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7節錯綜複雜(3)


    海途寂寞,李胡兩個又是待罪之身,與數月前意氣風發東渡海峽時的那番精神完全不可比擬,胡小毛還好一點,他雖然是始作俑者,但身為武將,又是皇上的愛臣,即便有所跌撲,也於大局無礙;李鴻章則不同了,他以文臣領兵,本就是朝廷所忌,若是能夠管得好就罷了,偏出了這樣一樁事,一個管束不力的罪名是怎麽也逃不掉的。


    不要小看了這簡單的一件事,近十年來,李鴻章在福建巡撫任上和江浙總督任上很是沒少得罪同僚,除當年為成立馬尾造船廠,從安慶造船廠大肆挖掘人才南下和馬新貽交惡之外,另有一事,可為佐姿。


    事情是在中法越南交戰期間,北寧失守、趙沃和黃桂蘭輾轉逃回諒山,一心隻想尋死;這還不算,新任兩廣總督岑毓英給法國人圍困在郎甲城中,胡大毛和張運蘭星夜馳援,局勢非常危急,便在這個時候,李鴻章上了一份奏折,其中有‘有臣練軍十年,以經費支絀,不能素行其誌;然臨陣策應,尚不至以孤注貽君父憂’之語。這件事雖然給皇帝否了,但也落下了麻煩——岑毓英氣得無可奈何,幾時我一方總督,要你一個小小的巡撫來解救了?


    而且,李鴻章這個人才大若海,自視太高,覺天下事易爾。所以有時候說話,非常不注意,鹹豐十九年的時候,春闈發榜,他正好有事進京陛見,在賢良管驛設宴,邀請同鄉顯貴數十人,通宵達旦等到等候發榜,誰知道到了天亮,居然沒有一個人來!後來知道,這一榜中,竟然沒有一個安徽人得中!


    李鴻章很不高興,席間大言,“鹹豐戊午,闈中無一安徽人,結果鬧出柏葰舞弊大案;不要今年又鬧笑話吧?”這樣的話傳到外麵,如何不為闈中各主司痛恨?


    後來又出了一件事,是為曾國藩而起;曾國藩憂讒畏譏,偏偏收了李鴻章這麽一個性情驕橫的學生,也算咄咄怪事。當年是一次到了宣宗忌日,皇帝帶群臣到慕陵,叩拜山阿。李鴻章也得以同行,至途中尖站,協辦大學士靈桂的舁夫將轎子放在堂中,不料放錯了地方,這裏是曾國藩停轎之地,雙方發生了小小的衝突。


    李鴻章為乃師鳴不平,派人出來說,“這是我師曾中堂停轎之地,你是什麽人?快快抬走?”


    靈桂府的下人也不服輸,大聲搶白,“我家老爺也是中堂,且是滿中堂!怕還是在你老師之上呢!”


    “沒有我師中堂大人,爾中堂能有今天之位嗎?”


    雙方大吵大嚷,不可開交,李鴻章出麵勸阻說,“算了,讓讓他們,讓讓他們,不然惹急了,給瘋狗咬上一口,不是玩兒的。”他以三品小吏,能夠說出這樣一番話來,其人秉性如何,也就可以想見了。


    但李鴻章得罪的人多,交好的人也不少,最主要的是兩個,一個是奕,一個是肅順。有這兩個人的從旁相托,加以他確實有真才實學,所以十餘年而不倒,官兒反而越做越大了。但此次的情況有些特殊,等進了京,一個奏對不利,就有大禍臨頭!李鴻章在艙室中沉吟片刻,整衣而起,有身邊的下人伺候著,出門而去,他想到臨近的艙中去看看張佩綸。


    張佩綸也搭同一班船回京,他的傷情很嚴重,比鶴岡府外受傷的成祥好不到哪裏去,而且他的身子骨遠不及成祥那麽健壯,所以旬月以來,傷情始終反複,沒有個好轉的跡象。進到艙中,正看見一個人正在拿熱熱的手巾把在為張佩綸擦拭身子,他的動作很靈活,在熱水中絞一把手巾,口中呼呼吸氣,顯見水溫很高,隨即撩起張佩綸身上的被子,探手進去,前後忙碌。


    李鴻章以為是張佩綸的下人在伺候他,從旁觀看,一直到對方忙碌得差不多了,才咳嗽一聲。“哦!”男子一驚回頭,趕忙跪倒請安,“卑職見過大帥!”


    李鴻章覺得奇怪,自稱‘卑職’,這是什麽來由?看看他,不認識,“你是?”


    “卑職袁世凱,胡軍門帳下,以錄事參軍聽用。”


    “哦,我知道你。”李鴻章確實聽過袁世凱的名字,知道他是袁甲三之後,有一次過年,皇帝巡幸袁府,對他多有褒獎。因為一些原因從軍之後,因為人生得不俗,筆下又很來得,給胡小毛提拔而起,在軍中擔任文案之事。“你來是?”


    “眼下雖已入冬,但艙中溫熱,卑職怕張大人身子有傷,又不能移動,海途多日,難免汗透衣襟,所以……”


    “你有心了。”李鴻章含笑頷首,走到床前看看,張佩綸呼吸平穩,似乎袁世凱的動作讓他非常舒服,“你們胡軍門呢?”


    “我家大人還在睡覺呢?”


