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大丫出嫁


    小寒節過後的第二天,就是大丫成親的日子。


    自從大丫要和衛牧府簽事司的穀錄事結秦晉的消息傳出去之後,霍士其,這個在屹縣縣衙兵科房幹了十五年的書辦領,霍氏一族至今都沒在正式場合承認的子弟,突然間就變得炙手可熱起來。


    先是族裏三老和一眾叔伯兄弟,在霍六的引領下,懷著忐忑和惶恐敲開他家的門。當年把霍士其娘倆攆出家門並且霸占了他家田產宅院的霍三太爺,當著族人的麵,涕淚縱橫地把自己的大兒子臭罵一頓,還正正反反狠扇了兒子四個大耳光;他還當場就把地契房契還給了它們的主人。如今執掌霍家宗祠祭祀的霍二太爺,在勸過不知道兒子惡行的三太爺之後,和兩個兄弟回憶起霍士其父親當初的種種善行和美德,都忍不住難過地落了淚。然後他告訴霍士其,家族希望他能夠回來,重振屹縣霍氏的門楣。具體的做法是,他們希望他能依照族譜,重新給自己起個名――他現在的名“士其”,和這一輩的霍家人的“亻”輩分不一致,而且單名才顯得尊貴,雙名嘛……


    霍士其不假思索就答應重歸霍氏一族。即使前麵二三十年裏霍氏從來沒把他當自家人看待,他也從來沒把自己當外姓旁人,從來都以自己的姓氏為傲;何況他把女兒許給穀少苗,除了攀附和借勢之外,也不是沒有包含著榮歸家族的想法。


    但他沒有答應更改自己的名。他以為,他的名和字都是老師範老先生――也就是蓮娘的祖父――取的,而且他母親也是點過頭的,所以他沒有權利擅自更改。


    這理由任憑誰都沒法反駁。天地君親師是人倫五常,他既親親又重師,要有人再敢在這事情上起紛爭,即使霍士其不出麵爭持,衙門也可能對這些“悖逆倫常”的肇事人課以重罰――最輕的懲罰是“三增其索”,罰三倍的徭役賦稅,最重的刑罰是“杖八十,徒千裏,貲財沒官”。


    盡管霍士其沒答應改名,但是重歸本家的結果依然讓霍家人感到高興,而且看起來霍士其也沒有追究當年舊帳的意思,這又教大部分都暗自舒了一口氣。當他們從霍士其那個小院落走出來時,人人都有一種揚眉吐氣的感覺,個個都覺得這霍家堡似乎又快要真地姓“霍”了。尤其是當他們聽說大丫的女婿穀少苗馬上就要接任屹縣縣令的大印之後,所有的霍家人都認為這是家族中興的絕好時機。他們立刻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入到這場婚事的籌備上。


    縣城裏最好的裁縫立刻被二太爺請來為大丫製辦四季吉服;三太爺手一揮,他家臨著姑娘河河灘的兩坰上田,立刻劃作大丫陪嫁嫁妝的一部分;其他霍氏子弟或出人或出力,把霍士其的新家院整飭得內外一新,連院落裏的那口井都重新鋪了青石沿架起了新轂轆。


    隨著即將上任的穀縣令是霍士其女婿的消息不徑自走,屹縣境內有頭有臉的人物也競相投貼拜訪霍士其,他在受人尊敬聽人奉承的同時,也感到有些不耐煩――他原本是打算趁著操辦女兒婚事的這段假期在家溫書備考的,可如今光打發絡繹不絕的客人就教他從早忙到晚,根本就沒時間看書。可別人並不這樣看。據從燕州傳來的最新消息說,明春府試的主考官大人,也是穀縣令的同年兼摯友……於是更多的人又一次前來拜訪霍士其,還帶來更能表達自己的誠意和敬意的禮物,到後來,甚至連外州外縣都有讀書人打著“會文”的旗號來投貼。


    按地方風俗,喜事大日子的前五天,男女雙方的長輩會坐在一起再次確定婚事迎娶的細節,這叫“靖禮”,圖個“平安、安靜”的吉利意思。穀少苗已經是五十多歲的人,父母早就過世多年,所以他的好友、這樁親事的冰人、屹縣現今的縣令就來參加這“靖禮”。縣令同時也告訴霍士其一個好消息――鑒於他多年來兢兢業業的表現,縣府兩衙已經呈文衛牧府,敦請上衙和朝廷授予他流外官“奉事郎”的官銜。


    不得了!已經衰敗了幾十年的霍氏一族,數年間接連出了兩個奉事郎,其中一個還很可能高中舉人!這幾樁事連在一起,足以讓屹縣地方的政治格局完全變個樣,再聯想到霍氏和穀少苗的聯姻――這變化甚至能影響到端州府……


    所以大丫出嫁的那天,霍家堡就象春節裏趕廟會一樣熱鬧。南北通達的官道兩邊擠滿了四鄉八方來看熱鬧的老百姓,他們都想看看大官娶媳婦是如何的排場。霍士其家也擠滿了穿綢著緞的客人,紛紛用好聽話來恭喜霍士其生養了一個好女兒找了個好女婿。霍士其還好些,他和這些人打過些日子的交道,知道如何應對;十七嬸子卻是頭一次麵對這種情況,看著這些沒資格湊到穀少苗跟前的土財主,她笑得一張嘴就沒合攏過。當然這些不速之客也帶來了一些麻煩,十七嬸很快就意識到問題,家裏竟然連給客人坐的椅子和使用的茶碗都沒預備齊,她隻好臨時支派人到親戚家裏去借。


