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鏖戰南關


    商成早就知道,這個時代識文斷字是個了不得的本事,他所熟識的人裏麵,除了霍士其之外,就隻有妻子蓮娘還有高小三識些字,其他人大多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認識,即便是十七嬸子和大丫二丫,雖說認得自己的名字,但是要想把自己的名字寫出來卻是無論如何都不行。現在聽聞姓範的哨長竟然會寫字,忍不住就多看了他兩眼。


    姓範的哨長咧著大嘴搖頭:“說這些幹嘛……其實是上了九個半月私塾。”


    “怎麽後來沒上了?”商成問。


    範哨長的臉色頓時黯淡下來,咬牙說道:“東元二年秋天,突竭茨人打過來屠了村子,我和我大哥在水溝裏趴了三天三夜才揀回一條命。”說著他仰起臉,眨著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氣,繃著嘴唇盯著幽暗深邃的夜空,半晌才又說道,“我哥後來也死在突竭茨人手裏。東元六年秋天,在留鎮,屍首都不全,埋的時候用樹根雕的頭和肩膀……我就是那年升的伍長。”


    聽他口氣平淡地說起往事,幾個人都是神色黯淡咬牙切齒。大趙立國百餘年,和突竭茨人就廝殺了百餘年;燕山是大趙的北方重鎮,又扼守著東突竭茨諸部南下中原的三條重要通道,幾乎年年都有戰事,其間死傷被擄的軍民更是數不勝數,放眼整個燕山衛,和突竭茨人沒仇沒恨的人,一個都沒有。


    商成捏著半塊餅,枯皺著眉頭目光焦灼地望著縣城的方向。


    “扯這些搞啥?”老範的同僚有些不耐煩,啐了口唾沫說道,“讓你給趙家兄弟在花名冊上添個名,你怎麽扯出你哥來了?誰和突竭茨人沒仇?我家六代死在突竭茨人手裏就有二十三口!說頂個屁用,留點力氣多屠幾個突竭茨狗就成了。”


    老範這才轉過神,就問趙石頭:“你叫啥名?”


    “趙石頭。”


    老範巴咂著嘴,想了想說道:“雙名呀,――可不尊貴。要不,我替你改個單名怎麽樣?”


    趙石頭有些不樂意。雙名雖然不尊貴,但是這是他爹娘給起的,憑啥讓別人說改就改?但是他能看出老範也是一番好意,一時也不知道該怎麽拒絕。


    還是商成替他解了圍:“就填‘趙石頭’吧。咱們是陣前廝殺刀頭舔血的人,沒那麽多窮講究一一越是賤名越活得長久。”他掰塊餅子塞嘴裏,轉臉問老範的同僚,“光顧著廝殺了,竟然忘記件大事,半天都還沒請教兩位大哥的尊姓大名……”兩個哨長一起站起來抱拳拱手,嘴裏連聲說不敢。


    商成趕忙讓他倆坐下說話,攀談兩句,這才知道老範名全,字廣德,是讀私塾時教授給取的;另外個哨長姓姬名正字守義。


    老範有名有字倒不出奇,但是姬哨也有名有字就讓商成很有些意外。他剛才看見姬正誇老範時是一臉的羨慕,還直當姬哨不識字,想不到竟然還有這樣好的名和字。他百思不得其解,遲疑地問道:“姬老哥……”看姬正甩胳膊擰腿又要站起來,趕緊改口,“老姬也是讀書人吧?”


    姬正登時脹紅了臉。範全撇著嘴道:“他是個屁的讀書人!你問他,‘姬’字他能認不?那名和字都是他在燕州花錢請人給他起的,仨字花了十千錢,被他婆娘拿掃帚攆了三條街。”


    姬正豎著眉毛瞪著自己的同僚,半天才怒斥道:“哪有三條街!最多兩條!”


