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何去何從()


    看來主家對一群攬工漢子們做下的活計是極其滿意,這頓真正意義上的散夥飯不僅餅饃管夠讓大夥兒敞開肚皮吃,帶著大片大片肥肉條子的各種炒的煎的煮的烹的菜也是吃光一盆又端來一盆,家釀的散酒讓個個攬工漢都喝得滿臉紅光油亮,人人在大口喝酒大口吃菜的時候,還不忘了高聲感慨一聲主家的大方和高義。


    隨著夜幕漸漸降臨,一輪半圓不缺的月亮從一抹輕紗般薄雲後麵露出大半張臉,清冷的月光撒落在這喧嘩熱鬧的院落裏。


    散夥飯已經進入了高潮。如今在院落裏圍著幾張拚湊起來的木桌邊的不僅有在主家攬活幫工的人,還有莊子上和主家關係親切的鄉親,幾個和主家相熟的有頭有臉的莊戶就坐在堂屋裏,你一杯我一盞地喝得高興。不時有攬工漢或者本莊人捧著粗陶大海碗過來給他們敬酒,大聲稱頌主人家的慷慨或者小聲感謝主人家的熱情。不少孩童手裏舉著餅呀饃的吃食,在人群裏興奮地鑽來鑽去……


    商成已經吃喝好了,現在正坐在院落一角的廊下石沿上。他能喝酒,但是不好酒,尤其是這種十幾二十號人把幾個盛酒的大海碗傳來遞去的喝酒法子,更是讓他心理有一種本能的抗拒心理。他看著眼前的熱鬧景象,聽著人們高聲說話大聲哄笑,不知道為什麽,他心裏反而空落落的寂寥難受。他看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酒菜上,就悄無聲息地站起身,順著牆垣轉到門口,走了出去。誰都沒有注意到他,隻有一兩個不相識的人詫異地掃視了他的背影一眼,不過他們馬上就又掉過頭來繼續喝酒吃菜。


    他沿著土路一直走出了莊子,直走到莊子邊的一條小河溝旁邊,才在河邊的路埂上坐下來。河溝不寬,河水也不大,月光在水麵上流離搖曳,就象撒了一河細碎的銀點。潺潺的流水聲就象一首永遠不會終止歇息的細曲,又象一聲悠長迷離的歎息,在他耳邊輕輕地回蕩。夏夜裏涼爽的風順著河道從下遊吹過來。河岸邊的幾棵柳樹在夜風裏搖曳著婆娑的枝條。遠處的大燕山在夜幕籠罩下隻剩下黑糊糊的模糊輪廓。墨藍色神色幽暗的晴朗夜空中,月亮露出清澈淡泊的微笑,冷冷地注視著大地上的一切。越來越繁密的星星就象是在一塊巨大的青石板上綴滿了光華閃爍的銀釘……


    地裏的莊稼已經收割完了,十幾天前還是麥浪翻滾的田地如今都變得光禿禿的。不知道從哪裏傳來了第一聲蟲鳴,然後四麵八方就都響起了野蟲的唱和。


    星空、遠山、小河、蟲鳴,眼前的一切就象無數小說和詩歌裏描繪過的世界一樣美好,即便是最光怪迷離的夢也未必能構畫不出這般引人入勝的幻境……


    夢境呀!商成在心裏歎息一聲。眼前的一切要真是個夢,那該有多好啊!


    多少次他都在夢裏告訴自己,他所看到的一切都隻是一個夢,當他睜開兩眼醒來時,他就會發現,眼前既沒有柳老柱也沒有柳月兒,既沒有霍家堡也沒有大燕山,更沒有讓他被別人高看一眼的兩條惡狼……可他每每滿懷希望從夢裏驚醒過來時,就會失望地發現,他既沒看見用鋼筋水泥塑堆砌出來的宿舍,也沒有看見熟悉的鋼絲床和課桌課本,更沒有已經陪伴了他幾年的手機和手表……他睡的是隨便鋪就在地上的草席,身上蓋的是自己那件肮髒的短褂,身邊隻有和他一樣勞累得連話都不想說的攬工漢,連脊背上的傷口都在用令人抽搐的疼痛提醒著他不要忘記自己現在的身份……有時他不得不認真思考一個問題,難道說他過去二十幾年的生活才是一個徹底由他自己勾勒出來的幻景?而他現在的生活才是重新回到了自己原本應該停留的真實世界?


