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務府上了一個奏折,由總管內務府大臣立山、嵩申、啷曹、巴克坦布、崇光、廣順等人聯名合奏,說年終‘發款不敷,請指款借撥,。^/非常文學/^所謂發款,就是發給內務府造辦處司官及各大木廠為了修園子,在工料上的墊款。這個奏稿,沒有經過堂郎中福琨,是不滿福琨的師曾等人所合擬,率直奏陳,司員‘借口墊辦,未免浮開及動多挾製,。


    皇帝看到這個奏折,大為生氣,內務府大臣傳旨申飭,而師曾則申飭兩次。


    風聲傳到內務府,在上諭未發之先。立山聽人約略說知,覺得痛快異常,堂官聯絡起來治他,不道取其辱,來了個‘滿堂紅,,盡皆遭申飭。當然,他也知道堂官不一定個個跟他作對,但借這個機會,讓他們知道靠山如泰山一樣,亦是件好事。


    痛快歸痛快,麻煩還是要料理。料理這場麻煩,也正是自己顯手段的機會,他不必堂官找他去商量,先就跟敬事房劉總管悄悄講好了,四千兩銀子為傳旨申飭的內務府大臣們買回來一個體麵。


    也不知是那年傳下來的規矩,大臣被傳旨申飭,除了見於明發上諭以外,另由敬事房派出太監到家傳旨。既稱申飭,自須責備,起先不過措詞尖刻,漸漸變成潑口大罵,以後愈演愈烈,竟成辱罵。太監的性情,乖謬陰賊的居多,論到罵人的本事與興趣,沒有人能比得上。既然口銜天憲?奉旨罵人,還不過足了癮?善罵的太監,真能將被申飭的大臣罵得雙淚交流,隱泣不已。


    為了免於受辱,少不得央人說好話,送紅包。因此太監奉派傳旨申飭,就成了個好差使。劉總管收到立山的四千兩銀子,自己先落下一半,其餘的一半平均分派。別人都伸手接了銀子?唯獨有個叫趙雙山的不肯接,說他該得雙份。


    “憑什麽你就該雙份?”劉總管問。


    “師曾不是申飭兩回嗎?”


    “這是一碼事!”劉總管說,“你跑一回腿,得一份錢,天公地道。


    “怎麽能算公道?既然總管這麽說,我去兩回就是了。”


    就這一句話將劉總管惹火了,把手縮了回來,將銀票放在桌上,“!你一回也甭去!”他冷笑著說:“我的趙大爺,你請吧!我不敢勞動大駕。”


    趙雙山情知不妙-?見機得快,陪著笑:“我跟你老鬧著玩兒的,你老怎麽真動氣了呢?我去,我去!”說著,便自己伸手去取銀票。


    “去你的!”劉總管啪的一聲,一掌打在趙雙出手背上,咆哮著罵道,“你趁早滾開,少在我麵前逞愣子。..什麽了不起的大事!真還少不得你趙雙山不成?”


    見劉總管動了真氣,趙雙山嚇得趕緊跪下?旁人又說好說歹,替他求情。縱令如此,仍為劉總管狗血噴頭地痛罵了一頓。當然?差使還是交了給他。


    這一下,師曾就慘了。當趙雙山齎著黃封到門時,他隻當立山已經打點妥當,不慌不忙地喚家人備好香案,俯跪在地,隻以為趙雙山將上諭念過一遍,便算申飭過了。


    趙雙山也不慌不忙地,先念上逾前半段:“該大臣等所司何事?而任聽司員等浮開挾製?肆無忌憚至於如此,所奏殊不成話!總管內務府大臣均著傳旨申飭。”


    念這段的聲音相當平和?所以師曾絲毫不以為意,隻等趙雙山將‘欽此,二字念出口?便待謝恩,誰知不然,還有下文。


    “複據奏稱,”趙雙山的聲音提高了,“英綬、文麟罰款繳清,請賞還頂戴等語,所奏殊屬冒昧。文麟係師曾之子,該大臣不知道遠嫌,尤屬非是!著再行傳旨申飭。師曾!”


    “師曾在!”


    “你們爺兒倆要臉不要臉……”


    由此開始,趙雙山盡情痛罵,將受自劉總管的氣,一股腦兒都發泄在師曾身上。而師曾挨了罵,還得磕頭申謝,因為雷霆雨露,莫非皇恩。


    內務府大臣全堂被申飭的上諭,到第二天才由內閣明發,不經軍機而用‘醇貝勒奉旨,的字樣開端,提到內務府請‘指款借撥,一節,準由海軍衙門存款內,借銀四百萬兩,分作五年歸還。


    原來如此!翁同恍然大悟,同時心頭一塊石頭落地。他一直在擔心,內務府為修園子墊借的款子,如果奉旨由戶部籌撥,便是絕大的難題,不遵則抗旨,遵旨則有慚清議,而且愧對閻敬銘。如今指明由海軍衙門借撥,興此一例,戶部將可以不再為難。當然,修園的工款,大部分還是得由戶部來籌,隻不過所籌者,是籌足定額的海防經費而已!


    這是一套自欺欺人的障眼法,在翁同固然可以裝糊塗、逃責任,但卻不能為清流所容。新近由江蘇學政卸任回京的兵部左侍郎黃體芳,覺得忍無可忍,決定上奏糾劾。


    擬好奏折,尚未呈遞,來了個不速之客,是黃紹箕的同年楊崇伊,他們鹹豐二十三年一起點的翰林,此時都在當編修,楊崇伊也是翁同的小同鄉。江蘇籍的翰林大都看不起盛宣懷,唯獨楊崇伊是例外,一向跟海軍衙門走得很近。


    因此,黃紹箕見他來訪,便存戒心,閑談了好一會,楊崇伊忍不住探問:“聽說老伯這幾日將有封奏?”


