分支機構的同文館。


    這裏占地相當大,共計四十七畝左右,正中一路,前後五院,其中有三院內建有樓舍,用作講堂及教習住房;左右兩路,前後各四院,也都建有上下樓舍,作為學生的住房;但到鹹豐十年之前,同文館所招收的生員,大多是京中旗下人家的子弟,府第就在北京,這裏的學生住房,也便空置了,一直到鹹豐九年之後,同文館的生員人數驟然增加,很多還是從直隸、山東、河南、兩江諸省報名、考試而入的,自然不能走讀,才開始陸續入住。


    其餘另有後院小房,平列者三院,是廚灶、茶房、浴房暨丁役住房。另外,因為生員日夕增加,新聘請而來的法國人教習叫德?肖的,在同文館教課的同時,有鑒於清朝政府並未將一些西方科技技能納入課堂,撰擬了一份公文,請文祥上奏皇帝。


    文祥也很頭疼,德?肖在文字中的大意是說,希望大清國皇帝陛下準許,在同文館中開設技藝課程,將一些西方所有的諸如機器原理、製造技法,盡數傳授生員――他雖然奉旨管部,又兼著同文館總提調的職銜,但本質上來說,還是讀書人,如今聽德?肖說,要讓孩子們學習下等丁役之術,從他而言,分外覺得難以接受。


    但因為有當年的前車之鑒,不敢壅於上聞,將奏折潤飾一番,呈遞到了禦前。皇帝看過之後,點頭詔準,並且購進大小旋鐵床、組胺鐵機、削鐵機、剪鐵機共十七台,暨手工用器具,銅、鐵、鋼料不等,由德?肖任專職老師,在每天的下午,加開技藝課程。


    步入同文館內,周圍一片安寧,席草成蔭,桃紅柳綠,一派怡人之景,驚羽左右看看,小聲問道,“皇上,這裏怎麽這麽安靜啊?”


    “天氣越來越熱,自然就都躲在房中不出來了。”皇帝輕笑著說道,“而且,這會兒正是上課的時候……走,我們過去也聽聽。”


    兩個人緩步向前,果然可以聽見很清晰的說話聲,是一句外語,“……theopium。”驚羽聽不懂,問他,“皇上,這是在說什麽啊?”


    “他是在說,鴉片戰爭並非是為鴉片而起。”皇帝冷笑著,站在窗下,頭也不回的給她翻譯著,“實在可笑!”


    果然,裏麵的教習嗚哩哇啦的說了一通,中英文混雜,也不知道孩子們是不是能夠聽得懂?他在外麵一麵聽,一麵給驚羽翻譯,“他說,政治條約與通商條約不同,一般而言,重大戰爭國與國間重大爭執,必須以政治條約協議解決,其功用重大,性質多樣:凡戰爭勝敗,邊界糾紛,割地賠款,領土轉移以至兩國建交複交,俱以政治條約作雙方共同遵守依據,具永恒性效力。而兩國間因作通商交易往來,包括彼此商民往來,無論大小強弱,彼此均須互訂通商條約,其性質因時勢變化,自是經常改易,並非永恒,但為兩國間平時經常依據,頻用而具時效。”


    他喘息一聲,繼續說道,“……而商約外交,其本身不同於政治條約,並一致是在政治條約完成之後,另行啟議,展開商約談判,再訂商約。兩者有明顯區別,亦各自秉其國家立場,經談判妥協而完成。基本上政治條約與通商條約絕對不在同一時間同一地點進行議訂。”


    他說的這些,在驚羽聽來,有如天書一般,每一個都能明白,但連在一起,就莫辯其詳了,忍不住嘻嘻一笑,“怎麽了?”


    “您說的,我一個字也聽不懂呢!”


    皇帝一愣,也忍不住大笑起來!


    窗外的響動立刻驚擾到了裏麵上課的教習和學子,有人扒頭來看,那個講課的教習更推門出來,用英國口音相當重的英語問道,“對不起,是有什麽事嗎?”