    商成一怔,鼓著腮幫子神色古怪地盯著姬正。


    姬正還在翻來覆去地解釋,說他家就在巷尾,根本不能算一條街,而且第三條街他才奔過一半他媳婦就沒攆他了,頂多也就能算半條,所以他其實沒被攆出三條街,算兩條街他都有些吃虧……


    商成終究沒能忍住,撲地把嘴裏的餅渣都噴出來,使勁捶著泥牆笑得直流眼淚。趙石頭已經笑岔了氣,捂著肚子斜翻在地上,一聲長一聲短地嗔喚。左近幾個兵勇也聽姬哨的話,一個個拄著槍矛肩膀亂聳,笑得前仰後合。


    姬正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嗬嗬陪了兩聲幹笑,對商成說:“大人,咱們今天晚上還搞到幾個好東西……”


    商成勉強止住笑,抹掉眼角的淚花問:“還有啥好東西?砂金麽?”他聽貨棧的人說過,草原上出金子,有些突竭茨大客商隨身就帶著成口袋的砂金;還有條達什麽特的河流源頭出狗頭金,曾經有人在那裏挖到過比馬頭還大的天然砂金塊。


    “比金子好。老範,你把咱們找著的東西給校尉看看。”


    商成從範全手裏接過兩個黃澄澄的銅片。東西剛剛拿到手,他就知道這肯定不是銅,分量比銅重得多。他嘴裏叼著小半塊餅子,舉起一截金片對著火光仔細打量了一番。不是粗糙的砂金,但也不是純金――金片的黃色中還泛著紫紅。金片不及他的食指長,厚度也不比銅錢厚多少,兩麵都還有些花紋,曲裏拐彎地似文字不是文字,象圖畫不是圖畫,他眯縫著眼睛辨認了一下,還是不清楚上麵到底是什麽物事。他把另外一張金片子也都瞅了瞅,也是差不多的規製,隻是金片上的花紋有明顯的區別――兩張金片有兩種圖案。


    他把兩張金片又交給範全,嚼著餅子問:“這是什麽東西?”


    範全倒也回答得幹脆:“不知道。”


    商成愕然地盯著兩個哨長。他不認識這是什麽東西還說得過去,怎麽兩個半輩子都和突竭茨人打交道的衛軍軍官也不認識?他咽了餅問道:“這東西是從哪裏找到的?”他想,隻要找到出處,說不定就能弄明白這是什麽物事。


    “一個鄉勇從側門那裏突竭茨人屍首上身上搜出來的。”範全興奮地翻著金片子說道,“老姬眼尖,瞅見那鄉勇把這東西朝懷裏揣,過去奪過來才發現是金子打的。後來一搜,又從營盤裏的突竭茨人屍首上翻出來一個。”也是個戴水貂皮帽子的突竭茨將軍。


    “唔。”商成點下頭。看來這應該是突竭茨人的身份腰牌之類的東西。他尋思了一下,又問道,“屍首都是些什麽樣的?”


    “都是穿鐵片子甲的軍官。”範全說道。姬正咧著嘴興奮地補充道,“死在側門的那個也是戴水貂皮帽子的,少說也是個撒目,說不定還是個大撒目。”


    “找到那啥……撒目旗沒有?”商成問。看兩個哨長一起搖頭,就指著金片又問道,“哪個是在側門口找到的?”範全把兩片金子都舉起來比較了一下,把其中一片遞給商成,很肯定地說:“就是這個。那鄉勇把金子揣懷裏前拿牙咬了一下,這裏有倆牙印――狗東西,他要不咬我還不會理睬他。”


    商成笑起來。戰鬥勝利後搜集戰利品是士兵的權利,隻要不是太重要的物品――比如盔甲武器和旗幟號令這些證明戰績功勞的物事――軍官一般都不去理會士兵把東西揣自己兜裏,哪怕士兵把敵人倉庫裏的金銀財寶都揣進自己的腰包,隻要做得不過分,軍隊也不會追究。他再接過那片金子仔細看了看。金片的兩麵鑄著的似乎是同一樣東西,仔細地順著紋理推敲的話,應該是一隻狼或者一隻狗;狼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他把金片又丟給範全,問道:“你們以前沒見過這東西?”


    姬範二人一齊搖頭:“沒有。從來都沒見過,連聽都沒聽說過。”


    商成倒有些奇怪了:“撒……撒目……你,……咱們衛軍以前就沒打死過突竭茨人的撒目大撒目?”大趙朝和突竭茨人往來糾纏了百十年,雖然說趙軍長期居於戰略劣勢處於防守狀態,可在局部戰役和某個階段總該有點優勢吧?總不可能連個撒目也沒打死過吧?何況瞧今天晚上的情況,撒目大撒目什麽的,也不是突竭茨軍裏多麽高級的軍官――這不一氣就砍死兩個貂皮帽子了麽?