    有頭有臉的客人都在堂屋裏被安排了座位,也有一些沒身份但是也不能太怠慢的人被安排在廂房,還有一些沒身份也沒地位可是和霍士其關係菲淺的人――比如戶族裏的旁支,以及十七嬸子娘家來賀喜的遠親――就都安排在院子裏。好在今天天氣不錯,沒有起大風,還有些許和煦的陽光,所以坐在庭院裏並不算是遭罪。再想到門外還有不少人在等著坐席,坐在院子裏的人就更有一種驕傲自得的感覺。


    商成也混雜在院子裏的霍家的窮親戚當中吃席。


    他送了兩貫錢和一匹蜀錦,這禮物的分量在全部來霍家的客人中屬於中等偏上。他還依照自己家鄉的規矩,用赤紅錦帕包了兩個煮熟的雞子,教蓮娘拿去送給大丫――紅錦帕寓意“紅紅火火”,兩個煮熟的雞子祝願大丫早生“吉子”。


    以他蓮娘丈夫的身份,還有他送的禮物,他本可以坐在廂房裏,可不知道是管事的人糊塗而不清楚他和霍士其的關係,還是十七嬸子因為忙亂而忘記了這事,他現在確實是和這些隻送百把兩百文錢的人坐一起吃菜喝酒。


    這張桌上的人他大都不認識,看來這些人是霍家的遠親,他們說的話題他也沒興趣摻和,就和同在一桌的柳老柱還有蓮娘的哥範翔你一碗我一盞地喝酒。


    柳老柱罕言少語,範翔也不善言辭,這酒就喝得清寡無趣,再加上範翔酒量極淺,三五碗酒下肚,立刻臉紅脖子粗地捋著袖子和旁邊人劃拳,接連輸了幾回,又被人抓了手腳灌下兩杯,直著眼睛噴著酒氣,嘴裏訥訥出一句:“……再……再來!……”就爬在桌上扯起呼嚕。


    商成隻好在這院子裏七吼八嚷的熱鬧中一個人喝淡而無味的寡酒。


    要不是主人家還沒來敬酒,他都想掉頭回家了。


    霍士其來敬酒時,桌上早就已經碗盤狼籍,殘汁剩湯滿桌子流淌;圍桌坐的十個人裏爬桌上六個趴桌底倆,隻有商成和另外一個外莊的莊戶還能穩住。倆人都不吭聲,也不打招呼,隻是冷著眼對視,你幹一碗,我就跟著幹一碗……


    “老四,”霍士其端著半碗酒過來,先和那莊戶說話,“你爹怎沒來?”


    那莊戶趕緊站起來一揖,說:“我爹老寒腿犯了,疼得走不動路,讓我代他來給十七叔賀喜。”說著跪下去,恭恭敬敬地磕了三個頭。


    他的這番舉動倒把商成唬一跳。賀喜就賀喜,怎麽還有這規矩?他來了這麽久的時間,除了和蓮娘成親那天拜過兩回,可從來沒給人施這樣大的禮;他不僅沒施過這種大禮,連見都沒見過兩回――記得渠州剿匪時,貨棧管事見了渠州知府那麽大的官,也隻是拱手深躬而已啊。


    霍士其先感謝那莊戶來賀喜,喝過謝儀酒才問道:“今年的撫金上月已經發了,你爹領到沒?”


    “讓十七叔惦記了,今年的錢已經領了,足額三百二十文。”


    霍士其點點頭,說道:“那就好……”沉吟下又說,“要是再有什麽事,你就到我家裏傳個話,能辦的我會找人處置,不能辦的我會擬文請上官循例處理。”便轉頭看著商成,想說話時,又瞥見醉倒在桌上的柳老柱和範翔,再望一眼周圍,眉頭登時皺起來,臉上也掛起了霜。


    商成見他眉宇間露出惱意,就知道把自己和柳老柱範翔安排在院子裏並不是他的主意,眼見他說話就要發作,急忙近一步低聲說道:“十七叔,今天是大丫妹子的好日子,別為這些小事生氣。他們也是忙中出錯。我們坐這裏也沒什麽大不了的……”


    霍士其知道商成沒說錯,如今高朋滿座人多眼雜,的確不是追究的時候,唆著嘴唇思忖一下,說道:“……那你要和你柱子叔解說清楚,我霍士其可不是那種忘恩負義的人!大丫回門時我給你們留著座,到時你們都要來。”


    商成感激地點點頭頭。


    霍士其這樣說,就是沒把他和柱子叔當外人。成親日子朝後數十二天,是新人回娘家的日子,也是僅次於今天的大喜日子,除了霍士其的親族近支之外,即便是二太爺三太爺這樣的族親,沒有霍士其的話,也沒資格參加,否則就是失禮……


    “到時我一定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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