    連他自己都知道這種想法是無比荒謬的。他當然不屬於眼前的這個世界!他讀過小學中學大學,十六年的學習在他心裏留下了無數深刻的印象和記憶,他甚至能回議起他所讀過的那些課本,許許多多原本已經被收藏在意識最深處的東西,如今他也能清晰地記憶起來。他甚至還記起了自己的母親在他的意識裏他們的形象原本是模糊的,但是現在卻異常清晰,他記起來小時候有一回因為別人罵自己是野種,自己和同村的孩子打架,他哭著回去找媽媽,母親一麵給他抹眼淚一麵給自己抹淚水……可這種溫暖的場麵剛剛在他心頭浮起來就被他硬著心腸又掠過去……他抿了抿嘴唇,耷拉下眼簾。他的眼眶裏已經盈滿了淚水,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起來。


    即便景色已經模糊,他還是知道這個世界並不是他的世界。絕對不是!


    這裏甚至都不是他的世界裏以前曾經走過的曆史!


    他現在已經無法用言語來描述他第一次聽說這個時代的準確稱謂時的心情了。驚訝、驚詫、震驚、呆若木雞……所有這些詞匯都不足以描繪他當時的真實心境,生平第一次,他感覺了自己語言表達能力的匱乏。


    這個世界有它自己的稱謂:趙朝。


    趙朝!他現在已經不記得當時自己都說過些什麽做過些什麽了,唯一能記得的事情就是當他知道這件事時,他就象一具行屍走肉一般渾渾噩噩地過了兩天,別人說什麽他都聽不見,別人做什麽他都看不見,吃到嘴裏的飯食如同嚼蠟,而且他也沒有饑餓和幹渴的知覺……


    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宋元明清,哪裏有趙?!南北朝五代十國,哪一朝哪一國稱趙?!


    當他清醒過來之後,他接連幾天都找著霍士其,拐彎抹角地打聽趙之前是哪一國,再往前又是什麽朝代?更早呢?還有嗎……


    他打聽出來的結果就是“夏商周秦漢魏晉隋唐趙”,有秦皇漢武,有三國魏晉南北朝,有貞觀之治和開元盛世也有黃巢大起義……可宋朝呢?北宋呢?那個號稱曆史上最富庶最有朝氣也最頹廢最無用的北宋去哪裏了?


    他心頭揣著無數的疑問,卻偏偏一句多餘的話也不敢說不敢講,他不敢明目張膽地問霍士其,趙朝是怎麽建立起來的,也不敢在人前曝露出自己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更不敢在大街隨隨便便地找人打聽。他隻能把所有的疑問都揣在心裏,拚命地想從人們平常說話講故事中尋找到蛛絲馬跡,然後把這些零散的碎片拚接成一個完整的答案。


    他現在隻知道趙朝的國姓是陳;之所以國號是趙,就因為趙太祖被南唐封為趙公;沒有五代十國,隻有後晉和南唐;後晉滅唐,然後李唐宗室在江南擁立新皇帝,繼國號為唐;趙滅偽朝後晉,繼滅南唐……


    他猜想,他來到的這個個完全陌生的世界,是一個曆史中未知的片段,是曆史長河中每個瞬間都可能有的無數發展方向中的一個;所有他能回憶起來的曆史片段對他來說都毫無作用,也不可能為他提供什麽未卜先知的幫助。他完全不能預見到曆史的將來,更不能預見到自己的將來,他如今的處境遠比他先前的真實世界裏的處境還要坎坷艱難無數倍那個世界裏他至少知道自己能做什麽不能做什麽,最不濟他還能憑著自己研究生的牌子找個穩定妥當的鐵飯碗,可在這裏,他什麽都不是,隻是一個出過家又還俗的和尚,是個背井離鄉的受苦人,是個窮苦潦倒的攬工漢,是個連一間遮風擋雨的破茅屋都沒有的窮光蛋……


