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訓誡


    定遠艦在威海碼頭穩穩的停靠住,山東巡撫張曜等上船見駕,皇帝撫慰幾句,用手向海麵上正在逐漸靠攏的眾多艦船一指,“給他們打旗語,命所有艦船依次靠岸,朕要親自檢閱海軍學院生員。”


    眾人麵麵相覷,這不是本來議定過的皇帝的行程之內,卻不敢多勸,丁日昌單膝落地行了個禮,轉身下去吩咐艦上的水手,登高打旗語去了。“皇上,操練兵士的艦船靠岸,總還要登上一會兒,請皇上暫時移駕行宮吧。”


    “不急。”皇帝饒有興致的望向大海,“朕想看看,海軍學院的生員們操舟之法掌握得如何了。你們知道嗎?有些事啊,就是要在這種事先沒有任何安排下,才能見到真相。一切都是擺出來的,朕還覺得惡心呢!”


    於是,眾人隻好在甲板上隨侍,給他搬來一把座椅,套上明黃色的椅披,皇帝手中擎著望遠鏡,端坐其上,向遠處看著,很快的,船頭寫有‘開濟’字樣的訓練船調頭轉向,向岸邊駛來,距離定遠艦還有一百餘丈遠近的時候,船頭吃水猛然加深,隨即船尾橫切波浪,劃出一片碩大的水花,整體船身慢悠悠的靠近岸邊,一陣震動之後,船身停穩,粗大的錨鏈放下,船上有水手拋下幾根纜繩,和岸上的鐵樁綁縛在一起。


    他雖然不懂操舟之法,但看著無比羨慕,訓練船並不很大,但噸位也要在1,500之數上下,如此炮艦,能夠平滑無聲的靠上碼頭,可見船上上至管帶,下至輪機,都有獨到之功,“張曜?”


    “臣在。”


    “這艘開濟船上的管帶是誰?這一次操舟演海的生員又是誰啊?”


    “回皇上話,船上管帶名叫奎昌,是滿洲正紅旗下,是同文館第四期畢業生,當年在館中求學的時候,最喜這等汽機之學,後來入海軍衙門,並師從英國教習學習操舟之法,鹹豐十七年的時候,任職海軍學院教習,並擔任開濟號訓練船的管帶一職。”張曜說道,“而船上練習生員,請皇上恕罪,臣要查過方才知道。”


    “這一次宣召他們,是朕偶發奇想,你不知道也不為失職,怪罪什麽?”皇帝心情很好的微笑著說道。


    說話間,另外又有幾艘船靠近岸邊,放下旋梯,各自走下為數不等的幾十個人來,有一個為首的,看樣子是海軍學院的教習,身穿三品孔雀補服,頭戴青絨涼帽,上嵌小紅玉石,整理一下隊伍,邁著整齊劃一的步子,向定遠艦方向走來。


    皇帝舉起望遠鏡,向下認真端詳,忍不住撲哧一笑,“這做教習的也就罷了,生員的身上,穿的都是什麽啊?怎麽奇形怪狀的?”


    原來,走過來的眾多生員身上,所穿的服飾固然統一,但外麵所套的補服,卻是各有圖樣,最多的是一個巨大的一字型,還有二字型,三字型;繪有一柄鐵錨、兩柄交叉的鐵錨、兩柄交叉的鐵錨之上,令外繪有一層類似屋頂圖案的;還有上麵繪製的如一盞茶壺配以一柄扳手;繪有旗子;繪有車輪;繪有軍號;甚至還有一個人,是繪有一枚銅錢的。不一而足,令人發噱,“這都是有用意的嗎?”


    “皇上,這是為分清不同分工所屬,故而按所操之役,分門別類的以示區分的。”沈葆楨在旁為他解釋,“皇上請看,一字型、二字型和三字形的,分別是三等、二等和一等水手。”


    “也就是說,水手級別越高,所繪製的圖形越多了?”


    “皇上聖明,正是如此。”沈葆楨又說道,“鐵錨是代表副水手、正水手和總水手;如同一柄油壺的,是管理油號話意;繪有旗子的,是管旗號花衣;有車輪的,是管汽號花衣;有軍號的,是號手花衣;有銅錢的,是三等練勇花衣。”


    “隻有三等嗎?沒有一等、二等?”


    “有的。皇上請看。”沈葆楨用手一指,有幾個是穿著橫穿在一起的兩個圓環和三個圓環的生員,“兩個圓環的是二等練勇、三個的,則是頭等練勇。”


    “這些是你們想出來的,還是參詳外國舊有成例,另行設計出來的?”


