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7節惇王當差


    奕誴領命做了海軍大臣,和沈葆楨、許庚身幾個人五月二十六日動身北上,先到天津,巡視大沽炮台,然後北上出關,會同左宗棠,到金州府下轄的旅順去,辦理該地海口炮台承建差事。


    天津距離熱河非常近,三日之後,眾人來到天津,以直隸藩司權領總督事的胡林翼出城三十裏迎接欽差大臣,隆隆的禮炮聲響起,胡林翼率領直隸天津府上下跪倒行禮,請過聖安之後,奕誴笑著把胡林翼扶起來,“恭喜王爺,身擔重責,皇上以海軍建設大責交付,王爺這一次可是大有建功立業之機了。”


    “哪裏,這都是皇上一再交付,要是說我嘛,還是寧願做那不做事,隻拿錢的荒唐王爺的!哈哈!”


    胡林翼等人無不苦笑,知道奕誴就是這樣的口無遮攔的脾氣,勸無可勸,隻好不提,“王爺遠路而來,請到管驛休息,明天一早,職下陪著您,到大沽炮台巡視,王爺您看呢?”


    “都行,都行。左右到了你直隸地方,一切由你安排就是。”奕誴說道,“不過,老胡,我可得告訴你,公事是公事,私情是私情,若是在大沽炮台給我看到有什麽不妥之處,你可不要指望著我會在奏折中為你有絲毫隱瞞,嗯?”


    “這是當然,這是當然,請王爺放心。自齋公之下,於大沽炮台久經整修,可謂固若金湯,萬無一失。”胡林翼說道,“王爺慧眼,天下盡知,若是這一次在我大沽炮台看到什麽岔子,不等皇上降旨,卑職亦當羞慚而去了。”


    “你話可大嗎?”


    “大不大的,王爺明天出海一見不就知道了嗎?”說罷,二人相視大笑起來。


    於是,奕誴眾人在天津城中休息一夜,第二天一早起身,趕往大沽海口巡視海防、岸防情事。名義上是大沽口一地,實際上,在這次動身東來之前,皇帝和沈葆楨就著地圖,認真商議過,不但要看看大沽口,臨近的北塘海口,從北塘東北方向而至灤州、樂亭、昌黎一帶的清河口、老米溝、甜水溝、浦河口,再北上到山海關一線,都是這一次辦差之中,要認真巡視檢閱的地段。


    按照沈葆楨和奕誴的說話,“從天津到山海關一帶,沿海地段綿長,港汊分歧,根本沒有處處設防的道理,朝廷也找不出那麽多的人分駐各處。所以隻有選擇敵人的艦船可能深入登岸處所,扼守要地,杜絕攢越即可。”


    “這樣,行嗎?”


    “卑職還記得,皇上為關外破敵,出以十字良法,王爺可知道是什麽?”


    奕誴撓撓頭,“可是傷其十指,不如斷其一指的話?”


    “正是此意了。”沈葆楨微笑著說道,“這番話用於破敵,自然是無尚之議。用於守衛各處營口,也正是顛撲不破之言。王爺請想一想,我軍守住礙口,敵軍猛攻數日而終不得破,折損兵將多人,是不是會有驚恐疑慮之心?而若是能夠使沿途各處要險之地,均不得破的話,敵人自然也就是偃旗息鼓的折戟沉沙了。反過來說,若是有一處給敵人攻占,則敵人或者乘勢猛攻,或者以間道而出,防務之事,就再無倚仗了。”


    “唔,這確實是要緊的。那要是如你所說,各處營口,派兵駐守,是不是得多派一點人啊?”


    “這倒是不必的。”沈葆楨說,“若說鹹豐七年之前,王爺這話,誠然是兵家方言,但鹹豐七年之後嘛,英法國人,給我大清綠營新軍嚇破了膽子,海戰尚能驕橫一時,陸戰,嘿!不是我說大話,英法國人,能夠找到敢於踏上中國土地的陸軍,就算是很了不起啦。”


    “所以我說,守口之兵,不必甚多。但以堅守炮台為主,海上路上分布水雷、旱雷,以阻擋其人進程,而陸上之兵,後路要有接應之師,更要有大隊以為遊擊之用。臨敵之際,聲援稍壯,而前敵軍心穩固,正是布置防務,率本此意也。”


    最後一句話奕誴聽得不是很明白,但大約的意思是了解的,心中著實佩服,難怪肅順一力推崇漢人,看沈葆楨一介書生,談起兵事來,居然是這樣的頭頭是道?