    現在他坐在河邊的土埂上,再一次清醒地思考自己的處境,也是再一次想為自己規劃一個未來的出路。


    他知道,他的出路還是有很多。他可以去參加科考,可以去吃糧當兵,也可以憑著自己半罐子水的本事做一個有出息的匠人,或者憑著自己能認字寫字,在縣城或者府城裏的商號裏某份差使……參加科考的事情首先被他排除了。先不說參加科考要去縣城官上掛號,光那些作為科考會試課本的書他就一本也沒讀過,這事就能把他煎熬得頭發都愁白;沒個三五年時間他肯定不能把這些書讀過讀好,那他在這段時間裏吃什麽穿什麽?除過讀書,他還要把古文基礎磨練紮實,還要拜師學藝,還要和人切磋作文章的技法……想想都教人頭痛傷腦筋。唉,算了!看來這讀書做官的事情不適合他!比較起來,還是去當兵吃糧最簡單,反正他就是孤單一個人,無牽無掛,一人吃飽全家不餓;而且他也有當兵的先天條件,憑他的身量力氣再加上點運氣際遇,說不定當兵是最好的出路。可當兵吃糧說不定就要上戰場,上了沙場刀槍不長眼,誰知道倒黴的事情會不會教自己撞上?他倒不是畏死,可人死總要有個價值,他總該知道自己是為了誰去拚命。不為祖國不為親人,他上戰場就為了保衛這個讓他懵懂迷惑的陳家趙朝?不可能。他對這個時代根本就沒有絲毫的感情,不可能用生命去捍衛它。所以吃糧當兵的事情就被他從將來的出路上劃掉了。做匠人和在商號裏當夥計也都是路,可也有這種或者那種麻煩事,最讓他惱火的是兩者都要看別人的臉色行事,這是他最不願意做的事他要是願意看別人的臉色,何苦跑到重慶去讀那個勞什子的哲學係研究生呢?要是不去讀研究生,他又怎麽可能鬼使神差地來到這個世界上……


    就在他自怨自艾地感慨自己當初不該腦袋發熱跑去考什麽研究生時,耳邊突然傳來一聲牛叫,“哞”的一聲嘶鳴裏充滿了痛苦和掙紮,倒把他嚇了一跳。扭頭順著聲音望過去,卻隻見莊子邊的一處院落有一點蠶豆大的燭火忽明忽暗,影影綽綽還看見人影晃動。


    他瞧了兩眼,昏暗中壓根就看不真切。他也沒心思去關心那院落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這裏的治安狀況遠比他來之前的那個世界要好得多,別說他還從來沒聽說哪家人丟過耕牛這種大牲口的事,連小偷小摸的事情也沒聽說過。想來不過是勤快的農戶臨睡前再來給耕牛添一回草料,就又轉過頭來繼續想自己的心事。


    既然聽到牛叫,他馬上就意識到他還有別的出路可以走一一他還能做個佃戶。他可以從別人賃幾畝十幾畝田來種莊稼,慢慢地在土地上掙紮刨食,然後積攢些錢置辦下自己的產業,最後就象這幾天雇用他幫工的主家那樣,成為一個有頭有臉的小地主。想到自己有一天也會坐在桌子後麵,半眯縫上眼睛似睡非睡,聽著婆娘把算盤打得劈啪響,再很有威嚴地咕噥一聲“罷了留下吃晚飯”,他的嘴角禁不住咧了咧。


    當然這一切都隻能是他為自己的勾畫而已。就象他不可能知道自己竟然會有一生中經曆兩個世界的那一天一樣,他也不會知道明天會發生些什麽事,而這些事又會給他現在的生活帶來些什麽樣的變化。眼下對他最為緊要的事情,就是先在柳家的院落裏為自己搭建一間簡陋的小屋他實在是受不了柳老柱睡覺時山一般的呼嚕聲。更重要的是,按這個世界的看法,十三歲的柳月兒已經完全是個大姑娘了,他作為一個出家又還俗的和尚,住在柳家原本就不合適,要是再給柳家父女帶來什麽閑話蜚語,那他就真正該死了……


    他早已經意識到這一點,也多次提出來要出去賃間房子單獨過,可柳家父女就是不同意。無奈之下他隻好改主意,在院落裏先搭個小屋來把閑話的影響降到最低。


    唉,即便是修個小屋也不能徹底地阻塞住街坊四鄰的嘴呀!


    看來再過段時間,自己還是要想辦法搬出去住,實在不行,就到府城或者更遠的地方去攬工,等積攢夠足夠的錢,再回到霍家堡來買房子。說到買房子,他不禁摸了摸腰間掛著的半癟不鼓的荷包。荷包是大丫給他做的,一麵還用紅線繡著他的姓,“商”。和街麵上店鋪裏賣的那些針線活計比較,小姑娘的針線活還是很看得過去。荷包裏裝著七十枚銅錢,再加上他前頭積攢下的三貫多錢……離買房還差著老遠一截。


    他禁不住又歎息了一聲,從泥地裏摳出一顆石子,掄圓了胳膊,狠狠地把石子朝遠遠的河道裏扔過去,就象要把心頭所有的煩悶都扔掉一樣。石子在河麵上濺起了一圈水花,馬上就又恢複了悠閑的平靜。


    他扯了扯褂子,拍了拍褲子上沾染上的泥土和草悠地朝莊子走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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