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營的高隊正抹了一把頭上的汗水,隨意的把打散的頭發用一根繩子紮起來,雖然在戰鬥中拖著這麽一根長辮子很礙事,但任何人也從來不敢、甚至根本不曾想過要剪掉它――留在腦後的這根發辮是大清衣食文化的象征,剪掉了它就有不臣之心,一旦事發,甚至有滅族之禍哩!所以,明知道討厭,也隻好忍耐了。


    身邊跟隨的弟兄已經折損了四成有餘,剩下的不到六十人也大多帶傷,即便身體完好的,也是一臉疲憊,手扶著牆壁,連站都要站不穩了。高隊正知道,這是餓的!弟兄們從中午過後,幾近多半天的時間,連口水也沒有顧得上喝呢!


    他身為一隊主官,和弟兄們生死與共,心裏這份心疼就不用提了,“弟兄們,都累了吧?”


    “…………”無人答聲,但臉上的苦笑卻是很明顯的。


    “不滿你們說,我也累!累也還罷了,最主要的是,渴得人難受。不過,綠營兄弟,受國恩深重,朝廷待我等不薄,我們老百姓,沒的什麽可報答的,隻有把這條爛命拚上,也好讓小日本知道知道,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


    “對!讓小日本見識見識,中國人不是好欺負的!”


    “和這群雜碎拚了!”


    綠營士兵多是貧苦出身,大都沒有讀過什麽書,給隊正一番話說得熱血沸騰,嘴巴裏的焦渴感也沒有那麽強烈了,“等一會兒攻下這層樓,咱們先他娘的灌個水飽兒,然後再上樓去,把狗崽子們一個一個全都突突了!”


    眾人咧開大嘴憨笑起來,聽隊長說的話,倒似乎眼前的敵人都不成氣候似的。高隊正滿意的點點頭,轉身麵對著走廊。一片黑暗之中,隻有子彈飛出槍管時的火光隱約閃現,“你們的弟兄們正在浴血奮戰,你們還要在這裏等著嗎?”


    戰鬥進行到晚上超過八點鍾,終於解決了三樓以下的全部敵人。日軍的防守愈見薄弱,清軍趁著黑夜。更多的人湧入樓中,三樓之下火把突突燃燒,把原本陰暗的樓層照得一片明亮。


    三、五、七、九四營所屬的士兵暫時退下休整,擔任打掃戰場,並乘機休息、進用一些食水。最後一層樓的任務,交給了胡原圖和陳少奇統率的六營和八營來執行,這兩個營是剛剛結束了府城內左路突破的戰鬥之後,在府治大廳和眾人匯合的,日軍在城中左路沒有埋伏太多人,所以他們兩個營的損失最小。基本上還算是滿員裝備。


    兩營士兵領命而動,在一陣猛烈的槍彈發射之後,第一和第二聯隊的二百人開始冒著從樓上同樣猛烈發射下來槍彈強行登樓,子彈的撞擊聲、士兵的慘嚎聲響徹樓中。在這四麵皆是一片黑暗的環境中更增添了邪惡和冷峻的氣息。


    到達樓梯拐角處之前的二十餘級台階的最最要命的,清軍士兵的步槍和火榴彈完全不能給敵軍造成傷害,這也是無計可施,唯有用士兵的生命來填補的一段旅程,三五個士兵打著滾從石階上摔下,連中彈帶摔傷,等到了平地,給戰友拉開到安全地帶的時候。身上、頭上的鮮血已經把軍服染成了一片惡心的烏黑色!


    還在樓梯的半途浴血奮戰的士兵徒勞的把槍口指向頭頂,從樓梯的縫隙向上掃射。這種開槍的方法自然不可能擊傷敵人,好在清軍的目的也並不在此。隻要能夠突破眼前這最致命的一段階梯,能夠站到樓梯的拐角處,就算是取得了初步的成功!


    階梯的數目並不很多,但道路狹窄,清軍人數雖然多,一時間也不可能全部壓上去,這種添油戰術又解決不掉身在上風的日軍士兵,情況一時間危殆到了極致。第二連隊組織的又一次進攻也給日軍打退了回來,三十幾個人無不帶傷,狼狽的逃回樓下,鮑起豹、陳少奇等人互相看看,都是一籌莫展。“怎麽辦?誰能想到更好的辦法?小馬?”吉爾托阿大聲呼喚,把個正在將幹糧送進嘴巴,還不及下咽的馬隊正幾乎活活憋死!


    “在……在!”


    “幹什麽呢?”吉爾托阿好笑的瞪了他一眼,“你小子心思活泛,你說說,有什麽好辦法沒有?”


