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細說從頭


    為了省得再浪費一次唇舌,皇帝在養心殿叫大起,軍機、內閣、禦前、總署全數到齊,弄得除了軍機處和總署衙門上下眾人都有點摸不到頭腦。


    等了片刻,皇帝升座寶座,行禮之後,讓眾人站了起來,“今兒個在養心殿叫大起,是有一件事要和你們說的。文祥?”


    “奴才在。”


    “你先把昨天和俄國公使說的話,向列位同僚說一遍。”


    於是,文祥又再說了一遍,皇帝緊接著他的話頭說道,“世界上的事情,偏偏就會這麽巧,朕這邊命文祥傳見俄國公使,對方國內就派人要到京中來。”


    “朕多日來苦思冥想,翻查《阿穆爾河地誌》並《盛京通誌》多時,昨天散了朝會之後,朕更親到同文館,向幾位為我天朝所聘之外洋教習多有請教,方能疏清脈絡,分辨出俄人心中謀劃。俄人的計劃是這樣的……。”皇帝說道,“先行派人到京,就《尼布楚條約》中未定之款與我朝展開會商,若是不能饜所欲,也不打緊,左右俄人所圖,非是為此。他們想要的,是占領自古以來就為我天朝所有的阿穆爾河。如何達成這一目的呢?很簡單,到今天你我君臣共商國是時為止,阿穆爾河左岸早已經建滿了俄國寨壘營地,駐軍總數,不下一萬兩千人,以此造成既成事實,而俄使南來,不過是與此前後輝映,意求落於筆端,以兩國公文,長久留存的。”


    “皇上,奴才不才,請皇上降旨,奴才遠領軍北上,與俄國人決一死戰,總要保我大清祖宗基業,不為外人所侵占;赤子小民,不受外人欺淩才是!”賽尚阿第一個跪倒下來,大聲說道,“奴才願意將一腔熱血,盡數拋灑!以不負先皇,皇上多年來知遇之恩!”


    皇帝搖頭擺手一起來,“這先不必急,你有為國報效之心,還怕無上陣殺敵之日嗎?”他說,“現今之事,並不在我天朝上下能不能存敵愾同仇之心,共禦外侮,而是在於,朕說的是不是對。若是朕猜得對,軍旗所指,俄人所居之處,頓時化作齏粉;若是朕猜得不對呢?倒似乎我天朝不能與鄰國交好,為尚未確證之事,輕發虎狼,貽笑大方。故而朕想……”


    他從禦座上站了起來,“你們和朕進來。”


    眾人隨著他進到西暖閣中,人數眾多,把個原本很是不小的暖閣擠得滿滿當當,靠牆一麵的禦案上,鋪陳了一張碩大的皇輿全圖,其他的部分遮擋起來,隻留下右上角的位置,顯現的眼底,上麵畫滿了河流山川,不過年代久遠,字跡略顯模糊,皇帝走到圖前,用手指指點點,“朕也是到昨日方知,俄國一定要取得黑龍江航行之權,緣由有二;首先是北太平洋這裏,位於海中之堪察加島並以上之北美地圖,其中最北端的地方,名為阿拉斯加,和堪察加島一樣,同為俄國屬地,而要從俄國到達以上兩處,並且為日後介入北太平洋之殖民紛爭,非要黑龍江航道與本土漫長運補線連接,否則的話,不但北太平洋沿岸俄國屬地將自生自滅,就是俄國東西伯利亞的開發,亦將陷入癱瘓。”


    “……第二個原因,就在於由波羅的海及裏海越歐亞大陸能與俄屬遠東海口理論上水路相通者,必以取得黑龍江為先決條件。朕經英法兩國教習指教方知,波羅的海及裏海之間業已開始分段開鑿河道相通,而俄人若能取得黑龍江,則僅需分段挖掘長約貳佰六十英裏之運河,即可溝通太平洋及裏海間河流航道。”


    “因為以上種種,故俄人必欲取黑龍江而後快,而後安。自先皇二十二年起,俄皇以我天朝用兵東南,無暇北故之機,多次派人,派船,不顧兩國早有成法,悍然侵入我天朝領域,往來勘察,妄行已極!”


    “皇上何必為這等跳梁小醜煩勞?隻要我天朝神兵發到,想來俄人定當……”


    “定當什麽?你想說,定當乖乖聽話,舉手投降嗎?”


    奕誴一句話沒有說完,迎頭就給皇帝駁了回來,弄得麵紅耳赤,“這,臣弟是說……”


    “若是事情能夠有這樣簡單而容易的話,朕又何必拚著兩天之內,不眠不休,甚至要親自到同文館去,向外國教習請教?朕看你真是糊塗到家了。這是兩國紛爭,國之大事,你倒以為是兒戲嗎?荒謬!”皇帝的身子骨不是特別好,最怕熬夜,連著兩天不曾安枕,渾身都覺得不舒服,不料聽奕誴說話,倒似乎是自己小題大做了一般,一時間隻覺得心火上升,怒氣勃發,“成天就知道走狗放鷹,正經事你是一點也不做,朕看著你就堵心——滾出去,少在朕麵前礙眼!”