    “打擾到您的課程,倒是我的不是了。”皇帝歉然的一笑。


    不等這個洋教習說話,並排的另外教室屋門一響,又一個教習走了出來,以純正的英文和皇帝對麵的洋教習說話,“桑德斯,有什麽問題嗎?”皇帝隻覺得這個人說話的聲音很耳熟,回身看去,正是容閎!他穿了一身西裝,腳上踩著皮鞋,剃得牛山濯濯的額頭,一條大辮子落在身後,看上去不倫不類,很是奇怪。


    容閎也大大的愣住了,張口結舌了半天,臉忽然紅了起來,搶上半步,動作無比僵硬――皇帝明白,他是習慣性的想打馬蹄袖――的跪倒下來,“臣,同文館教習,蒙賞總理各國事物衙門四品參事銜,容閎,叩見皇上!”


    “起來吧。”皇帝哼了一聲,示意他起身,轉頭說道,“這位是?”


    容閎趕忙為其做引薦,“這位是英國教習,桑德斯?漢森先生,中文名字叫韓德善。”隨即又給韓德善耳語了幾句,後者也是一驚,很有點手足無措的樣子,“尊敬的中國大皇帝陛下,您……好。見到您是鄙人無尚的榮幸。”


    皇帝不用容閎翻譯,韓德善的話他聽得懂,笑著點點頭,“歡迎您到我國,並且對於您能夠願意把胸中所學的西洋知識,傳授給我天朝士子,我也很覺得心感呢!”


    這片刻折衝之間,兩個班中的孩子們漸次出來,在各自教習的身後圍成半圓,得知大清國的天子駕臨,年輕人的臉上滿是與有榮焉的光芒,看皇帝的目光掃過,各自跪了下去,參差不齊的呼喝,“學生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皇帝的眼睛一一看過去,赫然發現,寶廷和舒清阿居然也在人叢之中,這兩個人身材高大,跪在那裏,也比旁人高出一截,“爾等能夠不以地域為分,不以西學為別,認真學習西洋技藝之法、之說,朕不勝歡喜啊。”


    “學生不敢。”寶廷第一個碰頭答說,“學生以為,朝廷官職司衙之設,乃為各依其律,各司其職,為官者無論身居何職。盡心竭力,皆應報效朝廷,方算得上是忠心臣子;學生等奮發讀書,增長胸中所學,也正是為日後報效之用,學生等不敢當皇上褒獎之言。”


    容閎在一邊說道,“皇上,臣請皇上轉至值房,容臣等……”


    “不必,朕今天到同文館來,並非為了見你們,而是為了向各國教習,有請教益而來的。”他說,“容閎,你去將同文館中各位外洋教習逐一傳來,朕……”他左右打量一眼,用手一指剛才韓德善上課的教室,“朕在這裏見他們。”


    容閎不知皇帝這樣做是何意,答應一聲,轉身下去了。


    皇帝由眾多學生和韓德善簇擁著進到教室,和後世所見的課堂沒有很大的差別,學生們都是單獨的座位,書桌卻要大得多,上麵擺放著文房用具,還有西式的鋼筆、墨盒、墨水瓶等物,他隨手拿起一份,翻看看看,上麵的是用鋼筆記述的韓德善方才所講述的內容,下麵的是毛筆字,所記的是教習傳授的所謂《經史子集》之類的課程筆記。字跡都相當工整,看起來,這些人在提鍾懸肘以外,也已經熟練了鋼筆的用法。


    端詳良久,回身一笑,“朕剛才在門口聽了一會兒,教習多用英文授課,也不必另外聘用翻譯――如此看來,你們倒是都能夠聽得懂了?”


    “回皇上話,生員等與教習先生彼此幫襯,學習西文之間,教習也多有掌握漢話者,故而,方能收課上並無言語窒礙之效。”


    皇帝點點頭,不再多說,又抬頭看向站在門邊的韓德善,“漢森先生,我有一個問題請教,若閣下以為,鴉片戰爭並非是為鴉片而起。那又是為何?”


