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鏖戰南關


    巳時末子時初,老營裏一聲令下,兩百從燕州過來的衛軍立刻整裝出發增援丙字營。


    兩座營盤相距不及一弩,兩哨人列隊發足疾奔,四五百步的距離轉瞬即至。丙字營的側門附近也有遊弋的突竭茨散騎,麵對兩隊陣勢齊整的衛軍,也不敢上來攔截,隻是在遠處象征性地射了幾箭。


    這邊援軍進營,那邊攻打營門寨牆的突竭茨兵便秩序井然緩緩退下去,原本嘶喊怒吼聲不斷兵器交加聲密織的戰場轉眼之間就變得出奇地安靜。


    帶隊的校尉和丙字營守軍軍官交談三兩句,當下就把自己帶來的兵分作三撥,兩撥上寨牆添補人手,自己帶一撥人守在營門後。其實營門早已被糧包沙袋堵得嚴實,並不需要人特意防守,但是這個位置能隨時向左右兩邊機動支援,是整個營盤防禦中極其要衝的位置,所以校尉才親自留下來帶隊。他留下的這四個什裏也大多是戰場上曆練過的老兵,都有經驗曉配合敢搏命,關鍵時刻不會給他下軟蛋拖累局麵。


    商成和趙石頭也在這四個什裏。他們雖然沒有衛軍的身份,然而單論戰場來往性命搏殺的經驗教訓,在這兩哨衛軍裏他們卻是數一數二的人物,因此上也被校尉留下來。


    既然留下來是預備隊,那麽局勢不到危急關頭肯定不會派他們上寨牆,見暫時沒什麽事可做,商成便抱著直刀在寨牆下不擋別人道的地方,靠著牆坐下來,迷瞪著兩隻通紅的眼睛盯著來來往往的民夫鄉勇看。他想找個熟人問問,看有沒有人知曉蓮娘的下落。可他瞧了半天,一個熟人的影子也沒望見,不由得虛著眼睛焦愁地歎了口長氣。


    營地裏兵勇民夫肩矛扛箭抬屍體運送傷員來往不停,營盤外突竭茨人整隊的號令一聲緊一聲急;和煦的春日陽光暖烘烘地包裹著他,徐徐的柳風夾著濃鬱血腥味和野花野草的淡淡清香在他鼻端幽幽地遊蕩。抬眼向北望過去,縣城南城門上的門樓勉強能辨出輪廓,再遠處一叢青山壁嶂橫亙邊……


    “整隊!”


    一聲號令把他驚醒過來。呐喊廝殺聲,乒乒嘭嘭的兵器格鬥聲,刀槍入肉時人的悶哼長嘶……各種各樣的聲音瞬間就湧進他的頭腦;睜開眼的同時人已經從地上一蹴而起,兩手握著直刀杆便搶住了自己在隊伍裏突前的位置。


    “右邊寨牆!去兩什人!上!”


    隨著校尉手一揮,由那個冷麵孔熱心腸的小什長帶頭,二十個人列成兩隊,沿著斜搭起來的木梯就上了寨牆……


    兩個時辰不到,在營門後的人就隻剩十三個――這還是接連補充了兩次人手之後剩下來的人。


    商成和趙石頭都還活著,兩個人抱著各自的兵器,滿臉疲憊坐在寨牆下抓緊時間休息。


    商成已經徹底變成了個血人,身上從頭到腳幾乎沒有一個地方能瞧出來本來的顏色――有些血跡已經幹透了,成了烏黑色,有些地方的血還在濕溻溻的,在陽光下反射著深沉的光亮。他右臉上幹結的藥膏已經在搏殺中脫落了,即使有鮮血的掩蓋,傷口邊兩條墳起虯結的青灰色腐肉依然清晰可見。


    一直以來連塊油皮也沒擦破的趙石頭如今也掛了彩,脖子用塊白布裹著,滲出來的血水把白布染出幾抹鮮豔的紅色;胳膊也被砍了一刀,小臂上纏著根布條,幾根血條子順小臂直拖到手背上,沿著腕骨指尖緩緩凝聚滴答。


    兩個時辰裏和他倆搭夥的兵士也是換了又換,如今作“擋”的便是那個小什長。姓包的小什長大腿上同樣掛了彩,拿條不知道打哪裏撕下來的一條黑布胡亂包裹著。


    在離他們不遠的地方,帶隊的校尉正在和幾個丙字營的駐防軍官以及管理糧庫的轉運司官員緊張地商量下一步怎麽走。


    轉運司官員提議焚糧撤退。這個建議得到幾個駐軍軍官的附議。在他們看來,守住丙字營的希望極其渺茫。如今丙字營裏的衛軍已經陣亡一半以上,剩下的兵士也是人人帶傷;三百多鄉勇民夫活下來的不到三分之一,跑來營盤裏避難又拿起刀槍上寨牆的附近莊戶更是死傷無數;可突竭茨大軍的攻勢根本看不到盡頭,而且攻勢一波比一波猛――剛才突竭茨人已經殺下了寨牆,要不是校尉親自帶著二十多個人反擊,興許營盤就已經被攻破了……


    即便他們議事的地方離營門還有些距離,即使這些人的聲音都壓得很低,可商成他們還是聽到了校尉嘶啞的吼叫:


