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莫名其妙的客商()


    他在貨棧找到高小三時,高小三正急得團團轉,看見他被貨棧的學徒領進堆滿貨物的後院,驚喜交加的高小三差點就被腳下的麻包絆個馬趴。


    在貨棧櫃上畫過表記,又見過馱隊的正副管事,商成這才知道月兒轉述給他的話裏出了多大的紕漏。不過紕漏和月兒無關,是高小三當初就沒把事情盤問清楚。這趟馱隊不是後天出發,而是明天一早就走,要是商成真按高小三交代給月兒的那樣,明天一早才來貨棧的話,那他就隻能怎麽來的再怎麽回去。更糟糕的是,貨棧已經按高小三的說法,給鄉勇身份的商成在官上遞了備案,還繳了八十文的滯費,要是商成趕不上的話,高小三就得自己掏荷包賠滯費,說不定還會因為這事而影響他在貨棧的前途“不識人”這條評價肯定會落在他頭上……


    看高小三還想給他在貨棧雜役住的地方找個睡覺歇息的地方,商成急忙攔下他,說:“不用,反正隻歇一晚,我又不是什麽精貴人,隨便哪裏能伸腳就成,就是馬廄牛圈也能睡。再說,反正也隻能歇半宿,就別去麻煩人家。”說著按著肚子揉了揉,笑著道,“你要真體諒我,就給我找點吃食來……”他晌午吃的是菜湯麥餅,沒一點葷腥,又在太陽下走了十幾裏路出了好幾身汗,早就餓得有些難受。


    高小三急忙把他帶到灶上,讓管灶的大師傅給他煮了一大碗麵,還特意叮囑師傅多放點香油。被貨棧大夥計陪著過來的商成讓廚房師傅摸不清來頭。看商成的衣著打扮,和貨棧的雜役差不多少,看神情舉止卻又不象是個賣力氣的下苦人,高小三還一口一口大哥喊得親熱,於是師傅不單把麵的分量給得十足,還討好地在碗裏磕了兩個雞蛋撒了比平常多出一半的香油。這碗紮實的麵片讓商成吃得滿臉油汗不停嘖舌實在是太香了。他不僅把麵片撈得一塊不剩,還在師傅驚訝的目光中,用煮麵水涮了涮碗底,把這麵上浮著大片油花花的湯水全喝了,然後才打著飽嗝一副滿足的神態步履蹣跚地去找高小三,看看有沒有什麽活路自己能搭把手幫個忙……


    高小三正和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在一起,而馱隊的兩個管事卻領著幾個雜役最後驗查一遍貨物。貨物太多,上百個鼓鼓囊囊的麻包幾乎堆了大半個院子,連廊下都堆疊著。麻包上都寫著甲一乙二丙三的字樣,雜役每翻檢一個,馱隊的管事就會把這些大大的黑字讀出來,然後高小三和旁邊的人就把這數字和各自手裏的帳冊對照,每對一個,就用筆蘸著丹砂打個紅勾。見這般光景,商成就知道這裏沒自己什麽事,左右一打量,就看見院門外大柏樹下橫七豎八地還坐著躺著一二十號人,都是短褂高褲光腳踩雙麻鞋。這些人對院子裏的忙碌似乎視而不見渾不在意,有人在低聲說笑,有人在閉目假寐,有的是鼾聲如雷,有人在樹身上抓了蟲喂螞蟻,還有幾個家夥還躲在樹身後麵的蔭涼地裏耍錢,你贏兩個我輸三個地玩得興致盎然。


    忽然靠牆的蔭涼地有人朝他招了招手。商成定睛看時,是個高個子後生,臉麵挺熟卻不認識,隻知道那人也是個鄉勇,隱約記得那人好象是山腳下李家莊子的人。


    他走過去笑著說:“李家大哥也來了?”


