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手抄本的青山稿


    他頭枕著一條胳膊躺在床上,胸口上壓著翻開的《胡溏記》,目光炯炯地盯著房梁,思緒停留在那本《青山稿》上。


    《青山稿》裏有四篇文章,有的長有的短,《勸農》不過三頁千把字的樣子,《勸工》卻是前後十數頁,洋洋灑灑上萬言。就是因為《勸工》的篇幅太長,又是篇中有篇文中有文,內容涉及諸工百業,絲麻棉紙瓷玉金木都有論述點評,看著更象是份統計報告。他隻是匆匆瀏覽過大標題,並沒有仔細觀讀。即便是略觀,他還是對《勸工》篇的內容感到震驚――作者竟然在文章裏提到造船業和海外貿易,還說:“……今泉揚二州海市稅分內外,內輕外重,以為利民生養,然工商胡賈俱傷;胡賈冒洋越海,所至不惟利爾,亦揚工商解羸餘……”


    海外貿易能促進手工業發展,部分解決勞動力富餘的問題,這個道理商成理解,也能比作者解說得更係統更透徹,但是他卻不能不佩服《勸工》篇的作者――他的見識來自書本,作者的見識卻是來自對泉州揚州兩個地方的關稅政策的觀察,是來自於實地考察,他壓根就不能和人家相提並論。


    他在心裏默默地念頌著自己記下來的文章斷句。


    “使民有持有峙有憑,以體民生;守四時更張,不傷其本……”這是《勸農》篇中一句。在心頭咀嚼半天,他還是不太理解“持峙憑”到底是指什麽,又和“民生”有什麽聯係,隻好先放到一邊。


    “聖人立道,遍施教化,諸子陌行,四海流傳,今當趨寒士廣布,授字傳文以解民惑,淳淳村婦蒼頭耄耋,偕如稚童;可記為歲考,亦維令名,宜引為法度頒行地方。”


    這是《勸學》篇裏的文字。前一句倒還罷了,不過是工整意直朗朗上口而已;後一句卻讓他震驚得老半天不知道身在何地一一如今應該讓讀書人走到四麵八方去,教大家識字,給大家講道理,即便是婦女和老人,也要象教導兒童那樣教導他們;要把這事作為讀書人的每年考績記錄下來,要經常嘉獎他們;國家應該為這事立法,作為強製性的政策進行推廣……


    這完全就是由國家強製執行的義務教育呀!


    直到現在,當他再次咀嚼著這句話時,他依然感到心潮起伏難以平靜。他的心頭充滿了對作者的敬佩和尊敬――這個時代竟然已經有人提出要推行義務教育,而且還是最徹底的“有教無類”,還隱含著“男女平等”的思想觀點,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這是個什麽樣的作者啊?他是個思想家嗎?還是個偉大教育家?這又是個什麽樣的時代啊?竟然會催生出如此偉大的設想……


    他激動地在臥室裏繞起了圈子了。


    他內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出去走走的衝動。不是在座牌集走,也不是在燕州城裏走,而是到更遠的南邊去,去上京,去泉州,去廣袤的中原大地――他應該更近距離地了解這個時代,了解這個國家,了解這個世界……


    過了很長時間他才冷靜下來。他知道,對他來說,“出去走走”是個短時間很難實現的想法。大趙就要對北邊用兵,作為戍守邊疆的軍人,他沒可能能在即將到來的戰爭中置身事外。而且他也不會置身事外――即便是流血都不可能化解他和突竭茨人之間的仇恨;要讓他忘記仇恨,除非是他死了!


    他又煩躁地在屋子裏繞起圈子。他不想在燕州一直“待職”下去――誰知道待職要待到什麽時候呢?他現在迫切地想到軍旅裏去,想到那些馬上就能同突竭茨人打仗的地方去。即便當不成旅一級的高級軍官,做個營指揮也好,哪怕是哨長都行,隻要能讓他和敵人麵對麵地廝殺,無論什麽樣的職務他都接受,就算是貳哨或者隊長,他也不會有半句怨言!但是他也知道這不大可能。即使他願意去做個隊長,衛府也不會同意讓一個歸德校尉僅僅去指揮五十個兵。但是衛府也沒辦法馬上安置他,因為燕山三軍裏一時還沒有合適他的職務。


    看來他隻能繼續待職了……


    吃罷晌午,商成決定進城去把那本《青山稿》買下來。書不貴,才八百五十文,昨天他就想買,但是書肆老板說那是別人早就付過定錢的東西,兩三天裏就會去取,不可能毀約賣給他。昨天不賣不等於今天也不賣。他把自己的玉佩揣在懷裏。到時候就把玉佩拿出來給書肆老板看,看老板還敢不敢不賣。


    當他趕到書肆門口,還沒下馬,書肆老板就已經迎出來了,還親熱地幫他拽住馬韁繩。


    難道說老板已經知道他的身份了?商成帶著滿肚皮疑惑進了書肆,並沒有留意到牽馬去栓馬樁的小夥計指著馬的後胯,悄悄朝老板打了個手勢――這是軍馬。


    老板臉上的笑意更濃了,就象招待個老主顧一樣,熱情地把商成讓進了內院正廳,還親手給他斟了盞熱騰騰的香茶湯,然後才坐了主人的座位,問道:“將軍今天還是為那本《青山稿》來的吧?”


