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提親


    柳老柱已經回到商家多半時了。


    從回來到現在,他沒和任何人打過招呼,別人招呼他,他也不理睬。他一直坐在堂屋裏,半句話都不說;原本就黑黝黝的臉膛,如今愈發黑得象鍋底。


    別人看他這付模樣,誰都不敢言聲。趙石頭最有眼色,柳老柱在巷裏口把一隻擋道的癩皮狗踢得嘰呱亂叫的時候,他馬上說要給山娃子的女兒上街買點吃穿,抱著女娃就出了門。山娃子的婆姨也瞧出事情不大對頭,一沒身就躲進了灶房。山娃子在院門和灶房之間來回逡巡了好幾眼,最後哪邊都沒去,蹲在貼著灶房壘起來的柴草堆邊。他一手抱著自己的肩膀頭,一手拈著截草根在地上劃來劃去,把下巴枕在胳膊上一個人津津有味地看螞蟻搬家。


    月兒雖然已經猜到自己的爹在霍家遇上了什麽樣的事情,可這個結果實在是太出乎她的意料了,她一時半會根本就接受不了,人就象傻了一樣站在灶房門口,扭著衣角瞪著雙大眼睛發楞。楞了半天,她才哎呀地輕輕叫了一聲――她才想起來,該給她爹倒碗水。


    她的這聲輕呼也提醒了枯坐在堂屋裏的商成。他馬上站起來,用個幹淨的碗滿滿地斟了一碗彌漫著濃鬱蔥薑氣息的釅茶湯,然後恭恭敬敬地用雙手捧給柳老柱。


    盡管柳老柱心裏還是充滿了羞慚憤怒還有對霍十七的惱恨,而且這股怨氣就象要把他的肋骨頂開個洞一般,在他胸膛裏翻騰激蕩四處亂闖,讓他幾乎喘不上氣來,可他終究沒忘記鄉間的禮儀,伸出右手接過了茶湯,順手就要往桌案上擱……好在月兒在門縫裏瞥見了她爹的舉動,使勁地咳嗽了一聲,柳老柱這才反應過來――他要真把這碗茶湯順手擱到桌案上,那他就失了客人應有的禮。他右手端著碗停頓了一下,抬起左手搭在碗沿上,把茶湯送到嘴邊,長飲了一大口……


    隨著他張開嘴,一直憋在他胸膛裏的那股氣立刻就找到了宣泄的地方,從他喉嚨裏直竄出來,並且和剛剛吸進嘴裏的茶湯發生了撞在一起――他立刻劇烈地咳嗽起來,黃綠色的茶湯汁噴得前襟褲子上到處都是,碗裏剩下的茶湯也灑了一地。


    商成趕緊把碗接過來放在桌上,又捶打著柳老柱的脊背幫著他順氣;月兒擔憂她爹,也急忙過來幫忙。折騰了好一下,柳老柱才算止住咳,臉上的神色也漸漸平複下來。


    這時候商成才開口問道:“叔,你這是……怎的了?”


    從看見柳老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摔門進來,他就知道這門親事多半有了波折;而且柳老柱坐下之後連掃都沒掃他一眼,隻是黑著臉一聲不吭。他就想,看來柱子叔不單沒把親事說成,多半還在十七叔家受了什麽氣……


    他有些想不明白,親事同不同意地,都不過是兩三句話的事情,怎麽柱子叔就被人氣成這般模樣?


    “唉……”柳老柱話沒說一句,就先歎了口氣,然後就是許久的沉默。半晌,他又是長長的一聲歎息,這才把自己在霍家的遭遇說出來。


    這一回月兒沒當商成的翻譯。她爹每說兩三句話,她都要插嘴問兩句。他們倆父女的對話都是音調渾濁吐字含混的鄉土俚語,商成恨不能把他們說的每句話每個辭都掰開揉碎吃進肚子裏,可任憑他凝眉蹙額連蒙帶猜忙出一頭汗,最終也隻能聽懂四五成,聽出來這門親事不僅被霍家拒絕了,十七嬸子還落了柱子叔的顏麵;但是十七嬸不應這門親好象是事出有因,她預備把自己的一個什麽親戚許配給自己……事情的經過似乎就是這樣。


    好容易等柳老柱把個簡簡單單的故事講完,月兒已經氣得小臉通紅,朝她爹嘰嘰呱呱地說了一大通話。


    商成聽不出來她在說些什麽,而且他現在也沒興趣去聽月兒講什麽。他現在知道自己和大丫的親事是泡湯了。但是他又覺得這事很平常,實在沒必要大驚小怪――提親作媒這種事,有成的,自然也有不成的,成與不成都很正常嘛,不值得小題大做。