    韓德善是英國利物浦人,也是鹹豐七年安山湖一戰之下,給中國俘虜的軍中文員之一,戰事結束之後,回到國內,但呆不到三個月,又返回中國,受總署衙門所聘請,擔任同文館教習,所教授的是外交方法,“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以為,鴉片戰爭起因,是在於貴國皇帝陛下為兩國往來自由貿易,多有紛繁,下旨關閉東南沿海與英國、法國及其他國家的正常貿易而引致。”


    “嗯,站在英國人的立場,朕或者不能說你所講的錯誤,”皇帝用很流利的英文說道,“但,站在一個有良知的紳士的角度,這番話,就實在是昧心之言了。既然你教授的是外交方法,想必與貴、我兩國之間的紛爭,也多有了解。道光十五年之前,所稱國際貿易者,皆為對英貿易也――英商占中國對外貿易額的百分之七十以上;航運則九十以上也。中國對外貿易從逆差至順差,則首受其殃者何人不言可喻也。其後,鴉片既絕,而絲茶出口如常。時不旋踵,我兩江、粵省外貿,頓成出超。而洋人務利,眼見黃金白銀漫天飛走,又如何能夠不張皇失措?此所以朕說,英國絕不能容忍中國成個禁煙國家。進而為此不惜寇邊,終有安山湖一戰敗北――朕說得可有錯?”


    韓德善沒有想到這個中國的皇帝的詞鋒如此銳利,呆了半晌,強自笑道,“尊敬的皇帝陛下,鄙人的意見隻是說,兩國紛爭,盡可以在談判桌上得以解決,而並非一定要訴諸武力。”


    “這些話,朕倒是同意的。不過,也要分清楚彼此對象。便如同英、法、美、西、挪、瑞、丹之國,彼此雖路途遙遠,遠涉重洋方始到達,但總還是文明之邦,是很能夠說得進去道理的,其餘的嘛,就隻好概而不論了。”


    能夠為朝廷選中,在同文館中教授學子的,都不是等閑之人,更何況今天居然有幸得見中國的皇帝陛下,韓德善更是聚精會神,認真聽著。這會兒心中一動:他說這樣的話是什麽意思?


    皇帝不再就此事多做糾纏,麵向寶廷、舒清阿等生員眾人說道,“外交之事,最幹國體。”他的語速逐漸放慢,字斟句酌的說道,“以近代中國遭遇變局而言,鴉片戰爭雖非酷烈,而實為最濫觴之***。急遽變化,接踵而來,華洋交涉迅居主流。朝野因應亦集人才心力於此,而全麵商貿之衝力,乃挾外交特權而契入,表麵居於末流,然一切糾合於外交折衝之中,天朝防不勝防,實亦構成中外交涉史之重大動力。先皇二十三年開放五口通商世局,以為從此中外和平可以持久。其實必然發生之第二次鴉片戰爭,已在口岸開放不久後開始醞釀。最關鍵之點,即由於一種鴉片商品仍受禁製,形成非法走私,英國主國政者於鹹豐三年訓令包令向中國展開修約交涉,其修約要求雖有七點,而根本宗旨,乃在於鴉片商品之合法化。”


    “等到天朝駁回所請,則戰爭之勢,已不可免矣!除此之外,若論及兩國交往,彼此通商,皆可以經由外交途徑,以彼此談判的方式以為解決。而這,就要今天在這裏的袞袞諸公,日後為國奔忙了。”


    “皇上以華洋紛爭,國之大政相托付,學生等敢不殫精竭慮、廢寢食以攻讀,上報聖主?”


    說話間,容閎帶領其他的幾名西洋教習也到了教室中,給其介紹一番,各自是:法人慶丕、波那根;法國教習德?肖、日意格、教士查梅;美國教習博伊特、馬克林;西班牙教習伊利諾斯、賽維爾;還有一個丹麥人,名叫伍德羅。


    皇帝一一見了,很和煦的笑著,慰藉了幾句。眼睛看向韓德善,開口問道,“教習先生,這一次朕到同文館來,是有一件事,想向各位教習請教的。就是,於克裏米亞戰爭之後的英法兩國,對俄國外交政策,可有以教我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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