    等到由胡林翼陪同著,到海口周圍巡閱,首站就是大沽口和北塘海口,這兩處地方海闊水深,可以容納千噸以上級別的巨艦通航,所以戰略位置也最為重要。“王爺請看。”胡林翼給他做著介紹,“大沽口南岸有大炮台四座,周圍密布小炮台四十座,記名提督,大沽協副將羅榮光統領協標新軍綠營兵一千八百人守衛,親兵炮隊二營為接應;北岸大炮台二座,平炮台六座。記名總兵劉祺統帥兩營守之,副將史濟源帶保定綠營新軍一營為接應。另外水雷營專管布置水雷、電報線路等事。”


    奕誴聽到這裏,忽然心中一動,“水雷,這是什麽玩意兒?”


    “水雷是天津火器局新近製造出來的防禦利器。采用磁石原理,一等敵艦航行靠近,彼此相吸之下,水雷自動吸著,碰觸之下,即刻爆炸,威力極大。”


    “能不能給我看看?”


    “這,自然是可以的。”胡林翼和身後的沈葆楨交換了一個苦笑的眼神,轉身擺擺手,示意下麵的人操作去了。不一會兒的功夫,一艘木船拖帶著一顆圓滾滾的水雷駛進大海,看看航行到差不多的距離了,木船放下繩子,任由水雷漂浮海上,自己駕船返回。上岸之後,由岸上的士兵操起電匣,手指按動,引火入雷。


    轟然一聲巨響,水雷發出猛烈的爆炸!大團大團的水花和海底的汙泥翻滾而起,濺起的水柱足有百十餘丈高!在早上的陽光下,看得令人驚心動魄,“好厲害的家夥!”奕誴鼓掌有如雷鳴,“好家夥,有了這樣的破敵利器,害怕什麽小鬼子?”


    經過這一點小小的插曲,胡林翼拿過一支單筒望遠鏡來,遞給奕誴,“王爺,請往海麵上看看?”


    奕誴接過望遠鏡,湊到眼前,認真看著,遠遠的,幾艘黑通通的帆影在海風中飄拂不定,正在向大沽口方向駛來,“這是船嗎?”他回頭問道。


    “正是。”胡林翼知道他為人頑皮,最不喜歡那種一本正經的談話方式,故意和他逗悶子,“王爺再猜,這幾艘船,都是從何而來的?”


    “這,我可不知道了。”


    “王爺可還記得,鹹豐七年的時候,皇上略施巧計,將英法兩國聯合而來的兵船、炮艦盡數困於山東安山湖的冰麵上的舊事嗎?”


    奕誴立刻猜到了,“就是這幾艘船嗎?”


    “正是如此。”


    “不對啊,我記得為了這些船,英法兩國幾次要找皇上要回去呢,怎麽……沒有嗎?”


    沈葆楨笑了,“此事啊,容卑職給王爺解說吧。”


    鹹豐七年的冬天,英法兩國的兵船、炮艦困於冰上,陸海兩軍數萬人都做了大清的俘虜,等到《北京條約》達成,英法兩國要求中國歸還被俘的船隻,奕當時是第一談判大臣,和皇帝奏報此事的時候,看出皇帝有心賴賬不還,便想出一個歪點子;“船自然是可以還的,但眼下山東冰麵未開,船隻不能行使自如,不如等到天氣轉暖之後再說吧。”


    這樣的答複不為虛妄,英法兩國也知道實際情況是怎麽樣的,能夠得到這樣的答複,不過是為日後張本而已。於是就不再提起。等過了數月,天氣轉暖,兩國又再要求中國歸還艦船,這一次奕的答複是,“歸還可以,但兩國還得拿銀子出來。”這是因為船隻在安山湖的冰麵上受冰層擠壓,有多處破損、漏水,為了保證船隻不至於沉沒湖中,中國人幾次三番的上船修理,而且,開春之後,為了害怕遭冰淩侵害,更征用民夫,以纖繩相係,數以萬計的百姓一起用力,方才將船隻逐一救助上岸——所有這些花銷,都是要英法兩國買單的。


    而匯總上來的錢數,比之另行建造一艘新船,也便宜不到哪裏去了,這還不算,中國人生財有道,故意對兩國公使說,“山東百姓窮苦,冰封之日,生計無著,又加以當地管束不力,致使有頑劣之人,乘夜上船偷盜,凡是能夠偷盜得手的,都給當地百姓拿光了。甚至還有那從河南、兩江之地到山東而來,同夥上船作案的。這數月之下,貴國的艦船,已經隻剩下一個空架子了。”