    “來了來了。商家大哥坐。”那人朝旁邊挪了挪,給商成讓出一塊地方,又取了自己的水囊請商成喝水,這才咬著缺了半截的門牙說道,“不敢當商家大哥我虛歲才二十四。我也不姓李……”旁邊兩個人就笑起來。


    商成也有些不好意思,放下手裏的水囊,又一時不知道該怎麽措辭,隻好含混地問道:“那……請教大哥您的貴姓是……”


    聽商成說話拽出了文縐縐的辭,那人夾手夾腳幾乎要站起來作禮說話,隻是這塊陰涼地界裏挨挨擠擠坐著躺著不少人,他掙紮了兩下也沒能站起來,黑臉漲得通紅,幾乎泛起紫色,嘴裏連聲說:“不敢當不敢當……免貴,姓謝。商家大哥叫我山娃子就行……”


    周圍人原本看商成認錯人說錯話還在哄笑,可人堆裏也有兩三個人曾經和商成打過照麵,知道他的來路故事,就悄悄地提醒同伴。一個傳一個,不移時人們就安靜下來。“商和尚赤手搏狼”是本地這兩年裏最轟動的事情,縣城和本縣境內三大集鎮的飯莊酒肆裏早就有花鼓藝人在編詞傳唱,幾乎人人都聽說過,眼下赤手搏狼的人就在眼前,即便是最油嘴的家夥,看見商成那高大壯實的身板,都不禁有些敬佩的意思。


    商成倒沒留意到周圍人望著他時那種帶著敬仰和畏懼的目光,隻和山娃子東拉西扯地沒話找話說。一問才知道,他確實沒記錯,山娃子果然是燕山腳下那個李家莊的人,隻是不姓李而已。另外,其實他們倆很早就朝過一回麵一一殺狼那一晚他經過李家莊時,陪著莊裏李姓宗族老者出來驗兩條狼屍首的壯漢裏,就有山娃子。


    說起那一晚的情景,山娃子還有些歉疚,因為被那兩條惡狼禍害最重的地方就是李家莊。那段時間莊上的人即便是出圍子下地,也得幾個人相跟著一路,不然就有可能被狼給叼走吃掉。商成為他們除去了大禍害,可他們卻把恩人擋在莊子外,連水都沒請恩人喝一口,說起來真是教人羞得無地自容。


    商成卻沒把這當作多大一回事,揮了揮手說道:“山裏有土匪,你們當心一些是應該的。要是被土匪冒名頂姓詐開了莊門,那結果可是比兩條狼的禍害厲害得多……”


    周圍聽他們說話的人先前還對李家莊的所作所為頗有微詞,聽商成這樣說,又覺得他的話也沒錯一一當時天將傍黑夜色昏沉,李家莊上的人謹慎小心絕對不是錯事,即便對商成缺了禮數被人背後唾罵幾句,也比被土匪撞進莊裏要好得多。要是不當心被土匪破了莊,那闔莊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得遭殃。也有人不禁對商成高看一眼,心裏暗暗讚歎:商和尚赤手殺狼的故事被鼓辭藝人編唱得跌宕起伏天花亂墜,唱辭裏說他好幾次都是在狼吻下命懸一線驚險逃生,最後才奮起神勇鬥殺兩條惡狼,如此能耐如此本事為人偏偏又如此和善大度,果然是條好漢子。


    突然有人在人堆外驚噫一聲:“哦,你就是那個赤手空拳打死兩條惡狼的大和尚?”


    商成轉了臉看說話的人。看那人大約三十多歲年紀,白白淨淨一張圓臉,黑絨絨兩撇八字髭須修剪得整整齊齊,頭上戴著頂不知道用什麽東西編織出網格的黑色帽子,橫穿著一根晶瑩剔透的綠玉發簪用來固定帽子和發髻,身上穿一件茶褐色對襟紗衫,套一條平紋紗褲,腳下踩著雙黑緞麵厚底布鞋。渾身上下收拾得齊整利落。