    商成驚訝地望著書肆老板。他穿的是誰都能穿的白色對襟衫,玉佩還揣在懷裏沒拿出來顯擺,這個人怎麽會知道自己的身份?他甚至瞄自己的腳一眼。他穿的不是官靴也不是軟皮子的軍靴呀。


    老板先指指外麵,笑道:“將軍騎的是軍馬……”


    驛館裏幾匹雜使的駑馬沒和軍馬拴在一起,大馬廄裏全是軍馬,商成也沒辦法挑選。但是即使是個平常兵士也可能騎匹軍馬,憑這條還不能說明他是個軍官吧?


    “一看就知道,將軍是個讀過很多書的人。”老板笑著把話說完。


    騎軍馬,還讀過很多書,這樣的人隻要不是發配充軍的犯人,在軍旅裏呆的時間長了,想不當官都不可能。何況昨天商成還對那套《前唐詩》顯露出很大的興趣,對十五貫的價錢也不是太在意――平常軍官裏能有幾個隨隨便便就掏這麽多錢出來的?而且還是拿十五緡來買幾本“破”書?


    既然別人已經看穿了自己的身份,商成也就直奔主題不再掩飾:他非要買那本《青山稿》不可。


    他本來以為老板會說幾句為難的話,然後把書折個高價賣給他,誰知道老板很爽快地答應下來了,但是要請他再稍微等一下,因為那本書確實是客人下了定錢,書肆無論如何都不能違約,不過他們已經連夜找人來另外抄錄了一本,眼下書是眷寫好,隻是做封皮還需要點時間……


    商成驚訝地問:“你知道我今天要來?”


    “將軍今天不來,過兩天也會來。”老板眯縫著眼睛笑著解釋。


    “要是我不來呢?那你豈不是虧了?”


    老板笑道:“我倒不擔心將軍來還是不來,隻擔心將軍再來的時候我拿不出書來的話,我該怎麽辦。”他端起茶盞朝商成比個請茶的姿勢,自己陪著飲口茶湯才繼續說道,“將軍是愛書的人,怎麽會不來?即便有事耽擱三五日,一旦有空還是會來。”


    商成很佩服老板做生意的精明眼光。同時他也有一個疑問,老板怎麽會這麽篤定他會再跑一趟?要知道燕州城裏不止一家書肆,他在這裏買不到,難道不會去別的地方買?


    老板告訴他,別說是燕州城,就是在上京平原府,也不一定能買到這《青山稿》。因為這書是絕版。他說:“聽說青山先生知道友人聚資替他出書後,發了老大的脾氣,找上書坊把書都收回來燒了,連雕好的版子也都買回家劈掉了。這本還是我前年去上京進貨時無意中遇見的,賣書的人不識貨,當雜書賣……”


    商成疑惑地問老板,這《青山稿》既然是絕版,怎麽才賣八百文?


    老板反問他:“要是田青山突然想通了,再開版子,這還是絕版嗎?”


    商成想了想才明白過來,原來《青山稿》的作者田青山還活著。既然人活著,書當然也就說不上是真正的絕版,自然也不可能賣上太高的價錢。


    這時候一個管事模樣的人把做好封皮的《青山稿》送過來。商成把書翻了幾頁,找到自己記下的章句暗自比對一下,倒也沒什麽差池。


    老板等他把書放下,才問道:“將軍滿意不?”


    商成當然滿意。事實上他認為這手抄的《青山稿》比昨天他看見的原書還要漂亮。原書是雕版印刷,可能是因為油墨配方不好的緣故,書上麵字的墨色時濃時淡,看上去就象水汙過一般,看著讓人心裏不舒服。這手抄本除了前後筆跡不一樣之外,其他的都不錯,字體端正筆畫清晰,一橫一豎一絲不苟,他怎麽會不滿意呢?


    更讓他滿意的是,他原本以為這人工眷寫的《青山稿》價錢肯定不便宜,可老板說,這麽一本書隻要三百二十文。他還給商成解釋了這價錢的來由:三個抄書的一人給付八十文工錢,他們的茶飯錢算五十文,其餘雜工三十文,書肆其實並沒有賺商成一文錢。


    商成當然不能讓書肆老板吃虧,他堅持這手抄本子也該依照原書八百五十文的老價錢。但是老板不同意,因為這不合規矩,他們是賣書的,不能賺這抄書的錢。不單他不會,天底下所有的書肆都不會――替人抄書是貧寒學子的衣食來路,這些學子又是書肆的衣食父母,書肆開門賺錢雖然是天經地義,但是不斷“父母”的衣食同樣是天經地義……


    商成默默地付了三百二十文錢,拿著用藍布包好的手抄《青山稿》,帶著複雜的心情離開了這家既平常又普通的書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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