    兩國駐華公使氣得半死,明知道中國人故意搗蛋,有心賴賬不還,真恨不得電告國內,按照中國人要求的數字給他們,把隻剩下空殼的破船拉回去,也不給中國人留下。但電文到了國內,卻給內閣打了回票:對華一戰,損兵折將之外,大把的銀子賠出去,國內政勢已有不穩之態,要是還要為幾艘空架子一樣的艦船再花錢,財政上已經入不敷出了——中國人不是想要嗎,就留給他們好了。於是,大清憑空而得了四十六艘西洋兵艦,以為擴充練兵之用。


    奕當初和兩國公使的話不是全是開玩笑,船在冰中困了幾近五月,內部確實出現了很多的問題,包括英國旗艦天佑號,這是一艘鐵甲包脅雙層木殼船,船體最稱堅固,也有多處損毀,船體之內,鏽跡斑駁,等椿壽帶領屬員登船查看,船艙的上麵到處是飛動的燕子、麻雀、鵪鶉;下麵是鼠類來回鑽洞——這裏簡直快成動物園了。


    這還不算,船上能夠拿得起來的,都給百姓偷光了,就是人力拿不走的火炮,也給百姓用鐵錘砸碎,分散售賣。最後隻剩下蒸汽機車本身,又拿不動,又砸不壞,方始幸存下來。把這些船拖運上岸,開始派人修理,用時整整二年有餘,才算竣工。


    四十六艘船,分到直隸、山海關一線用來增強京畿防線的,就有十五艘之多!其中有四艘亨利六世級的艦船,給分別改名做‘鎮東、鎮南、鎮西、鎮北號,來回巡視海疆,拱衛大沽、北塘兩處炮台,也就是奕誴現在能夠看見的這幾艘船。


    “這是什麽名字?真是難聽死了。”


    胡林翼嚇了一跳,這幾艘船的名字是自己和駱秉章所起,後來呈報禦前批準的,他居然說‘難聽死了’?若是傳到皇帝耳朵中去,又會生出事來!轉念想想,奕誴就是這樣心直口快的脾氣,隻怕皇上真的聽見了,也隻會付之一笑吧?


    他指著逐漸駛近的炮船說道,“這四艘船收入海口,與炮台相依護,又名前敵營務處記名總兵吳殿元駐大沽口,以為聯絡將領,妥籌戰守之策。另外,命周盛傳所部挑築長牆重壕十八裏,直達大沽,以便有警之後,可以星速馳援。”他一邊說著,一邊說道,“王爺,請這邊走,我們到北塘口岸去看看。”


    行走路上,胡林翼擔任解說之任,經他的說明,奕誴知道,北塘南岸炮台兩座,平台七座;北岸炮台一座,平台三座,署理廣西提督唐仁廉統二營、通永領三營分別助手,另外有零募專管水雷、哨隊二營;並且調為鎮南、鎮東兩炮船收入海口,與炮台相依護。直隸提督李長樂統帥馬步四營、綠營馬步二營駐蘆台為後應。


    說話間到了海邊,奕誴站在岸上,舉目遠望,口中問道,“各處炮台,可還穩固?”


    “大沽、北塘各處炮台都是逐年用三合土堆造加固而成,工料堅實,可保無虞。”胡林翼迎風而立,放開嗓子大聲說道,“王爺請看,這裏兩岸沙灘一望無際,掘地三尺即可見水,無高阜可倚,也不能填挖地溝,好在海口淤狹,大船巨炮不能駛入,軍士據險而守,可收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之效。”


    “那裏……”奕誴使勁用手指著海麵上,“那裏的船也是我大清的嗎?”


    “不是的。那裏是新開三口之後,從西洋各國來到我中華上國做生意往來的商船。”


    離開從大沽炮台,奕誴意猶未盡,回頭看看海麵上載浮載沉的四艘軍艦,幹幹的咽了口吐沫,“真想再上去乘船走一遭啊?”