    “是參詳外國教習所繪製的圖本,略略加以改進所得。”


    皇帝點點頭,正要說話,張曜從旁躬身說道,“皇上,海軍學院的教習奎昌及此番出海操演的生員們奉旨覲見。”


    “傳。”


    旨意傳下,奎昌帶領生員快步登上旋梯,等人都到齊了,重新整理隊伍,越前幾步,輕打馬蹄袖,跪倒行禮,“奴才,海軍學院一等教習,正紅旗佐領,恩奎,叩見皇上,萬歲萬歲萬萬歲!”


    等他們行過三跪九叩首的君臣大禮,皇帝擺擺手,“都起來吧。”


    “謝皇上。”


    讓眾人站起身來,皇帝認真的打量著站在恩奎身後的四十幾名生員,年紀都是在二十歲出頭的樣子,身材壯碩,膚色健美,颯爽英姿,一團精神,“恩奎?這就是你此次帶出海麵,做操舟演練的海軍生員嗎?是第幾期啊?”


    “回皇上話,這是第三期生員。”


    “都叫什麽啊?”他忽然一擺手,“讓他們自己說。”


    於是,幾十個生員逐一上前,單膝落地奏答,“海軍學院第三期生員羅豐祿,叩見皇上!”


    “生員何心川叩見皇上。”


    “生員蔣超英,叩見皇上。”


    “生員劉步蟾,叩見皇上。”


    皇帝楞了一下,一擺手,製止了後麵的人再行奏陳,低頭看看這個叫劉步蟾的生員,“你就是劉步蟾?你是福建侯官人,可是的?”


    劉步蟾又是激動,又是惶恐,旁的人都好好的,怎麽到了自己這裏,居然如此有幸,能夠得皇帝親自問及?年輕人楞了一下,竟忘了奏答,“啊!是!生員劉步蟾,叩見皇上。”


    皇帝在後世聽慣了劉步蟾的名字,雖然不及另外一員北洋海軍頂梁柱一般的鄧世昌那麽有名,但也算是如雷貫耳了,“你站起身來,讓朕看看你。”


    “是。”劉步蟾後退一步,站起身子,卻不敢做劉禎平視,微垂下眼簾,任由皇帝打量。


    劉步蟾雖然是福建人,卻生得一副北方人才有的健碩身姿,容貌也相當俊逸,皇帝的心中升起一種怪異的,以一身融入曆史的美妙感覺,這種感覺便是登基之後的二十餘年中都久未得償,竟楞了片刻,“皇上?皇上?”


    “啊,”皇帝如夢初醒,心中歎息一聲,“一表人才啊。”


    經過這片刻折衝,張曜給後麵的生員使了個眼色,眾人依次上前拜見,接下去又有葉伯鋆、何心川、葉富、林泰曾、李達璋、葉祖珪、陳錦榮、黃煊、許壽山、林承謨、柴卓群、鄭溥泉、黃建勳等上前行禮,皇帝始終含笑點頭,等到最後兩個人唱名上前的時候,他的注意力再一次集中起來。這兩個人一個叫方伯謙,一個叫鄧世昌。


    都是名垂千古的大人物啊!隻不過有榮光,有卑賤而已。皇帝心中苦笑著,認真打量,鄧世昌在後世留下好大的名頭,看容貌卻不過中人,既不及劉步蟾的英姿颯爽,也不及方伯謙的一臉精明。不過雙眸明亮,目光清正,絕無絲毫旁顧,可見其人心意堅定。


    他沉吟半晌,讓兩個人站起身來,“這一次朕東巡數省,詳細閱看旅順、天津海防前線的建設及布防情況,山東省內的情況雖然還不知道,但也可以想見,必然是穩固而安妥的。但朕心裏一直在想,有了如此堅固的岸防工事,有了朝花費大把銀子,從外國購進,在我天朝不同省份自己生產製造的兵艦炮船,是不是就能夠達到禦敵於國門之外的效果了呢?隻怕不然!這是因為我大清固然勤修武備,但所有這些兵艦炮船,都是要由人來操縱駕駛的。這就對船上上至管帶,下至水手的你們,有了必須的要求。”


    “如今承平時候,暫時不必提,一旦在海上與敵人接戰,是能夠秉持一顆報國之心,如同鹹豐十二年在黑龍江前線與敵偕亡的勝保那樣,殺身取義呢,還是麵對敵人猛烈的炮火,不顧袍澤,忘卻根本,駕船逃跑呢?”