    “啊?都這個時辰了,他還高臥不起?”


    “是。”袁世凱忍不住輕笑,“我家軍門最怕坐船,時間一長就覺得頭昏腦脹,非得好好睡上一覺不可,若不是用飯的話,他能從日本睡到船隻抵港呢。”


    “他倒是能想得開。”李鴻章不知道是羨慕還是挖苦的說道。


    “其實,卑職和軍門說過,……”袁世凱欲言又止,看了看李鴻章的臉色,聲音放得很低,“這一次回京,可保鐵定無事的!”


    “哦?”李鴻章眉頭微皺,覺得這個年輕人言語不俗,“你這話可有所指?”


    “大帥學究天人,此事隻為身在山中,一時為五色所迷罷了。其實您隻要靜下來認真想一想,便可貫通其中關竅。”袁世凱微笑著說道,“隻是看皇上命恭王爺派人托請英美兩國居中調停,就可知皇上於胡軍門所行之事,心中的讚賞有加的。”


    “嗯,”


    “隻不過,這等事先例一開,隻怕軍中將領有樣學樣,日後有如日酋西鄉隆盛那樣,不將朝廷律法、聖上旨意當回事的亂臣賊子,到時候皇上是殺是活?”袁世凱喟歎一聲,慢悠悠的說道,“說起來,將這等事先行處置,未始不是萬歲爺宅心仁厚之舉啊。”


    李鴻章倒是沒有想到,這個袁世凱看事如此深刻!這可難怪當年皇帝駕臨袁府的時候,曾經以‘袁家一門遠望,盡在此子身上’之語相加,今天看來,這份先見之明,實在是殊不多見啊!但他城府很深,不願當著他的麵說出讚賞的話,同時心中一動,袁世凱所說,固然是一己之見,但說得合乎情理,不由得人不認同他的話。“那,……老夫之事呢?”


    “老大人,您過慮了。軍門都不會有事,又何必追究您的責任?”


    李鴻章緩緩點頭,忽然問道,“你可有字?”


    “卑職字慰庭。”


    “慰庭啊,”李鴻章叫著他的字,說道,“但老夫自問,這十數年來,冤家遍及朝野,如今為人抓住一朝之錯,如之奈何?”


    “隻要有皇上,大帥又何必為這些清談之輩煩憂?”


    李鴻章拈髯一笑,正要說話,聽艙外有人聲響起,“袁參軍?袁參軍?”


    “我在這裏。”袁世凱答應著,向李鴻章歉然一笑,走過去打開了艙門,“參軍大人,軍門醒來,找你呢。”


    “我就過去。”袁世凱轉身進來,隻聽李鴻章說道,“我也和你一起,去看看這個高臥不起的!”


    李鴻章剛剛進京,就聽到兩個不大不小的消息,第一個是軍機大臣,東閣大學士閻敬銘病了。


    這一次的病來得很快而且很凶,起因是為了閻某人早年貧苦,進入仕途之後,雖多方調養,但本源已虧,卻不是後天能夠補充得過來了。到這一年的冬天,情形更加惡劣,這又有三重原因。首先是用兵東瀛,他以大學士管部,本來是不必太過辛苦的,但閻敬銘為人精細,做事一絲不苟,很多時候,軍機處退值之後,在戶部衙門一呆就到了月明星稀,久而久之,身體大壞;第二是浙江出了楊乃武一案,皇帝遷怒之外,更有意株連,弄得人人自危,做事唯恐出錯,不請旨根本不敢妄動,使他身上的擔子更重。最後一個原因是,鹹豐三十一年,是皇帝的五十萬萬壽,雖然還有近兩年的時間,但京、外各省進貢的驛差在這鹹豐二十九年的年底就有開始絡繹於徒的了。這些人的差事,都是各自護送本省督撫的寶物進京,路上不敢有絲毫馬虎,很多時候,安全送抵京中卻也要內務府和戶部簽收,麻煩到了極點!


    這三重原因累加在一起,讓閻敬銘成了朝堂上最忙碌的大臣之一,另外一個是立山,不過立山比他年輕得多,倒不以為苦,而他卻不行了。


    一場大病遷延良久,皇帝連續三次派太醫院醫正欒山、李德立幾個過府診視,卻沒有很大的效果,最後甚至為了他的病情下詔求醫,還是從西洋國請來的幾個醫生,集體會診,得出閻敬銘是肺部疾患——用現在的語言來解釋,就是肺炎——這雖然不是大病,但重在調養,更主要的是,不能太過勞累,最起碼在他的病勢徹底治好之前,不能勞累。


    皇帝很覺得無奈,又無比心疼閻敬銘。他是自己一手提拔起來的,三十年間任勞任怨,堪稱朝臣表率,為了讓他安心養病,不得已下了一道詔旨,免去閻敬銘本兼各職,隻留著軍機大臣、大學士的名銜,並特別說明,這不是因為閻敬銘犯有任何的過錯,正好相反,要他安心調養,留此有用之身,以待來日。這還不算,在他的旨意中另外加了一句話,“有為公務到閻府探視者,一概要請旨定奪!”


    這種做法在大清還是第一次,皇帝管天管地,竟然連別人去探望閻敬銘也管了!不過這也可見,對於閻敬銘其人,皇帝是如何的重視。


    至於另外一個消息,則是翁同龢改調戶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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