    “王爺放心,等我們從天津出發,北上山海關的時候,就是要乘船去的。”


    “哦?”奕誴又驚又喜,“是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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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天津巡視多日,除了兩處海口炮台之外,還要到大沽南岸看炮台打靶,並演放各種水雷、旱雷;看水勇泅水、燃雷技法,隨後渡河至北岸,看劉祺炮兵打靶,並閱看北岸後路史濟源營演炮,不料在演炮的過程中,劉祺所部有炮兵抱炮彈失手,轟然一聲巨響,倒黴的士兵被炸得粉身碎骨,連同兩個戰士也給炸成重傷,後來經西醫名叫馬根奇的醫治,救活一個。


    因為出了這樣的岔子,奕誴有些悶悶不樂,雖仍是放了賞,但下麵的演武已經沒有很大的興趣了,“老胡,就看到這裏吧。等日後皇上回鑾之日,我再在皇上麵前請旨,請他禦駕親臨——不過到時候,可不能再出這樣的岔子了啊?”


    奕誴的話說得糊裏糊塗,胡林翼卻大感其情,很明顯的,這件事他似乎有意壓下,“多謝王爺,多謝王爺!”


    “還有,那兩個士兵,一體按照陣亡例撥給撫恤,哎!可憐見的。”


    胡林翼心中一動,奕誴荒唐是荒唐,倒生了一副慈悲心腸呢?


    在天津呆了三天,奕誴乘鎮東號兵船北上旅順,這裏扼守直、奉、渤海門戶,口門最稱狹窄,內有東西兩處澳口,自從朝廷開始有了建設海軍的成議之後,這裏就是第一戰略重地。澳口外群山環繞,天然形勝,東岸的黃金山,牧豬礁、勞葎嘴;西岸的老虎尾,蠻子營、饅頭山等地,居高臨下,等到有朝一日,炮台構築成功之後,就可以形成交叉火力,護衛澳口內的泊船。當然,現在還是談不到的。


    從澳口緩緩駛入,眾人棄舟登岸,旅順原來隸屬金州,到雍正十二年的時候,改為寧海縣,隸屬於奉天府下轄之地。盛京將軍玉明是有名的磕頭蟲,往來公務料理,但知拱手受成而已。鹹豐十一年中俄戰後,朝廷有了在東北設立行省之議,玉明為僚屬鼓動,上條章大言三不可,其中有‘祖宗龍興之地,不可容留漢人逃民進入’一款,為皇帝痛斥為‘昏悖’,幾乎奪了他的頂戴,最後還是給文祥幾個人求情,才饒過這一回。


    饒是饒過,但也不能就這樣容忍他有這種投石問路般的改議國事之聲,皇帝命人到奉天,當眾申斥,給了玉明好大的難堪,這還不算,他知道,奉天另有六部,很多人都是做官做老了,從無半點上進之心,人在任上,隻知道撈錢,因此借機會,一次罷了三十六員包括奉天府戶部、吏部、工部、兵部等四部的尚書、侍郎、郎中、主事的職銜,幾乎把奉天六部的所有官員,盡數裁撤。


    玉明見識到皇帝於東北建省的決意不可挽回,也不敢再打什麽歪算盤,老老實實的上條陳,請辭差事,皇帝不準。隻讓他在將軍府等候後旨,在這段期間,專心整理多年來積存公務,為日後奉天府改為省治,做好準備。同時,又告訴他,朝廷興建海軍,寧海縣所屬旅順一地,是陸上要塞第一重點,要他妥善曉諭百姓、征用民夫,隻等辦差大員一到,即刻開始構築炮台,安置岸防火炮等事。


    玉明既不懂,也不敢問,每天把差事派下去,自己在將軍府中枯坐度日,但僅僅是這樣的差事也不好做,從山海關直通璦琿的鐵路大工正在進行,所到一處,都要大批征用民夫,東北一地本來地廣人稀,自鹹豐九年之後,雖多有徙居關內無土無業的旗人北上出關,另尋生計,但這些人都是懶散慣了的,根本做不來這樣的苦事,即便看在每天吃食管飽,還有六錢工銀可拿的份上,到大工場地上試驗一把,也等不到用中飯,就全部遁詞而逃了。


    總督辦理鐵路大工差事的是左宗棠,即便以他的嚴刻峻厲,也很覺得頭疼,一麵向朝廷請旨,請求從關內多多派人來,一方麵在各省之間征召為數並不很多的漢人百姓,加緊施工。後來又有旨意到來,任命他為海軍文案幫辦大臣,會同奕誴、沈葆楨等辦理旅順口布防任務,左宗棠無奈苦笑:自己又沒有分身法,如何管得來兩處同時進行的差事?


    這一次奕誴任海軍大臣,到奉天府巡視辦差,左宗棠沒有辦法,隻好將鐵路工程的事情暫時交給奉天工部侍郎阿鱗,自己趕往府城,迎接親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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