    他的眼睛淩厲的在眾多生員臉上逐一掃過,落在方伯謙臉上,似乎是說給他一個人聽的,“朕沒有未卜先知的本領,即便有,朕也斷然不會為未來可能出現的事情,而先行做任何處置——不過,朕可以告訴你們的是,任何一個敢於在海上戰場,怯戰而逃的,朕絕對不會放過他!”


    眾人怎麽也想不到,看似很平常的一次覲見,居然給他以如斯上諭,當場給了所有人一個下馬威?這番話所謂何來?


    他的麵色轉為和緩,破齒一笑,“今兒個和眾多海軍學院的生員初次相見,在此訓誡爾等幾句,不過收懲前毖後之效。其他的暫時不必多說,總有你們見朕的日子在後麵。”說著,向肅順點點頭,後者高聲唱喏,“謝恩!”


    於是,甲板上站立的數十名年輕人如退朝的浪花般跪了下去。


    一如剛才,由恩奎領著生員回到船下,各自整理隊伍,回轉海軍學院。一眾年輕人心裏不知道是個什麽滋味,半晌無言,方伯謙用羨慕的眼光看著劉步蟾,忽然開口說道,“子香,我真要羨慕你,旁的人也就罷了,如此眾多的同窗,隻有你一個獨蒙帝寵,能夠得以近前奏答,在這學院之中,你也是第一個呢!”


    子香是劉步蟾的字,聞言憨笑著撓撓頭,“哪兒啊。對了,凱仕,我沒有說錯什麽話吧?”


    凱仕是林泰曾的字,他是林則徐的侄孫,沈葆楨的內侄,在海軍學院中,和劉步蟾的關係最好,“我連你說的是什麽都沒聽見,不瞞你們說,當時,我都嚇呆了。”


    幾個年輕人輕笑起來,“對了,子香,”同級生的羅豐祿問道,“怎麽我看皇上好像聽說過你的名字似的?是不是沈大人在皇上麵前保薦過你?”


    “這,從來不曾有過啊。”劉步蟾搖頭,“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倒聽山長大人提起過。”劉步蟾口中的山長大人,就是他的姑丈沈葆楨,“皇上每每有驚人之語,特別於選擇人才一節,更是出人意表。旁的不必提,隻是丹翁閻中堂、煥文朱大人、省三劉大人,都是經皇上一手提拔而起的。這些人或者屈身部院、或者起自莽野,一經使用,無不大見其功——這隻能說是天縱聖明了。”


    “唔,好大的驕橫之氣啊!”鄧世昌突然說道,“以自己比作列位大人,子香兄這份自況之得,倒真是令人側目呢!”


    眾人一陣大笑,“見賢思齊,君子所為,又有何不可了?”劉步蟾嘀咕了幾聲,也覺得自己剛才的話有點狂妄似的,撓頭苦笑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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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皇帝駕臨行轅,更換過衣服,把張曜等山東省內上下官員招進來,各自問切了幾聲,便心有所屬的擺手讓眾人跪安了。隨即傳軍機處、禦前和海軍學院的山長、主事、教習等人到堂中來,有話要說。


    “朕剛才在船上,親眼所見,海軍學院的生員操舟之術,靈活而穩妥,可見在學院中這數年之功,沒有白費。但這隻是在承平時日,一旦國家有警,要海軍各艦上管帶、水手迎敵接戰之時,他們的表現又當如何呢?你們誰能回答?”


    “回皇上話,海軍學院分前後學堂,前學堂傳授造船之法,因此項為法國為最佳,故而延請法國教習,以法語教學;後學堂傳授操舟駕駛之術,延請英國教習,以英語教學。生員以秉性、喜好及課業所長分別入學,入學之後,由英國教習教以海戰之法,雖尚無實戰演練的機會,但臣以為,隻要容生員多有海上訓演艦船之機,日後臨敵,亦當不至為慌亂所貽誤。”


    “隻是演練操舟之法,能夠濟得什麽?”皇帝立刻搖頭,他說,“海戰之法,朕全然不懂,也不必去懂,天下能才輩出,自有專攻之士。朕想說的是,能不能和外國,例如英法美西這樣,海軍發展,仍自走在我大清前麵的國家聯絡一二,定期或者不定期的舉行一二次海上軍事演習?以互相增進教益,於彼此海軍發展,想來也都是大有助益的吧?老六,你和文祥是分管總署衙門的,你認為怎麽樣?”