    “是。”奕誴心中委屈,這麽多人詢謀僉同,都抱著同樣的想法,隻不過自己為人先,將其訴諸於口舌,不料卻引來皇帝如此的怒火?這是何苦來哉?規規矩矩的碰了個頭,轉身出殿而去。


    “沒出息的東西。”皇帝猶自恨聲不絕,“不理他,我們接著議事。”他用手指著地圖,繼續說道,“黑龍江在東北境內,畫一個大大的u型彎,在注入韃靼海,海上另有薩哈林島,俄人稱之為庫頁島,更是聯通俄屬堪察加島、***北海道島及千島群島,並為之補充、停靠的第一要地。所以,取得黑龍江的通航權,正是俄人謀劃遠東,所念茲在茲的第一要務。”(注1)


    他停頓了片刻,容眾人消化一番自己話中所帶來的衝擊,緊接著冷笑著說道,“俄國人想要,朕偏偏不給!”


    “皇上聖明!”肅順第一個說道,“我天朝自古所有的土地,俄國人想要,就得拿鮮血和性命來交換!”


    “說得對!”皇帝大聲讚美,“若是能夠在戰場上勝過天朝,一切休提,若是不能,不但黑龍江他們拿不去,就是當年以奇詭巧計從天朝占領過去的土地,也得給朕一一吐出來!”


    這君臣兩個一唱一和,把許乃釗嚇得不輕,心中大罵肅順,皇上年輕,不識輕重,你也跟著胡鬧?兩國開戰,又豈是易與?俄羅斯之國,論幅員猶大過聖朝,人口億兆,帶甲之士,超過百萬!更不必提在關外龍興之地揮動刀戈,若是驚擾到祖宗陵寢,這份責任,誰來背負?


    皇帝陰沉著臉色,聽許乃釗跪奏完畢,說道,“你的話不是無理,但其中有一節,黑龍江自古便是天朝內河,如今為俄人非法侵占,若天朝束手束腳,日後俄人得隴望蜀,意圖借東北之地為跳板,繼續南下,甚或威逼京畿,難道你也要以聖祖、世宗列位先朝聖君陵寢所在,未可驚擾為由,要朕多有退讓嗎?還是你以為,俄人隻要東北一地,就能夠盡饗所欲了?”


    “這,這,老臣並未想過。”許乃釗碰頭說道,“但老臣之意是,刀兵之事,未可輕動啊?”他說,“東北之地,乃我朝龍興之地,一旦開仗,百姓流離失所,兵士死傷枕籍,大傷我皇上愛民之德啊!”


    “慈不掌兵,義不掌財。又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國家國防之兵,本就是為保衛國家之用,照你這樣說來的話,倒似乎國家拿錢養著這些人,倒該用的時候,也不要讓他們上陣,改由朕親自率人,與外敵交戰了?”


    許乃釗激情上湧,大聲說道,“皇上,老臣是說,能夠以談判解決,又何必動用武力?”


    聽他語出不敬,皇帝反倒和緩了下來,“你說談判能夠解決?好!等俄國專使到京,就由你許大學士領銜,與俄人會商尼布楚及黑龍江邊境事宜!朕倒要看看,你這個方正君子,麵對俄人的時候,有沒有對朕這樣的激情昂揚,又有沒有如簧之舌,說得動俄國來使,放棄謀奪我天朝之地的狼子野心,婉然北去!”


    許乃釗一愣,洋務交涉之事,他一無所知,如何能夠擔任談判代表?但皇帝的話就是聖旨,隻好碰頭領旨,“是,臣領旨謝恩。”


    “朕可告訴你,若是你做得到,一切不提;若是做不到,朕就問你個莠言亂政的罪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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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眾人揮退,皇帝立刻又將肅順、文祥和閻敬銘招了進來,“朕本來還想,借鐵路國債發行,將西北鐵路貫通京師,日後再構築通向東北的鐵路大工,現在看來,此事要提前進行了。”


    三個人立刻明白,皇帝是真的準備對沙俄用兵了。不過,閻敬銘還是要盡一份心力,“皇上,鐵路輸送,固然快捷無比,但臣仍自記得,當年為英法國人赴京商談國事時,皇上所有的上諭:彼此大國之間,掀起大戰的可能性並不很大。臣履任數年,尤其是在國債發行這一次差事中,更是可見我皇上遠見卓識。故而臣想,若是信公所言非虛,能夠借俄使到京之機,將彼此爭端,化解於談判桌前,豈不勝過大動幹戈?”


