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節朝章舊事(3)


    發榜之後,梁鼎芬領出落卷來看,才知道是薦而未中——原來,科場考試,因襲而下,形成了一定的規製,卷子收上來,謄抄、校對之後,先交十八房考官看,有佳作的,即刻上堂呈薦,一般而言,主考官不會馬上承諾,因為不知道第二場和第三場的文字如何。


    而在房考官看來,第一場好,後麵兩場必不至於很壞,如果真有傑出文字,愛才心切,往往堅決要求當時定奪,謂之‘力薦’,久而久之,就形成一個不成文的規矩,第一場考罷,由簾官送入龍門,到齊之後,主考邀十八房考官聚飲,每房取一兩卷,皆大歡喜,不再羅嗦。


    他的房考官叫周怡徽,是廣西桂林人,和他也算大同鄉,照科場的規矩,雖然落卷,也算老師,梁鼎芬打聽到了住處,封了八兩銀子的贄敬去拜門,但周怡徽拒而不納。給他做了一番解釋。


    “定是學生策論不好?”


    “不是不是,”周怡徽連連搖頭,也很覺得苦惱的樣子,“隻怪我開頭薦得太多,到了足下這裏,總裁以額滿見遺,我曾經請求換一卷,總裁亦複不準。所以未能如願。”


    梁鼎芬無言以對,隻好找一些其他的話來談,說到最後,周怡徽說道,“有幸有不幸,足下也不必悵惘,科名遲早,付之天意,隻好以大器晚成期許了。”


    “多謝老師關愛,”梁鼎芬也不準備多留,起身告辭,“改日再來請安。”


    “請稍待,請稍待,我有一事相求。”周怡徽轉身入內,不一會兒的功夫,取出一個畫軸,是他祖父的像,要請梁鼎芬題一首詩。


    梁鼎芬自然是‘謹遵台命’,但把畫像拿回來,卻不知道如何著筆,因為對這位‘薦主’家的太老爺生平行誼一無所知,隻好先找廣西籍的朋友去打聽,很快打聽出來了,周怡徽的祖父叫維壇,是乾隆五十二年的翰林,喜歡講通學,此外就一無事成了。


    材料很少,而且落榜之後,梁鼎芬的心境可以想見,懶得為這種應酬事多花心思,便從八股文中出截搭題的辦法——將不相幹的事硬扯在一起,寫了一首七絕。


    詩的題目是‘薦主周編修怡徽屬題尊甫小像獻一詩。’詩文是這樣寫的,“科名幾輩到兒孫,道學宗風畢竟尊;我做新詩侑公笑,祝公家法似榕門。”


    在詩後自注寫的是,‘陳文恭公其鄉先輩也。’


    榕門是乾隆年間東閣大學士陳宏謀的別號,此人也是在名臣之列,死後諡號文恭,入祀賢良祠。


    這句詩的末尾,用的是一個清朝才有的典故——本朝第二個連中三元的故事,值得一談。


    清朝的第一個連中三元是在乾隆平定大小金川,四庫全書修成,偃武修文,正在極盛的時候,那幾年的科場佳話極多,四十三年戊戌會試,考官中有六個是狀元!四十四年乙亥恩科鄉試,江南闈一榜四元,狀元會元各二。


    實際上是五元。因為那一科的解元是蘇州人錢榮,字湘軨,在四十六年乙醜,先中會元而後狀元——他是自明朝商挌以後,三百多年中又一個連中三元的人。


    在他之後,就是嘉慶二十五年的狀元陳繼昌,他是陳宏謀的玄孫,所以詩中最後一句的‘祝公家法似榕門’就是希望周家能夠像陳家一樣,會出三元。


    這本來是無可恭維而迫不得已想出來的祝詞,不過,在梁鼎芬覺得,這樣的詩實在沒有什麽意味,而周怡徽卻很高興,因為梁鼎芬是兩廣名士,隻言片語亦足增光,而詩中表明自己是他的薦主,這一點也使他本人很覺得得意。


    這樣一來,自然要想一些酬庸之法了,正好有一個機會,和他一同擔任房考官的有一個宗人府主事龔鎮湘,龔鎮湘有個侄女,從小父母雙亡,為母舅家所撫養,龔小姐的這位母舅就是做《十朝東華錄》的王先謙。這時長得亭亭玉立,美而能詩,無論做叔叔的,還是做舅舅的,當然都希望她嫁一個翰林。梁鼎芬雖未得中,但才名在外,而且尚未娶妻,現成的一樁好姻緣,俯拾即是。於是秋風得意小登科,這年八月裏在京成親,才子佳人,傳為美談。


    梁鼎芬看起來當然誌得意滿,將新居題名‘棲鳳苑’。誰料雙棲不多時,便即回省歸葬,帶著新婚不久的妻子千裏奔波,回到了廣東老家——任誰也沒有想到,梁鼎芬相貌生得很生猛粗豪,望之怎麽也不像南人,倒和水泊梁山中衝出來的好漢差不多,身體卻有隱疾——他是天閹!