    “這,皇上說好,自然是好的。隻不過,演習之事,從未有過先例,臣弟等……”奕疑惑的撓撓頭,他實在不懂什麽叫演習,暫時也隻好含糊應付了,“臣弟等下去之後,會同衙門之中,認真磋商一二,再來禦前陳奏,皇上以為呢?”


    “也好。不過這樣的事情,不妨先探聽一下各國的口風如何。若是他們也願意的話,就由總署衙門和各國駐華公使衙門,先行商量,然後再具折陳奏。”


    “喳。”奕口中答應著,給一邊站著的文祥使了個眼色,後者領悟的點點頭,沒有使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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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次君臣見麵的時間很短,皇帝說過海軍演習的事情,就命眾人跪安了。奕幾個回到行轅中的值廬,一邊喝著茶,一邊聊天,“王爺,這演習之語,可有出處?”


    “這,我也不明白。聽皇上說,似乎就是命令海軍兵士做演練之法,和今日在海上所見,並無不同啊?而且,若說一定要請洋教習,學院中本來就有,如何又要請洋人來呢?”他說,“且不提洋人答應不答應,隻說日後槍炮鳴放,萬一有所誤傷,又要如何處置?”


    “我想,既然稱為演習,應該不置於此吧?”


    “槍炮可不長眼睛,你知道會打到哪裏去?”文祥附和的說道,“我也以為,演習之法,不可輕動。這一次和當年命七爺領神機營西去,與晉省綠營軍中比武不同,那時候總還是我大清所屬,這一次,卻要請洋人來,萬一出了什麽岔子,如何和人家交代?不妥,不妥。”


    曾國藩也覺得很苦惱,演習這樣的新事物對他及軍機處幾位同僚而言,都是從來不曾經曆過的,也根本不知道這其中有沒有什麽訣竅,故而爭論的半天,始終拿不出一份奏稿來。


    許乃釗慢條斯理的端起茶杯,喝了幾口,“我看,還是請旨吧。這樣的事情非你我所擅長,既然如此,還是請教聖明吧。”


    這個辦法好,差事做得好壞不提,請旨定奪總是不會留下任何麻煩。閻敬銘雖不以許氏這般明哲保身之法為然,但眼下也確實沒有什麽更好的辦法,隻好跟著同僚,隨班覲見。


    皇帝不想他們這麽快就回來了,問一問,才知道是於剛才所說的演習之事,都有一頭霧水之感,怕辦砸了差事,來自己這裏求計了。無奈苦笑,把幾個人又傳了進來,“演習之事,如此難以決斷嗎?”


    “臣弟糊塗,但臣弟等認真思量之下,皆以為承平時日,不可妄動刀兵。且若是請各國教習,參與其中,若是有一個閃失的話,必將引發國際爭端,……”


    “你們不明白嗎?演習,就如同演戲一般,一切都是假的!”皇帝笑著說道,“朕給你們舉一個例子吧。便說演習分作兩方,我大清擔任守方,受邀的其他西洋國家,作為攻方,以拿下威海炮台並岸防工事算作勝負之數,……”


    他忽然停頓了一下,有些難以為繼似的,演習或者可以成行,邀請英法各國前來也不是不可能的,但其中有一個很大的問題:如何論斷、判明勝負啊?這個時代,沒有絲毫的科技技術可以支撐自己的設想!糟糕,自己千思萬想,怎麽會漏掉這樣一處最最關鍵的環節呢?


    想通了此節,讓他發覺,演習之事困難重重,自己實在是有些異想天開了。心情也隨之暗淡下去,“照這樣說來的話,此事就做不成嗎?朕本來還想著,通過和外國海軍的互相切磋,能夠使我大清海軍的戰力有所進展呢!”


    聽他說得可憐巴巴,奕心中一軟,“皇上,臣弟想,此事不必急於一時,左右我大清如今海防堅固,炮艦威武,是列夷都看在眼裏的。心中自然也會有傾羨仰慕之意,原本輕我海防的心思,也早已經煙消雲散。承平時日,固然不可忘卻危難之時的種種苦楚,但也不宜逼迫太過,使兵士有畏難之心。不如等上幾年,待條件成熟了,再和列洋商定,演習之事?”


    “也隻好如此了。”皇帝勉強點頭,“隻是……算了!等回京之後再說吧。”


    “皇上明天還要召見臣工,巡視海軍學院,請先安歇龍體,臣等告退。”


    眾人退出,皇帝一個人呆在行轅的寢宮中,枯坐良久,突然恨恨的罵了一聲,“真該死,就沒有一件事能夠順遂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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