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2章敗


    前門破了!


    這聲絕望的淒厲嚎叫傳來的時候,酉末戌初正是大軍吃夜飯的時間,大營裏到處都是嫋嫋炊煙,渺渺漠漠圍著大草甸升騰彌漫,隨風曼轉漸飄漸沉。臨時集結點的中間空地也戳起了六個地灶,架了大鐵鍋燒湯。鐵鍋裏白汽繚繞水花翻騰,褐醬菜黑肉幹綠野菜混了一鍋煮,兵士民以什為單位,領了湯菜幹糧,涇渭分明地在東西兩頭各自的集合點沉默地圍坐在一起吃喝,驟然間聽見這消息,都是一臉迷糊傻呆癡愣地望著別人。刹那間都驚得跳起來,扔了碗就去搶支架在旁邊的刀槍。


    商成正和孫仲山錢老三他們說話,誰知道話才剛剛起個頭,就聽見這石破天驚的尖叫。一瞬間他端著湯碗也有些恍惚――這營盤裏紮著上萬的兵,怎麽可能說破就破?就算糧庫被燒後路絕斷軍心浮動、突竭茨人三麵合圍大軍陷入死地,也不可能連一天都堅持不下來吧?他深吸一口氣,努力穩住心神,就聽見草甸背後前營裏已經是馬蹄卷地殺聲雷動,連帶著兵器激撞交進叱吒慘叫聲此起彼伏混成一片,催戰的戰鼓辨分不出節點,集結調配的號角也沒個整調。轉眼間西麵也是殺聲熾烈……他心頭登時緊成一團――不管前營出了什麽事又是如何被突竭茨人襲破了寨門,前營失守大營被破的事情已是確鑿無疑!


    孫仲山錢老三等一幹人早已經結束好盔甲腰帶綁腿,神色凜凜地注視著商成,等著他下命令。副尉祝代春神情慌亂,一個勁轉圈子喃喃自語:“怎麽辦?這可怎麽辦?”


    商成盯視了自己的副手一眼:“慌什麽!”他扔了手裏的湯碗,立起身下令道:“各哨整束隊伍!檢查裝備!等待命令!”


    “是!”幾個哨長領令去了。


    這時候後營裏已經亂作一團。這裏負責運送輜重的民多,大都沒有正刀真槍地上過戰場,破營的消息一起頃刻就炸了營,有人見營帳就鑽,有人跪地上哭天搶地地嚎,有人沒頭蒼蠅一樣四處亂撞,有人跟在別人後麵漫無目的瘋跑,還有人就地轉圈子似乎想找趁手物事防手。商成的兵也亂過一陣,被軍官呼喝號令一通才勉強約束住,可此時被亂躥的民一衝,又跟著亂了套,不少兵身不由己就鑽進了逃命的隊伍。幾個隊官哨長的嗬斥打罵全然不起作用,連砍了幾個逃兵民依舊彈壓不住。


    商成也是無比緊張。他立站在隊伍前四下眺望,隻見到處都是抱頭鼠竄的的兵士民,卻看不見一杆號令的軍旗,側耳想傾聽大軍重新集結的號角命令――除了漫天卷地的喊殺聲和遍野的慘叫嚎哭,再聽不到一絲暫退整頓的號令。兵敗如山倒,大軍已經亂了陣,這時候說什麽都是白搭多餘,首要的是要找一塊有利地形穩住隊伍,然後再說其他……


    他凝視著草甸頂的了望樓,頭也沒回問道:“現在是什麽時候?”


    包坎張望了一下拖著萬丈紅霞的夕陽,說:“已經過了戌時。”


    商成指了了望樓說道:“我們去那裏!”


    等他們逆著潰兵人潮衝上草甸頂,商成攥著直刀隻來得及喊一聲“結陣!”,一群突竭茨的馬隊就從對麵撞上來……


    大營裏已經是四處火起八麵冒煙。突竭茨的騎兵幾十成百地在營盤裏縱橫來去,見人就砍見營帳就燒,恣意地狂踏亂踩。大趙兵沒有號令不能相互依靠支持,隻能東一簇西一團地各自為戰,被敵騎一衝,就象割麥子一般一倒就是一片,斷胳膊斷腿血肉橫飛,腦袋殘肢被人腿馬蹄踢得滿地亂滾。也有悍不畏死的趙兵迎著騎兵就撲上去,拚著性命不要也要拖敵人下馬,沒有武器就抱著敵人朝馬蹄下滾,就算死了也要拽著人腿馬腿不鬆手……


    草甸頂圍著了望樓已經殺得人仰馬翻。兩百多趙兵以木樓為中心擺成一個雙層圓陣,繞圈子和敵人廝殺。外層都是盾牌長矛直刀,敵人用箭射就舉盾,敢靠近就是刀劈矛戳,有負傷的就退進內圈,裏麵自然有人站出來接他的位置。十幾個弓箭手已經爬到了望樓頂上,張弓馳弩瞄了四麵亂轉的敵人射。


    那夥突竭茨騎兵看打半天也沒撈到什麽便宜,幾番集群衝鋒都沒撕開趙兵的陣勢,自己反而死傷了二三十個人手,就知道這塊骨頭不好啃,一聲呼哨就都撥轉馬頭忽啦啦地撤了。


    這隊敵人剛退,趙軍還沒來得及喘息,又一隊騎兵攆著潰兵從東麵爬上來,陣中當麵的祝代春直來得及喊一聲“繞去陣後!”,悶哼一聲就丟開手裏的長矛跪下去。內圈裏的兵立刻拽著他的腿把他拖進圈子裏,一個兵揀起鐵矛就頂上他的位置……這撥敵人來得快去得也快,前後繞一圈衝了兩回看看衝不動,領頭的軍官彎刀一擺,一群兵口口謔謔怪叫著就轉下甸子。