    “和尚,這是上京平原府的袁大客商。”跟在那人旁邊的一個五十來歲的人說道。說話人的裝束和他嘴裏稱呼的袁大客商大致不差,隻是顏色上略有不同,腰間也多了一條黑色掐銀邊腰帶,腰帶著掛著個用金絲裹塊玉結成的絡纓。他知道,這絡纓又叫“平安結”,前段時間大丫也用紅絨線給他編過一個,說是帶在身邊能保平安,隻是他嫌紅色掛在身上太紮眼,就一直壓在枕頭下。可這說話的人又是誰?再打量過去,剛才在帳房畫表記時見過的貨棧大掌櫃竟然綴在這倆人身後。連大掌櫃都不能和這倆人並肩,說話人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了隻能是貨棧的東家。


    知道了來人的身份,自己再這樣坐在地方就不禮貌了,商成急忙站起來要拱手作禮,袁大客商卻一把拽住了他,說:“你是為鄉裏除害的人,哪裏能讓你給我們見禮?”可到底沒能攔住,讓商成微微躬身行了個平禮。袁大客商和貨棧東家都略略側身,沒受他全禮,又還他個半禮,袁大客商這才抖抖手腕,搖頭笑著說道,“和尚好大的力氣!我在端州就聽說了你的故事,當時就想來屹縣親眼看看赤手搏狼的英雄,隻是一些俗務耽擱,才一直沒能成行。原本說等事情有個眉目再來拜訪,沒想到剛來屹縣就在這裏遇見你……”他瞄一眼商成的裝束,又瞅一眼那些畏縮惶然的農戶,轉頭對劉記貨棧的東家說,“劉東家可肯割愛?”


    劉東家陪笑說:“既然袁東家開口,我哪裏還敢推辭?”頓一頓,話鋒一轉接著說道,“不過和尚其實不是鄙號的人,隻是暫且在櫃上幫忙,他願意不願意,鄙號說了也不能算數。”


    袁大客商一聽就明白了,馬上轉頭對商成說:“和尚,我上京平原府家裏起得有家廟,卻一直沒找到一個德行高修行好的和尚,隻要大和尚肯駐錫,我願意傾心供奉。”看商成隻是笑不說話,沉吟一下,突然又笑著說道,“和尚勿須多慮。我袁家時代累居上京,親朋故舊繁多,和尚之憂不過小事一樁,拂手間則還複舊有天地……”


    他這席話讓二三十個攬工漢聽得雲山霧罩不知所謂,商成卻是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這姓袁的家夥已經瞧出來他是個丟失了度牒怕官上索拿的犯事和尚,寥寥數語間便給他挑明,隻要他願意去袁家當個家廟住持,丟失度牒不過是樁芝麻大點的小事,吹口氣都能幫他解決。要是他真是個和尚,遇見這種好事自然是求之不得,可偏偏他這和尚的身份都是假的,要是袁大客商真要替他在官府運動,他這和尚的身份須臾之間就會被揭穿,那時等待他的就不知道是什麽樣的遭際了……想來袁府家廟住持的前途肯定要成泡影吧?


    不過他也不能直言拒絕袁大客商的一番好意,即便是婉言謝絕也得好好措辭,不然得罪這個手眼通天的家夥,隻怕轉眼間災禍就會降臨到自己頭上。可這短短的時間裏他又想不出該怎麽說。不能去?不想去?還是……


    看商成站在腳地裏一聲不吭,袁大客商和劉東家交換了一個眼神。他們倆都是商人出身,又都在官府裏走動頻繁,早就磨練得世事貫通人情練達,既然能一眼就瞧出商成丟失度牒畏罪還俗,也就能看出他現在是無心向佛傾慕俗華。劉記貨棧的東家莞爾一笑,正想從旁勸說幾句,袁大客商卻先開了口:“和尚,你不願住廟也行,那就跟著我。我在上京給你買處好宅院,再許你五十畝好地,隻要你隨扈我滿三年,這些房子土地就都是你的,我再送你十萬錢……”


    這時候在小院裏查驗貨物比對帳冊的高小三已經迎到了院門口,袁大客商的話他句句都聽在耳朵裏,人早就呆住了。看商成還是皺眉蹙額不應聲,趕忙過來先給自己的東家和袁大客商見禮,又對大掌櫃微一點頭,朗聲說道:“東家,貨物已經點訖,就等大掌櫃和袁東家落印……”說著躬身把手一讓,胳膊肘不露聲色地在商成腰間撞了一下。“袁東家請。東家請。大掌櫃請。”