    走筆至此,說幾句題外話。清朝末年,似乎很多清流才子都有這樣的病症。如翁同龢,如潘祖蔭,如梁鼎芬。不知道是因為無力人道,所以發奮讀書,所以有錦繡文章流傳於後,抑或是什麽其他的原因呢?


    龔小姐嫁了這樣一個丈夫,心中苦悶可以想見,時間不久,就成了一對怨偶,這也還罷了,不合梁鼎芬因為此事,畏妻如虎,更讓龔小姐厭恨。梁鼎芬越來越感覺故鄉不能久住,起意要到京中去,以自己的才華,隻要努力讀書,兩榜得中,斷不在話下!臨行誓墓,立誌要來年重下科場,一定要金榜題名,做一個骨鯁之臣。


    臨走之前,和李慈銘告別,李慈銘也知道他們夫妻兩個和文廷式的一段公案,廣東於他是傷心地,也不好挽留,而且為他手書了一封八行,讓他進京之後,先到肅順府上,暫時住下再說。就這樣,梁鼎芬北上京中,拜見肅順。留在府中做了一名清客,到三年之後,重新下場,這一次考中了。


    三年散館,梁梁鼎芬館授職編修。以他的文采,自然是紅翰林之一,往來的多是名流,其中走得最勤的是他的同鄉前輩南書房翰林李文田。但是,這樣一位通人,卻深信風水星相,他的‘子平之術’,在京裏名氣甚大,這年為他排八字,算他二十七歲必死。


    李文田的星相之學是有名的,許多人都相信他真能斷人生死,梁鼎芬算算隻有一年可以活了,大起恐慌,便向李文田求救,可有禳解之術?李文田告訴他:除非有什麽大禍發生,不然不能免死。


    大禍從何而來?想來想去終於給他想通了,‘禍福無門,唯人自召’,不妨自己闖一場大禍。恰好廷議和戰大計,便拿胡小毛和李鴻章作題目,上折說他二人有‘可殺之罪八’。奏折寫成,為他的舅舅所發覺,極力阻止,而梁鼎芬執意不從。他的想法是:此折一上,多半會得充軍的罪名,既可以禳解免死,又可落個直聲震天下的大名,一舉兩得,十分合算。隻是這個打算不足為他人道而已。


    但奏折也不是說上就能上的——梁鼎芬不是不知道胡小毛和李鴻章都是皇上眼中的寵臣,可不要因為這一份折子,真惹怒了皇上,殺了自己吧?還是問問旁人的意見比較好。於是到了肅順府上,把奏本遞了過去。


    肅順聽他說完經過,又是好笑又覺得奇怪,梁鼎芬才名極大,也確實是胸中有物,想不到卻相信這些東西?認真看看他的奏本,攻訐的主要是李鴻章統兵不嚴,綠營兵士在東瀛國內濫殺無辜;在三原城內大肆需索,耗盡民力;兵士全無教養,以淩辱東瀛女子為樂;還有胡小毛私下與敵媾和,敗壞皇上用兵東瀛的大計等一些事,拿來做的文章。


    “中堂大人……您以為呢?”梁鼎芬怯生生的問道。


    肅順看過想過,沉吟半晌,他心裏在想,梁鼎芬的折子遞上去一定會惹禍,但這種口誅筆伐,聊且快意的遊戲筆墨,以皇帝的性情,是不會有所重懲的,那還成什麽了?不過這倒不失為一個機會:可以救一救李鴻章的機會!


    想到這裏,豁然張目,“也可以上得,”他說,“有些話,你的身份、品銜就是剛剛好。像我們,就說不得。”


    “是,多謝恩相提點,學生明白了。回去之後,謄抄一份,明日就送進去。”


    “星海,”肅順叫著梁鼎芬的字說,“隻不過,你可得想仔細了,皇上正在氣頭上,你可不要引火燒身啊。”


    梁鼎芬有點患得患失,他此來肅府,本來就是抱著這樣的念頭,既要禳解災禍,又不能太過激怒皇帝,否則,李文田批的八字,怕就要眼前應驗了,“那,恩相以為,皇上會不會……”


    “你啊,”肅順好笑的看著他,“怎麽,怕了?”


    “有恩相在,學生還怕什麽?”


    “我能說的話,自然會說。”肅順把奏本的底稿交還給他,用手指著上麵的文字說道,“但這方麵提及的,胡小毛私下媾和一事,敗壞皇上用兵東瀛大計的一段話,還是刪改的為好。”


    梁鼎芬心思靈動,立刻抓住了他話中的主旨,“恩相,莫不是皇上真有心與日本議和?仗,不要再打下去了?”


    肅順也覺得很欣慰,梁鼎芬聞弦歌而知雅意,誠然不俗!他這句話很有深意,因為朝廷要是和日本議和的話,則便是出於皇帝本人的改弦更張,而他的奏本中若是抓住胡小毛私自媾和一事不放的話,皇帝和朝廷的立足點就很被動了,要是那樣的話,皇帝就可能真的遷怒於己,怕就真要有不測之禍了!“這,眼下還不知道進展如何,留待日後再說吧。”


    “是。學生明白了。”梁鼎芬心領神會的點頭站起,向肅順行了個禮,帶著折本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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