    姬正撓了撓下巴,擰著眉頭說道:“撒目啥的打是打死過,就是從來都沒搶到過屍體,也不知道這金子和撒目有啥關聯。燕山建衛三十多年,前後打死過七個撒目吧?”他瞟了眼範全;見範全點下頭,才接著說,“撒目旗沒奪到過。遭他娘的,那些大帳兵凶悍得很,奪他們的旗就跟睡了他們的親娘一樣,拚死命也要搶回去,上回聽人說,大前年西直關下為了麵撒目旗,突竭茨人堆了四百多大帳兵……”


    範全撇下嘴,說:“奪旗怎麽才跟睡了他們的娘一樣?奪旗簡直就是搶了他們的羊!”


    商成不想理會順著“娘”和“狼”這個話題扯下去,就轉過話題:“你們先前說營寨外打死的是個大撒目,側門裏死的那個說不清楚是大撒目還是撒目,這中間怎麽區分?還有,撒目是什麽意思?”


    “‘撒目’就是草原上的勇士,‘大撒目’就是與眾不同的草原勇士。聽說突竭茨人那裏還有個什麽‘草原勇士裏的勇士’,叫什麽‘撒烏撒目’,也不知道有還是沒有。”姬正說道,“撒目大撒目好辨認。營寨外那個死人帽子上插著三根野雞尾巴毛,一看就知道是大撒目,側門那個戴的帽子上也有一根野雞毛,至少是個撒目。天太黑,打著火把找半天也沒看清楚地上還有沒有掉下的野雞尾巴,隻好先當撒目記上。”說著已經咧開嘴,嘖嘖讚歎說道,“還是校尉大人厲害,一仗就砍了倆撒目,還奪了一麵撒目旗,少說也要提好幾級勳,少說也得是倡德校尉。”


    “倡德校尉?從八品上?”範全搖下頭。“這功勞才賞七級?肯定不止!還有奪營護糧庫的功勞你都沒算進去――至少也得和前頭歿在盤龍嶺的段校尉一樣,是個‘建輝右尉’,從七品下。”


    看他倆掰著指頭算功勞,奪寨是幾功,首級是幾功,俘虜又是幾功,撒木大撒目,又該算幾功……商成輕輕咳嗽一聲,說:“前頭打死的大撒目,身上搜出來這東西沒有?”


    兩個哨長二十根手指頭已經都用上了還沒盤算清楚商成能升幾級勳,聽他突然一問,都有些發愣。範全反應快,使勁捶了自己大腿一巴掌,嘴裏就罵開了:“遭娘瘟的!忘記了這檔事!那大撒目身上肯定有這玩意!”呼地一下撐起來,招呼個什長過來劈頭蓋臉就是一串命令,讓那什長帶人馬上去老營翻大撒目的屍體,非把金片子翻出來不可。


    看部下吆喝幾個人要走,他才想起來這事怎麽都輪不到他來發號施令。看著姬正想說又不好說的焦急麵孔,看著新上司那張還留著幾抹血跡的蒼白得讓人畏懼的臉,他的一張紫黑臉膛立時脹得黑紫,窘得手腳都不知道該怎麽放,嘴裏嘟嘟囔囔也不知道說了些什麽。


    商成倒沒在意這些小事,叫住那個什長,吩咐道:“你到了老營先去問問,看有沒有人會說突竭茨話,要有就派他過來,或者咱們把俘虜送去老營也成。”他仰著臉問範全,“抓了幾個活的?”


    範全接連支吾了兩三聲,說話才順溜起來:“本來有三十多個,後來被弄死了十幾個,現在大概還有十來個吧。城外的都沒留活的,見喘氣的通是照胸口紮一刀。”


    商成也沒在意到底弄死了幾個突竭茨兵,隻叫過一個兵,讓他去告訴看守俘虜的人,留幾個活的好訊問,可別全都弄死了,而且敘功時俘虜都是翻兩番計算,要是能從他們嘴裏得到可靠的重要消息,還會有額外的獎賞。


    那個套件衛軍兵士們穿的護胸皮甲的人剛剛要走,商成又叫住他:“你別走!你是李家莊的?”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陌上行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uu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習慣嘔吐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習慣嘔吐並收藏陌上行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