    袁大客商卻象沒聽見一般,站原地沒挪動腳步,目光炯炯地盯著商成說道:“你若不信我,今日你我二人可當著劉東家的麵立下字據,假如三年後袁某人毀諾食言,你可憑著字據到官府評理。”說著便把目光轉向劉東家。劉東家聽他說得鄭重,肅然點點頭。袁大客商又說道,“和尚,你或者會想,憑你的身份怎麽敢上官府和我爭鬥。我且告訴你,自家曾祖時起,袁家已有七十六年沒吃過官司,這份清譽口碑,袁某人還不敢自毀。”


    對於這個時代的錢鈔價值,商成一直不是太清楚,一枚東元通寶和一枚紀盛通寶又有多少區別,他也隻能從字畫上加以區分,不過他剛剛在李家莊勞體掙命背了十幾天的石頭才掙了七十文錢,可袁大客商一張嘴就許他京城裏一處宅院,還有五十畝地和一百貫錢,即便他再不明白行市,隻消看看貨棧大掌櫃那張口結舌的呆傻模樣,也知道這絕對是筆巨大的財富。一筆連大掌櫃也怦然心動的財富呀!他隻不過需要付出三年的時間而已,三年之後,這些房子土地還有錢就都是他的了……


    三年而已……


    答應還是不答應?刹那間商成心裏就閃過無數的念頭。答應,意味著自己馬上就能擁有一個真真實實能經得起勘驗的身份,還能有一份相當優渥穩定的工作,三年後便能做個悠閑自在的小地主。做個小地主,這正是他為自己籌劃的一個出路。如今機會就擺在他麵前了,隻要點點頭,就能省卻漫長的痛苦和辛勞,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可問題就出在這裏這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呀,天上怎麽可能掉餡餅呢?袁大客商的允諾是如此豐厚,讓人不得不惡意地猜測他這樣做的目的。當然,袁大客商不可能是畫張餅來誘騙自己上當,然後再到官府去揭穿自己,因為他現在就可以這樣做,完全沒有畫蛇添足的必要。那他又是為了什麽呢?是賞識自己嗎?英雄惜英雄?扯淡的理由!自己渾身上下有哪樣東西值得別人賞識?可要不是這個原因,那他幹嘛花如此大的價錢籠絡自己?難道說這姓袁的也是上京一霸,需要人時不時地在背地裏替他做一些隱秘的勾當?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在心裏譏誚了自己一聲你大概是狗屁電視劇看多了吧,竟然會這樣猜想?那他到底是為了什麽?


    商成心裏忖度著,嘴裏卻說道:“多謝袁東家的美意。隻是我一時還不能擅作主張。往日我遠來燕山投親,危難中全蒙親戚照顧,曾對天立誓,此後種種事皆需與親族父輩商量,由他們斟酌取舍,我決不違背。等此間事畢,我轉回家中與親人商量,得家中人應允後,自當效力在袁東家鞍前馬後。”


    他這番話合情合理滴水不摟,不單是袁大客商連連點頭,劉東家也是微微頷首,和他打過不少交道的高小三更是悚然動容。高小三雖然早就知道這商和尚果然不是一般人,卻一直以為商成不過是勇武過人略有能耐,從來也沒料想到商成接人待物時也是這般周全細密,禁不住低頭使勁再打量了商成一回。


    既然商成已經把話說明,袁大客商也不能強人所難,他隻叮囑商成,從渠州轉回來之後,一定要盡快和家裏長輩商量出個結果,還隱約地表示,若是長輩心有疑慮的話,他可以派人來出麵勸解說合。


    第二天屹縣城門剛剛開鎖放行,一支由三十號餘號人八十多匹馱馬的商隊就從南城門蜿蜒而出,順著通往南鄭的綿延官道迤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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