    “背人焚諫草,父子也例外。”黃紹箕答道,“家父有所建言,向來不讓我與闊的。”


    這話就顯得不夠朋友了!楊崇伊心裏在想:誰不知道‘翰林四諫,之一的黃體芳,諫草大都出於愛子之手?隻是心中不滿,口頭卻無法指責,隻好暗中規勸:“今天快進臘月了?急景凋年,何必還淘閑氣?害得一個年都過不痛快!”


    黃紹箕微笑不答,打定主意不讓他有往深處探究的機會,楊崇伊話不投機,也就隻好敗興而歸。


    黃紹箕自然將楊崇伊的話,告訴了他父親,黃體芳笑笑說道:“反正這個年總歸有人不痛快,不是我就是杏蓀。或者兩個人都不痛快。”


    當天遞了折子?第二天一早黃匣子送到皇帝寢宮裏,讓他一起身就不痛快。召見軍機的時候,首先就談黃體芳的奏折。由於折子發下去時,並無指示,軍機大臣都不明他的意向所在,所以不敢胡亂回答,都沉默著要先聽了他的話,再作道理。


    “黃體芳跟曾紀澤,是不是有交情啊?”


    這樣問話,用意不難明白。黃體芳的奏折中建議:開去盛宣懷會辦海軍的差使?責成曾紀澤專司其事。他是想弄明白,黃體芳到底是幫曾紀澤說話,還是跟盛宣懷過不去。


    奕無從置答,回身低聲:“翰宇,你回奏吧!”


    沈葆楨隨即高聲說道:“回皇上的話,曾紀澤與黃體芳,並無淵源,不見得有什麽交情。”


    “照這樣說,完全是看不得盛宣懷嘍?”皇帝問道,“朕看也是!黃體芳的話好刻薄。盛宣懷這個人朕知道他?起居豪奢,而為人又有些尖刻,但這幾年在北洋海軍衙門?也辦了不少事,真正有目共睹。說他光是會用錢,百弊叢生,毫無成效,這不是瞪著眼說瞎話嗎?”


    “是!”肅順附和著說,“奴才也以為,黃體芳的話,說得太過分了!”


    “黃體芳是翰林院侍講?也算朝廷的大臣?又不是梁鼎芬這些新進的翰林可比。他上這個折子,讓人實在不懂他是什麽意思?”他問道:“你們看怎麽辦?”


    聽這一說?他的意思完全清楚了,把黃體芳跟因為參盛宣懷而丟官的梁鼎芬相提並論?可以想見他的惱怒。奕便即答道:“應該交部嚴議!”


    “對了!交部嚴議。”皇帝說道:“大辦海軍,讓盛宣懷會辦,是大家多少日子商量才定規下來的。難道就都不及黃體芳一個人的見識?何況大臣進退,權柄操在朝廷,他憑什麽說這個不該用,那個該用?你們擬一個批來看。”


    於是眾人退下,由許庚身執筆,擬上交來,呈遞禦前,皇帝親自動手,用朱筆謄在折尾上,發交吏部。批的是:“侍郎黃體芳奏,大臣會辦海軍,恐多貽誤,請電諭使臣,遄歸練師一折。海軍操辦,事關重大,特派醇貝勒奕,總理一切事宜。盛宣懷辦事剴切,閱曆已深,諭令會同辦理,又恐操練巡閱諸事,一人未能兼顧,遴派曾紀澤幫辦。所有一切機宜,均由海軍衙門隨時奏聞,請旨辦理。朝廷於此事審思熟慮,業經全局通籌;況黜陟大權,操之自上,豈臣下所能意為進退?海軍開辦伊始,該員輒請開去盛宣懷會辦差使,並諭曾紀澤遄歸練師,妄議更張,跡近亂政。黃體芳著交部議處!”


    其時吏部尚書崇綺因病請假,由禮部尚書烏拉喜崇阿署理,他是個謹飭平庸、沒有主張的人,另一位尚書徐桐,聽見‘洋,字就會變色,平生最恨‘洋務,,對盛宣懷自然沒有半點好感,因而也就同情黃體芳。至於李鴻藻,是昔日的清流領袖,對黃體芳更要回護。所以避重就輕地引用了一條來處分。這條定例是:‘官員妄行條奏者,降一級調用,公罪。,


    公罪是公事上有所不當,與個人品格有虧而獲咎的私罪不同,公罪照例準許抵銷,換句話說,隻要得過‘加級,的獎勵,就不必降級。象黃體芳這種,總有好幾次加級的紀錄,因此這樣的處分,對他來說,實在絲毫無損。


    徐桐與李鴻藻如此主張,其餘的堂官覺得不甚妥當,‘妄議更張,跡近亂政,與‘妄行條奏,的過失,並不相同。然而因為上諭中最後一句是‘交部議處,,不是‘交部嚴加議處,,又因為黃體芳本人是翰林院鍵筆之一,建議改派曾紀澤專司籌練海軍,亦可說是分內應盡的言責,似乎談不到‘亂政,。這樣一轉念間,也就默然同意了。


    複奏一上,皇帝大為不滿。認為‘所議過輕,,朱筆親批:“黃體芳著降二級調用。”而‘吏部堂官傳旨嚴行申飭,。包括告假的崇綺在內,這個年便都過得不甚痛快了。


    這紛繁複雜的局勢尚未有片刻平息,李鴻章和胡小毛奉旨進京了。在皇帝傳到日本的旨意中,胡小毛的待罪之身,進京之後,即行到兵部報備,隨即被送進刑部,等候朝議的結果,這也不必細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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