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樓在北京肉市,又叫廣和樓,這裏是京中最稱繁華的所在,內中除了戲園子、說書場,飯莊等讓人流連忘返之地無一不缺,今天又是在年中,更是生意極隆,都圍在一張高大的戲台下,聽人說書。


    說書的人一身長袍馬褂,上來先說幾句定場詩,“馬瘦毛長蹄子肥,兒子偷爹不算賊,瞎大爺娶了個瞎****奶,老兩口過了多半輩兒,誰也沒看見誰!”


    驚羽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的糊塗詩,忍俊不禁的笑出聲來,“皇……主子,您聽,多好玩兒啊?”


    “行了,我們坐下聽。”皇帝在臨廊柱的地方找了個空坐,坐了下來。聽台上的說書人講故事,“今天要說的,是本朝鹹豐七年,山東安山湖一戰!”


    “話說聖主即位,四海臣服,百姓歸心,雲蒸霞蔚,蔚然大觀,隻有一個西洋的英吉利國,一個法蘭西國,秉性驕橫,於我皇上懷仁遠播聖懷不知感恩,反夜郎自大,興兵來犯,……”


    說道這裏,說書人停了一下,向台下拱拱手,“列位,要擱了您說,能答應嗎?”


    有那好起哄的,大聲回敬,“不能!”


    “正是!”說書人用力一拍醒木,“我皇上那是什麽人?英明神武,步武聖祖,豈能為英夷小國所欺?龍書案一拍,皇上龍顏震怒,乃派遣新軍將士,山東迎敵,這一仗,便出了一個大英雄。名喚胡小毛!”


    皇帝手托著腮幫,聽台上的說書人講故事,看他嘴角泛白沫,把個安山湖一戰說得天花亂墜。有如親臨戰陣,心中也覺得好笑,自己當初問過眾人,連曾國藩、賽尚阿、奕山等人加在一起,也不及這個人說得又熱鬧又好玩兒!


    看他手舞足蹈,連比劃帶說,動作中滿像那麽回事似的,不過隻有一點不對:故事雖然是新的。但說法依舊,還是照著說三國那樣,手起刀落,斬敵將於馬下。這哪裏是胡小毛,分明就是關雲長嘛!


    “話說到,胡軍門陣前救兄,這昆仲二人報國殺敵,東瀛建功美名揚!要知道胡小毛如何拯救兄長一命。我們下回再說!”留下這一句所謂的‘扣子’,說書人起立鞠躬,轉身下台而去。


    台下掌聲雷動,驚羽拍的雙手通紅。也忘記了忌諱,“主子。您怎麽不鼓掌啊?”


    “這個人分明是在胡說!”皇帝笑罵道,“也值得你這麽給他鼓勁?”


    “怎麽是胡說?”驚羽白了他一眼。“說得多好聽啊!”


    皇帝也不和她爭辯,因為說書人的故事,讓他難得的起了故人情懷,胡小毛自從進京,自己還未曾見過他呢!“六福?”


    樓中雖然嘈雜,但皇帝的眉眼高低六福無不注意,看他嘴唇一動,忙貼近過來,“主子?”


    “朕想見一見胡小毛,你下去安排一下。”


    “主子是要現在見嗎?”看皇帝點頭,他又說道,“那,容奴才伺候主子回宮,即刻預備。”


    “不,不必回宮,你去給沈葆楨傳旨,朕等一會兒到刑部去。還有,別驚動旁的人。”


    六福大感為難,查樓太過繁鬧,把皇帝一個人留在這裏,自己轉身離開,要是出了什麽事,如何擔當得起?“皇上……”


    “快去!”


    六福無奈,心裏想著,這一次可得盡快辦理好差事了。行了個禮,快步離開。


    台上又換了節目,這一次是戲曲,昆曲《長生殿》,這出戲宮中也有演,而且都是負一時之望的梨園翹楚,但民間豔屑流傳,較諸宮中的,更多了很多內容。這本戲是根據清聖祖時的洪升本所改,若是正式演起來,時間非常長,非數日不能完成,在這查樓上自然不能開這樣的連台大戲,隻是演開場的幾個折子。


    原來,戲曲自元末傳奇代雜劇而興以後,規製日趨嚴密,角色分為生旦淨醜,或叫四行;每一行再按照劇中人的身份細分,生有小生、副末、老外;旦有小旦、老旦、貼旦;淨有大麵、二麵;醜則不分;另外加插科打諢一人,稱為雜;總稱為江湖十二角色。


    這出戲的主角自然是唐明皇和楊貴妃,另外的重要角色安祿山是大麵、楊國忠是二麵,高力士是醜。這四行的主要人物要盡快出場,以便觀眾能認清主角。不過,傳奇的規矩是從副末開場,第一出又叫標目,或稱家門大意。照例由副末唱兩隻曲子,念四句定場詩,目的是說明傳奇的劇情概要。


    接下來是第二場,首先上場一定是作為主角的生,名為衝場,唱一曲長調,然後報名,報出身,接引其他角色,劇情亦如春雲舒展,漸入佳境。


    《長生殿》一衝場便是定情,生旦同上,但楊貴妃上場,也須做一番自我介紹,有一大段唱白,文字非常優美,全錄如下。


    “奴家楊氏,弘農人也,父親元亶,官為蜀中司戶,早失怙恃,養在叔父之家;生有玉環,在於左臂,上隱太真兒子,因名玉環,小字太真,性格溫柔。姿容豔麗,漫揩羅袂,淚滴如冰,薄拭霞綃,汗流香玉,荷蒙聖眷,拔自官嬪;位列貴妃,禮同皇後。有兄國忠,拜為右相,三姐盡封夫人,一門榮寵極矣。昨夜侍寢西宮,未免雲嬌雨怯,今日晌午時分,才得起來。”


    這段內容念白既很優雅,人物的動作更顯溫柔,但在皇帝看來,不妥處也很多,首先說,念白太長,冷落了唐明皇;第二,昆曲被人稱為‘水磨腔’,婉轉曼度,失之於瘟,性急的人有時候會覺得不耐煩。


    驚羽卻聽得津津有味,她本來就是生長在南地。聽昆曲的滿口鄉音,可謂得其所哉,一直到皇帝催她起身,兀自不肯離去。頻頻回顧。“我們到哪裏去啊?”