    “朕說過那麽多話,你就記得這一句?你怎麽不記得朕所說的‘利益’之言?”皇帝心中對閻敬銘的話很不以為然,但他是自己非常信重的大臣,所以即便是訓斥,亦自微帶笑容,“俄國人謀奪黑龍江的原因,朕剛才已經說過了。為其本國利益考慮,黑龍江一地,是一定要用盡各種辦法謀奪過來的,此所以中俄兩國,彼此立場,涇渭分明,全無可以協調處——便如同鹹豐七年,中英兩國為鴉片一物進口銷售與否,不可調和一樣,最後隻能以武力定上下。”


    “……不過,閻敬銘的話也未必不對。中俄都是大國,國土接壤之地甚多,若說起投入戰事之條件嘛,俄國的情況仍自不及我國。故而朕想,彼此打一場傾國之戰的可能性不會很大,但即便是小小規模,也要比鹹豐七年大得多——俄羅斯鐵騎的戰力,舉世無雙啊,就是拿僧王的***八旗來比,怕也要瞠乎其後了。”


    文祥一愣,既然明知道打不過人家,還要硬拚嗎?心中想著,口中卻說,“想俄國以不義乏有道,便稱勇猛,也難抵我天朝上下一心,眾誌成城。上有聖主指授方略,下有將士用命,此等跳梁小醜,何足道哉?”


    皇帝展顏一笑,“此事日後再定。朕今天把你們叫來,是有幾件事要和你們說。朕命許乃釗為談判正使,但以他的才學、辭鋒,即便能夠在言語上折辱俄使,於正事也絲毫無補。故而朕想,文祥,你參與談判之時,要從旁多多協助、調理。”


    “……第二,東北苦寒之地,不用兵便罷,一旦用兵,藥品、糧食、器械、槍炮、子藥、軍服、棉被等禦寒之物,都要大批募集,運往前線。能夠在東北籌集的,畢竟極少,所以,在這一年之內,朝廷要在關內多方謀劃,不至日後有無米為炊之窘,士兵不至有凍莩之苦。”他說,“即便最後能夠順應天意,雙方不用真的動起手來,上至朝廷,下至百官,也要於此事之中吸取教訓——東北一地的開發、保障,正可順勢而起,再不給俄國人以可乘之機。


    “皇上聖明,小民有言:籬笆牆紮得嚴實,才不怕野狗進門來。其語雖失之粗鄙,但奴才以為,用之國事,亦可收效。”


    皇帝向肅順滿意的一笑,繼續說道,“……第三,鋪往東北的鐵路大工,即刻動工修建,這一次,不必考慮沿途百姓的民情如何——戰事在即,一切都要靠邊站!哪怕最後不打仗,朝廷再逐一給予補償呢?”


    他說一句,眾人答應一句,直到都說完了,肅順猛然想到一件事,“皇上,關外旗兵,自聖祖年間之後,久已未經戰陣,日後……”


    皇帝以手掩口,打了個大大的哈欠,“說了一天,朕有點累了,此事,容日後朕會親自對奕山說的——都跪安吧。”


    肅順在他身邊多年,知道皇帝於此事另有打算,當下不再多說,碰頭而出。


    皇帝也真是有點困了,和衣***,拉過錦被草草蓋住身子,呼呼大睡起來。


    注1:筆者是天津人,足跡雖也到過東北三省,但終究於清朝和俄羅斯劃定的種種條約中規定土地所知不祥,故而在寫作之時,對於當年中俄不論《尼布楚條約》抑或是《北京條約》中涉及到兩國土地、邊界紛爭的實際情況,隻知道是平白丟棄了大片國土,但具體如何,卻為那根本不熟悉的地理名詞所混淆,一切隻能憑想象來構築。一直到後來,才逐漸清晰起來。


    黑龍江在中國境內的路線圖,若是把圖上所有的城市、村鎮全數抹去的話,就可以很清晰的看到,是轉過一個巨大的u型彎,流入大海的。而在u型彎的彎底處,有鬆花江注入黑龍江,然後繼續折向東北,流過數百裏之遙之後,來自發源於興凱湖、呈垂直南北走向的的烏蘇裏江也注入黑龍江,然後穿過錫霍特山脈,最後在近鄂霍次克海左近,流入韃靼海峽。


    到中俄簽訂北京條約的時候,俄人所取得的超過六十萬平方公裏的土地,用一句話解釋:就是從黑龍江u型彎的右半部,順烏蘇裏江——這是一條南北走向的河流,幾乎是天然的界河——直至興凱湖,將所切割而下的右半部分,連同錫霍特山脈,全數劃給了俄國。而烏蘇裏江,也就此成為了中國大陸的最東邊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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