    這個時候,山娃子兩口子還有剛剛上街的趙石頭都站在了堂屋門口,柳老柱父女倆的話他們都聽得一清二楚。平時就有些匪氣的趙石頭唆著嘴唇,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山娃子兩口子都是一臉氣憤難平的模樣,他們顯然是站在柳老柱這邊的。


    商成覺得自己也該表個態,至少要表明他和柳老柱穿的是同一條褲子。可天地良心,他真不覺得十七嬸子哪裏做錯了呀。他甚至還有些感激十七嬸子。在聽說十七嬸子不同意把大丫嫁給自己之後,他心裏竟然隱隱泛起一種如釋重負的感覺――不願意最好!十七嬸子真要是答應把大丫許給自己,他簡直不知道到時候是該把大丫當作妹妹看,還是該把她當婆姨對待。他甚至貪心不足地想,要是十七嬸子不給自己撮合另外一門親的話,那該有多好呀……


    他想了半天,總算說了句話:“叔,您別生氣了,事情已然這樣了,再為這似把身子氣出點毛病來不值當。十七嬸子提的親事我看也算了。其實哩,成親不成親的,我都無所謂,反正我還年青,慢慢留意著,總能尋個稱心如意的人一起過日子。您也看見了,我如今這境況也沒辦法成親――我還拉著十幾貫錢的饑荒。我盤算過,靠打零工尋下的錢,再刨除自己的吃穿用度,沒個三五年時間很難把錢都還上,哪裏還有錢來討媳婦?誰家閨女肯陪我一塊兒過這泥糟日子?”


    他剛剛開口說話,幾個人就都盯著他,他說得越多,眾人臉上的神情就越複雜,聽他說到“我還年青”,趙石頭山娃子都是擠眉弄眼一臉的怪相,再說到“誰家閨女肯陪我過日子”,山娃子媳婦忍不住說道:“商家大哥,你要真願意娶,我給你做個媒――我舅家還有兩個表妹,一個十四一個十六,我這回就僭越了,替我舅做個主――兩個妹妹任憑你挑。哪怕兩個都娶,也成!”


    商成苦笑道:“弟妹也來和我說笑?”


    山娃子媳婦說:“誰和你說笑了?我說的是真話,兩個妹妹隨你挑,兩個一起娶回來也成,我舅舅要是在這裏,他也隻能說我好,一準不會責怪我。那霍家人沒長眼睛不識人,可還有眼睛比他們好使的――就憑商家大哥半年裏掙下這個院落的本事,誰家不上趕著把閨女送來給你?”


    商成覺得山娃子媳婦似乎不象是和自己逗樂,可她的話自己又沒辦法搭腔,隻好幹笑兩聲。


    山娃子思忖了半天,這時說道:“商家大哥,你前兩句話說得對,柱子叔的確犯不著為霍家人生氣――親事不親事的不說,霍家婆娘敢在男人說事時上堂屋接話,霍家的臉都教他們自己丟光了!嘿,不知道多少人在背後笑話他們哩!看以後誰還拿正眼看他們!”又轉臉對商成說,“霍家人提的親可以不應,可你的事情也不能耽擱。先前你沒地方落腳,成不成家的,官上不會找你麻煩,如今有了自己的屋,再不討媳婦的話,衙門就要治你……”


    聽山娃子這樣說,趙石頭還在旁邊幫腔點頭,商成不由得驚愕地瞪大了眼睛。他從來都沒聽說過天底下還有這樣道理,打個單身還要被衙門整治?他就不信,天底下那麽多光棍,官府治得過來麽?


    “官上的牙婆都來幾次了!”月兒也說道。她邊說還邊舉起自己的右手,中指無名指小指伸得平平展展。“來三次了!”


    商成疑惑地看著月兒的手。三次?誰來三次了?牙婆?牙婆是個什麽東西?做什麽的?


    趙石頭雖然還沒成家,可看起來對“牙婆”這種陌生的事物很有經驗,他很有氣勢地說:“‘女十五不嫁,男十七不娶,十告不應,官配’。牙婆來三次了,就是說……”他想了想,忽然猶豫地說道,“就是說,就是說……還有七次?”除了耍錢的時候,一般情況下他對數字都很遲鈍,商成就多次看見趙石頭掰著指頭算自己一頓飯到底喝了幾碗湯,吞下去幾個饃。


    商成也約莫猜出來“十告不應,官配”說的是什麽事:女娃十五歲還沒嫁人,男娃十七歲還沒成家,那麽牙婆就要找上門來做工作;要是牙婆來十次,你都沒娶媳婦,那麽官府就要強行給你指配個媳婦。看來牙婆就是衙門裏的官媒。但是這條律法也不是被嚴格執行,至少大丫就十五了,十七嬸子保媒的那個範蓮兒好象都十八了,都沒嫁人,也沒見官府派人去催;石頭都二十出頭的人了,也沒牙婆去找他。奇怪啊,石頭也是超齡的單身漢,怎麽就沒聽說牙婆找上他呢?