    “這,沒有。”小馬苦笑著,“您拿卑職當諸葛亮了?”


    即便是在這樣的環境下,眾人還是給他的俏皮話逗得展顏一笑,“是不是戰鬥結束了?笑得這麽高興?”


    眾人一愣,回身看去,竟是張運蘭和成祥聯袂從樓下走上,“見過大人!”


    “都免了。”成祥和張運蘭也顧不得詢問,一前一後的走到樓梯口,向上麵探頭看看,一片黑漆麻烏,什麽也看不見,樓上的日軍為了防止給清軍提供射擊的照明,把所有的燭火都熄滅了。


    “情況怎麽樣?”


    “敵暗我明,而且我們又是仰攻,弟兄們死傷很慘重。”吉爾托阿代替大家解釋道,“要是有炮火支援一下就好了,哪怕把這四層樓變成三層樓呢?也好過就這麽幹耗著。”


    成祥和張運蘭微笑起來,“別泄氣,這幾個小時的攻擊不是也很有效果嗎?現在這一棟樓中,也隻有這第四層還有敵軍的反擊,從樓頂到其他地方的敵人,不是都給消滅了嗎?再堅持堅持,日本人也快堅持不住了!”


    小馬一愣,從大帥的口中他聽出了什麽,認真想想,卻又覺得不可琢磨,他年輕人腦筋靈活,眼珠一轉,看沒有人注意到自己,轉身下樓而去。快步出了大樓,抬頭看看樓頂,日軍的防守崗位已經全部清空――在這樣黑暗一片的夜裏,再留下人守衛此處也沒有意義了――日軍的指揮官大約就是這樣想的吧?


    他用力一跺腳,轉身又跑回樓上,“大人,大人!卑職想到辦法了!”


    成祥正在和吉爾托阿等人商議下一步的對策,給這樣的聲音嚇了一跳,“這是誰啊?這麽不懂規矩?”


    “大人,這是卑職麾下的一個隊正。姓馬。”鮑起豹為他解釋,“哦,大人,第一個把火榴彈綁縛在木條上,用子彈發射出去的。就是他。”


    “啊?”成祥也知道這件事,驚訝的張開了嘴巴。“就是他啊?”


    “是。”鮑起豹以有這樣的下屬也覺得無比驕傲,向小馬招招手,讓他走近一點,“你剛才說想到辦法了?是什麽辦法?”


    “卑職剛才下去看了看,敵軍已經把樓頂上的駐軍撤下。不如我們想個辦法爬到樓上,從樓頂進攻!”


    他隻說到一半,眾人便聽明白了,但自己所處的是三樓,距離樓頂還有一層樓有餘的距離,怎麽爬上去呢?“這……卑職沒想好。”


    雖然他的設想並不完善。但無疑提供了一條可行之計,成祥親自帶人,進到走廊中的一處房屋,到窗邊探頭向上看去。有三五米的距離就是樓頂,“我試一試。”


    “大人,怎麽能讓您親自上陣呢?這麽多弟兄們……”


    “去取一盤繩子來,還有,你們誰身上帶著攮子了?給我?”


    “我帶著呢!”吉爾托阿和陳少奇各自取下身上的攮子,遞了過去。


    “你們還不知道吧?我當年在內務府當差的時候,第一次見皇上是在京城外三十裏的潞河驛,天氣炎熱。樹上知了吵得皇上不得安寢,肅大人命我帶著幾個人。上樹去摘知了……”成祥一邊給大家講述當年的榮光,一邊脫下外麵套著的公服。裏麵是一襲貼身的月白色小衣,‘呸!呸!’他用力朝手心吐了兩個吐沫,把取來的繩子斜跨在肩上,雙手一撐窗台,站了上去,拿一把攮子,向牆麵的縫隙處戳了幾下,看灰塵撲簌簌落下,心中有數,用力向內一插!刀身平麵朝天,深深地插入縫隙之中。


    張運蘭探身向外,不錯眼珠的盯著他,“小成,你行不行啊?”


    成祥也不理他,以雙手的食指插入牆體上的彈孔,身體一飄,落到了外麵,靠攮子橫在牆麵上的刀身作為暫時的著力點,用另一柄刀在頭頂處摸索片刻,嗤!的一聲,也插了進去。


    下麵的人看得清清楚楚,無不為成祥捏一把冷汗,從這裏掉下去或者不會摔死,但摔斷幾根骨頭卻是輕而易舉的!也不知道他是發了什麽瘋,非得出這個風頭?