    “撤不得!這裏守不住,老營也要跟著丟掉……”


    商成抱直刀靠在寨牆上,緩緩地調整著自己的呼吸。軍官們的爭論在他耳畔一聲聲地掠過,他卻是半點也沒聽進去。撤會怎麽樣,守又如何呢?他對這兩者的區別後果根本沒心思去想,更沒有力氣去想。他壓根就不關心這個事。無論是撤還是守,他左右都不過是賣命搏殺罷了。作為一個鄉勇,作為一個衛軍裏的排頭兵,作為一個破陣廝殺的“強”點,除了廝殺,他還能做什麽呢?他什麽都做不了。他隻能廝殺――直到他被突竭茨人殺……


    看著麵紅耳赤和同僚爭執的校尉,他心中突然冒起一個古怪的問題――對他來說,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有意義麽?


    過度的疲憊讓他的腦子反應有些慢,他目光呆滯地盯著那幾個軍官官員瞧了半天,才慢慢地把心思收回來。


    這種你死我活的廝殺有意義麽?


    他還從來沒考慮過這個問題。


    意義?這個詞在他腦海裏象張風中飛舞的碎紙片一樣盤旋。似乎沒什麽意義,又似乎有那麽點意義――至於到底什麽地方有意義,他遲鈍的頭腦一時還想不清楚。肯定是有什麽意義的……


    遠處的寨牆下有兩個女人,一人端著個蔑筐在給喘息的兵士們分發麵餅鹹菜。年紀大點的女人先發餅,然後後麵年紀輕點的女人就掏個鹹菜疙瘩給兵們。她們倆慢慢地走著,挨個給士兵發餅發鹹菜,商成渙散的目光就一直跟隨著她們。這一段寨牆下還能坐著喘息的人不多,她們的活路也不重,很快她們就來到了近處。商成已經看清楚了,走在前麵的女人約莫有二十歲出頭,神情黯淡臉色灰暗,兩隻眼睛紅腫得就象兩個核桃,下嘴唇被牙咬得血肉模糊。她背後跟著的那個女人……其實還是個女娃,光看她還沒抽條的身量和稚氣的模樣,怎麽說都隻能算是個女娃,說不定還沒有月兒和二丫大。但就是這麽個女娃,頭上卻梳著婦人才留著的盤頭發髻,額頭上還纏著根白布條――那是在給家裏人服喪……


    她家裏死人了……


    商成在心裏默默地歎了口氣。


    兩個女人走到他麵前,也給他拿了兩個麵餅和一塊鹹菜。他的嘴唇蠕動了一下,本想對那女娃說兩句安慰話,可安慰話已經爬到他的嗓子眼,卻被一股驀然湧上心頭的酸楚和痛苦堵了回去――要是他不幸死在這裏,蓮娘也會是這般模樣啊……


    他的心突然緊緊地縮成一吞。他兀地轉過臉來盯著年長女人。她的胸脯蓬蓬鼓鼓的,胸前的衫子上還有兩團奶水浸透後留下來的奶漬!


    看見那兩團奶漬的瞬間,他就覺得全身的血液突然都湧到頭上;他的眼前立刻變得一片漆黑。在黑暗中他能聽見血液在他的血管裏哏哏流淌,他能聽見一聲接一聲的晴天霹靂就在他耳邊轟隆作響,他甚至能看見一隻手在死勁地抓著他的心髒揉搓、擠壓、撕扯……


    他痛苦地揪著胸口處的衣襟,拚命張開嘴喘息著,喉嚨裏發出嗬嗬嗬的聲響,卻一點空氣也吸不進去。


    他的兩個同伴都被他恐怖的表情嚇住了,連手裏的麵餅掉到地上都沒察覺到。他們驚慌地望著他,看著他丟開直刀,仰著頭,直著脖頸貼著牆身體僵硬地站起來。他僵直的十根手指頭在寨牆的夯土上劃出了十道坑。他還沒站直就一頭撲倒在泥地裏,蜷縮著身體在來回翻滾,兩隻手拚命地抓撓著自己的脖子和胸膛,嘴裏發出的聲音就象是即將麵對死亡的野獸。


    姓包的什長馬上就清醒過來,喊一聲“快來人!”,人已經撲過去,兩隻手拽著商成掐著自己喉嚨的手:“快,來個人幫忙!遭你娘,還不滾過來!掰住他手,別讓他掐自己脖子!”


    看見商成這般恐怖的模樣,周圍幾個兵有的驚魂未定不知所措,有的卻是見過這情景,嘴裏說“殺脫力了!”便撲上來,也有人一邊壓著商成一邊喊:“水!快拿水來!水!”


    半葫蘆水立刻送過來,那個喊著要水的兵拿了葫蘆遞商成嘴邊,撬開牙縫灌他兩口,馬上就自己吞一口,一吸氣然後噗一聲,嘴裏的水立刻化作一蓬水霧噴商成臉上。


    姓包的什長一耳光就扇那個噴水的家夥臉上,厲聲吼道:“遭你娘!你想讓他死啊!”奪過葫蘆又喂商成喝一口,自己也嚐一口,吐了水揚起臉喊:“快去拿鹽來!要灌鹽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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