    趙石頭難堪地撓撓頭,說:“我沒地又沒房的,牙婆怎麽會找我?”


    商成這才算是明白了,原來官府給人介紹對象,首先要看那人的經濟狀況和居住條件,隻有符合標準的才能有官衙門做媒的待遇。


    他想了想,問道:“官配,是個什麽意思?”他以為,官府給單身漢介紹的女人肯定不會是好人家的閨女,多半是流徒、罪孥一類的女人,或者官妓寡婦什麽的……


    事實證明,他的這種推測是正確的,牙婆官媒派出來的女人大體上就是這幾種人。


    “‘十告’一般是多長時間?”


    這個問題誰也答不上來,但是有一點是確鑿無疑的,那就是牙婆十次登門勸說的時間不會短於三十天,但也不會超過九十天,這就是說,三個月之內商成沒正式結親娶媳婦,那麽官府就很有可能要強行指配個女人給他作媳婦。這樣看來,他剛才說的“我還年青不著急”完全錯了,他不單要很著急,而且還要很積極,要是他今年娶不上媳婦的話,到時候衙門給他發個什麽樣的女人就很說了。有可能這女人比他想象的婆姨還要好,也有可能比他最壞的打算還要壞,按石頭的說法:“就是發頭母豬給你,你也得認了――她就是你老婆!”


    這種過分形象的比喻簡直讓人不寒而栗。


    “其實女人長得象母豬也不是什麽大事,胸大屁股肥能生養就成,反正天一黑啥都看不見,照樣……”


    商成還沒動手,山娃子已經一巴掌把石頭扇出好幾步。


    “滾遠點!瞧你的屎巴樣子,也不看看地方,就敢亂嘈嘈?”


    石頭揉著腦袋,不好意思地笑了。他剛才說得高興,全然忘記了山娃子媳婦和月兒也在場。山娃子媳婦還好些,月兒卻是個還沒說人家的閨女,早就羞得臉被蒙了塊紅布似的……


    商成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現在不是他想不想娶媳婦,而是必須娶個媳婦;他不僅要娶個媳婦,還必須盡可能快地把親事辦了。


    月兒這才想起一樁事,問商成道:“我爹說,他聽十七嬸子講,你拿了人家範家姐姐的荷包?”


    “她給我的!”商成馬上指出月兒話裏的毛病,並且堅持說,那荷包不是蓮兒小姑娘送他的,而是頭一晚他落在範家的。然後他不得不把自己幫著範家人給牛喂藥的事情也講出來。“第二天回來的路上遇見她,她告訴我說我把荷包忘在她家了,然後就把荷包還給我,半道上我才發現那荷包不是我的,當時我還以為她拿錯了。況且荷包是個小物件,也就沒大在意……”


    “那是蓮兒姐貼身的荷包,能拿錯?”月兒白了他一眼,問,“荷包呢?你要是不願意和蓮兒姐好,就趕緊把東西拿去還給人家!”


    “我拿什麽還她?渠州打土匪的時候,荷包就掉了!”


    這一下,連最想和商成結親戚的山娃子兩口子,也沒法幫商成說話了。月兒雖然惱恨十七嬸子,卻不惱恨十七嬸三姐家的蓮兒,她當然會為自己的好朋友說話。至於柳老柱,他雖然是個木訥的鄉下人,但更是個循禮的鄉下人,在他看來,既然商成收了人家的貼身荷包,而且又沒辦法退還人家,那麽在情在理都要娶人家;因此上為了人家閨女的好名聲,為了和尚,他可以拉下老臉再為此事登霍家的門……


    柳老柱這一趟去霍家,霍士其親自迎他到院門口,親手替他斟茶湯,一口一個柱子哥叫得親熱,而且還讓自己婆娘喊過來,當著他的麵用狠話教訓了一頓,並且讓她當麵向他賠罪道歉。到最後還是柳老柱替十七嬸說好話,霍士其才饒過自己的婆娘。


    第二天一早,十七嬸就帶著大丫去了李家莊,第三天她就一個人回來了,興高采烈地告訴柳老柱,這門親事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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