    成祥也是有苦自知,這一次渡海而來的眾多兵士中,以山西兵為主,山東兵為輔,偏偏戰場拚死作戰的,都是山西籍的士兵,這不能不讓人覺得是身為主官的自己在厚此薄彼,而實際上,這也確實是冤枉了他。


    張運蘭在從威海港到此的一路上都在和自己請戰,希望讓山西士兵打頭陣,他實在是礙不過情麵,也便答應了下來,誰知道戰事進展得相當不利,有心把幾個營的山東兵調上來,張運蘭把腦袋搖得像個撥浪鼓,“這怎麽行?難道要我們山西兵弄得不死不活的退下去嗎?這不行!好壞都由我的人頂上,最多,等打過這一仗之後,再讓山東的弟兄們跟上來。”


    成祥無言以對,張運蘭的話雖然有失偏頗,但並非無理,戰鬥進行得七七八八,這時候調換主戰部隊,很容易給人留下搶功勞的感覺,他是一軍統帥,要是落這麽一個罵名,今後就不必再想在人前抬起頭來了!


    至於今天晚上的主動登頂,一則是他有這樣的信心和能力,第二也是想讓這些大頭兵看看,成祥也不是僅僅靠著皇上的賞識和肅大人的提拔走到今天的位置上來的。但等身體懸出牆外,成祥立刻感覺到了問題的嚴重:可能是做提督太久了吧?身體疏於訓練,早不複當年之勇,還不及動作,手臂就已經一片酸脹,用來穩固身體的手指和一條站在刀身上的腿更是簌簌發抖,汗水順著衣服小溪般流淌,要是一個不穩,自己就要出大醜!


    一念至此,成祥要緊牙關,一隻手抓住身體上方的刀柄,用盡全力,以單臂做了一個標準的引體向上,另外一隻手臂已經抓住了樓頂的房簷,到了這一步,接下去的就簡單得多了。他狠狠地吸了幾口氣,翻身上樓,左右打量一番,涼風習習,並無日軍的蹤影。


    把繩子找到一個穩固之地栓好,向下一甩,禿嚕嚕一聲響,繩子懸垂到地,不一會兒的功夫,一個人爬了上來,竟然是張運蘭!“你怎麽也跟上來了?”


    張運蘭背著兩支步槍,隨手交給他一支,又遞過來幾個彈夾和幾枚火榴彈,呲牙一樂,“怎麽,就許你上來?”


    成祥一笑,也不和他鬥嘴,走到房簷邊上探頭看看,這一會兒的功夫,又有幾個人順著繩子攀爬而上,張運蘭數一數人數,覺得差不多了,再多人上來也沒什麽用,舉步到了樓頂通往下麵的鐵門處,伸手一拉,門從裏麵鎖上了。


    這也難不住大家,解下幾枚火榴彈綁在鐵門的扶手處,他正欲拉燃引信,一個聲音從旁邊傳來,“大人?您看遠處?”


    張運蘭給嚇了一跳,順著士兵手指的方向看去,月光如水下,卻看不見有什麽異常,“你他娘的雞毛子喊什麽?”


    士兵給他打得一縮脖子,委屈的分辨,“不是啊,大人,卑職真的看見好像有火光閃了一下,這會兒怎麽沒有了?”


    成祥心中一驚,難道是日軍的增援部隊已經到了?來得這麽快嗎?他顧不得多想,走到樓頂的房簷處,向下看去,正好有人探頭上來,和他四目相對,“讓人遞一個望遠鏡上來!”


    把望遠鏡用繩子係好,上麵一拉,拿在手中,成祥趴在房簷的邊上,使勁瞪大眼睛,向遠處看去。隱隱約約中,確實有一隊人正在向這邊做急行軍!彼此距離很遠,實在看不清楚到底有多少人,但為數不少是可以肯定的,至於距離,應該是在十公裏左右。


    “日軍的增援部隊果然到了。”成祥把望遠鏡遞給張運蘭,語速飛快的說道,“得盡快解決樓內的敵人,然後命令各營做好戰鬥準備!今天晚上,怕是就今天晚上了!”


    “該死卵朝上!”張運蘭也看見了,喃喃的罵了一句,“你躲開點,我把門炸開先!”


    拉燃引信,眾人向後一躲,“轟隆!”一聲巨響,鐵門被炸得四分五裂,幾個人毫不停頓,先拉開饑渴火榴彈的引信,順著洞開的大門扔了進去,幾聲爆炸巨響之後,張運蘭第一個躍了進去,也不必分什麽有人沒人,先是一梭子子彈打出去,“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同時口中大吼了一聲,“下麵的,快點上來!”


    成祥帶人跟在他身後,六七支步槍同時掃射,具體打到了那裏和打到了誰都無暇細故,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先把手中的子彈打出去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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