    “你忘記了?剛才讓六福去辦差了。這會兒也該差不多到時候了。”皇帝像哄孩子似的哄著她,“你要是喜歡的話,等明天,叫升平署的人在宮裏唱,讓你好好的聽個夠。”


    “這裏才熱鬧嘛,回去就悶了。”話是這樣說,驚羽終究不敢多說,哼唧著給他拉著手。一路出查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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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到了外麵,也不登車,由禦前侍衛趕著馬車跟在後麵,身邊帶著幾個人。順著前門大街緩步而行,這裏距離天街六部衙門不遠,但臨近大柵欄,街景非常繁華,主從幾個安步當車的向前踱著步子。


    穿過密集的人流。前麵人煙逐漸減少,入目竟有清涼之感,驚羽跟在他身後,沒口子的催促。“您還沒有和我說完故事呢?接著說嘛!”


    “還要說啊?”皇帝苦笑著,抬頭看看。前麵不遠處就是棋盤街,但似乎六福傳旨還沒有回來。左右也是無事,慨然點頭,“那好吧,我們說到哪裏了?”


    “您說皇帝派人把朱師傅傳回京,可還沒有說他是誰呢!”


    “朱師傅叫朱珪,字石君,浙江蕭山人,從他父親開始,遷居北京,籍隸大興,乾隆十三年中進士,點翰林,年僅十八歲,做了十五年外官,四十年的時候內招,以侍講學士直上書房,是嘉慶帝的老師。”


    “哦,這樣一個師傅啊?”


    “嗯。”皇帝突然覺得一陣無趣,連說話的興致都沒有了,默然鬱鬱獨行,驚羽察覺出他的異常,又不敢問原因,更加不敢像剛才那樣頑皮,放輕了腳步,跟在他身後。


    眼見到了刑部大門外,這裏正在封衙期,大門緊閉,裏麵有陣陣笑鬧之聲,耳聞及此,皇帝的臉色越發陰沉下來。“皇上,外麵還冷,您……奴才伺候您先到車中去吧?”


    “不必,這裏風涼,令人頭腦為之一靖。”皇帝擺手,“哦,他們也到了。”


    驚羽回頭看過去,果然,兩頂藍呢子大轎從天街上快步如飛而至,轎子不及停穩,六福先低頭鑽了出來,“主子,奴才……回來晚了,請萬歲爺恕罪!”


    “怎麽來了這麽多了?有旁的人在?”


    “是。戶部翁大人也在沈中堂府上,就和著奴才一起來了。”


    皇帝沉默點頭,沈葆楨和翁同龢也已經鑽出轎子,一個是滿身朝服,另外一個卻是便裝而至,碰頭行禮,“臣,恭請皇上聖安。”


    “朕偶發奇想,想見見胡小毛,倒攪擾得你連個年也過不安穩了。”皇帝勉強擠出一絲微笑,和他半開玩笑似的似的,“聽六福去你府上傳旨,把你嚇到了吧?”


    “聖明無過皇上,臣真是嚇了一跳!”沈葆楨老老實實的說道,“皇上,容臣說一句大不敬的話,這樣的天氣,為天下計,為臣民計,皇上您實在是不該出宮冶遊啊!”


    “行啦,朕不來都來了,難道就這麽打道回府嗎?去,辦你的差事去吧!”


    “是。”沈葆楨盡到人臣規勸之責,不再多講,管自進刑部大門辦差準備。


    “皇上,您……”


    “怎麽,沈葆楨剛剛說完,你又要來?”皇帝斜斜睨著翁同龢,“朕今天有點累,不想和你多講,有話,等回頭再說吧。”


    “臣有幸,伺候皇上多年,深知於百姓而言,我皇上常有微服之行,為小民平增幾分親民之樂;而於皇上,卻從不以此為消遣小道,反而常常於遍走民間之機,聽取民瘼,正是朝廷種種惠政施行之本!故而臣不敢以皇上之行為非是,正好相反,今日重見我皇上舊日顏色,臣反而覺得欣喜莫名!”


    “你倒是真會撿朕愛聽的說。”皇帝笑罵了一句,“起來吧。”等他起身,又再問道,“近來部裏的差事怎麽樣了?可還能上手嗎?”


    “臣自問學不來那些術數之學,還要全靠立尚書和閻中堂在一旁指點。”


    “術業有專攻,閻敬銘不提,立山其人,做戶部的差事,倒是恰如其分。”


    “識人之明無過皇上。”翁同龢說道,“但臣在戶部數月,偶見浙江、江蘇兩省往來公文,為兩省織造衙門承辦綠營將士冬裝事,以各自省內藩庫代墊工款,數目絕不統一,且出入極大。”


    “哦?”皇帝沒有當回事,含糊的問道,“差了多少?”


    “江蘇藩庫的款項是貳佰七十萬兩;浙江藩庫隻墊了不足六十萬兩。”


    “差這麽多?”


    “是。”


    皇帝心中有些狐疑,這也差太多了!是質量不同還是數量有別?他認真的想了想,江蘇織造是餘堃,浙江織造是連甲,這兩個人都是自己親自見過的,也都是內務府出身,但具體說來,就不大能想得起來了。“朕記下了,此事日後再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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