    從戌時初刻一直到夕陽西沉天色昏暗,圍繞著了然樓戰鬥幾乎就沒停過。有時是一群突竭茨騎兵上來騷擾試探一下,有時是一夥敵人的步隊過來乒乒乓乓打兩下,有時是兩三群突竭茨同時過來一起動手,好幾回情況都是萬分危急,陣破人亡隻在瞬間。好在聚到這裏的趙兵也是越來越多,生死關頭根本不用軍官發布號令,自己拾了地上的弓箭刀槍就去補空子,實在攔不住就幾個人手挽手地站一排,硬拿身體去堵缺口,這才保住了陣勢不破。到天黑時望樓四周已經倒了一片人,有趙兵的也有突竭茨人的,有被敵人砍死的,也有被自己人不忍心看他們受苦“幫忙”的,有全屍全首的,也有缺胳膊少腿的,還有半邊身子被馬蹄踩踏血肉模糊的,都象夏天裏過了大風的田裏伏倒的麥子一樣,你壓我趴地漫了一地。幾匹戰馬在死人堆裏躑躅佇立,伸著冰涼的鼻子想去喚醒自己的主人……


    看看草甸子左近不再有大股敵人出沒,偶爾有人在遠處露個頭,也是張望幾眼轉頭就走,商成便知道眼下這場浩劫算是暫時告一段落。心頭一鬆,憋在胸口那口氣一泄,就覺得渾身酸疼得要命,兩條胳膊就象灌了鉛一樣沉重,再也舉不動手裏沉重的直刀。他杵著刀杆慢慢坐到地上,張大了嘴呼呼哧哧地喘息。周圍一片哐哐啷啷的兵器落地聲,到處都是粗重的喘氣。


    他喘了幾口氣,覺得人稍微緩過點勁,胳膊也沒那麽哆嗦了,就朝左右兩邊望了望。不知道什麽時候,為他左右遮擋掩護的人已經換成了蘇紮和田小五。兩個人都是渾身血汙,卷刃的鐵刀壓在倒扣的盾牌上,直著兩條腿軟坐在草稞裏喘氣。


    商成在黏糊糊的臉上抓了一把,隨手揪了草搓了搓,下巴一揚問田小五:“傷著沒有?”


    田小五想說話卻又喘得說不上來,半天才咽下口唾沫搖搖頭。


    商成又轉臉問蘇紮:“你呢?傷著沒有?”


    蘇紮正扯著衣領子擦眼睛,聽他問話,雙手在地上一撐大概是想站起來,卻又實在是沒力氣,巴咂下幹裂的嘴唇大聲道:“我沒受傷!”稍停又象是想起了什麽,補了一句,“稟告大人!”


    商成被他補的這句“稟告大人”逗得嗬嗬一笑,輕輕拍了拍蘇紮寬厚的肩膀頭,籲著氣說道:“殺翻了幾個?”


    “兩個!”蘇紮的眼睛裏露出笑意。“稟告大人!”


    商成想了想,問道:“你前麵已經有了兩個記功吧?”


    “是。稟告大人!”


    “加把勁!再砍一個敵人就是義勇郎了!”


    蘇紮苦著臉說道:“沒首級,也不知道能不能記上功。”他是外族人,無論做什麽都吃虧,記功評功時尤其是這樣,要三個首級才抵別人一個。要不是因為這,糧隊前麵打的幾場仗裏他就砍翻了七個敵人,認真算起來他早該升忠勇郎了。


    商成知道這情況。邊軍中想蘇紮這樣的事情不少,他的隊伍裏蘇紮也不是唯一的特例,前麵殉在莫幹的老牙子就是同樣的情形,論資曆論功勞,老牙子的官不會比包坎小,戰歿後他家裏該領八品軍官的撫恤,可就因為他是入籍的邊兵,他死了家裏就隻能領小兵的錢……但這是趙軍中的慣例,他也沒好辦法。他對蘇紮說:“我把你的事情寫在報告裏繳上去了,總會給你個說法。這回沒首級也沒事,我給你做旁證。”轉頭對神色不怎麽好的田小五說道,“你去年被汙了的功勞,四月如其寨出兵那會子我也讓文書列在公文裏了,聽說就快有眉目了。不過你暫時不要對別人說。”


    田小五急忙沒反應過來商成說的是什麽事,隻眨巴著眼睛瞪著他,好半天才使勁點下頭:“我知道了。麻煩你了,和尚哥。”


    商成扶著田小五的肩膀站起來,踢了踢酸麻的腿,說:“不用起來。你們多留心周圍,有狀況馬上報告。我去那邊看看傷兵。”


    了望樓下躺了一地的傷兵,到處都是痛苦呻吟聲。劃破皮肉的輕傷還好些,沒有幹淨的生布就隨便找什麽塊把傷口一裹就算完事,死了是命活下去也是命,誰都不大在乎。最慘的是那些缺胳膊斷腿的人,半身都被血浸透了,滾在地上哀痛呼嚎輾轉求死,就算商成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人,看見這樣的情形也禁不住心頭發顫。


    淒涼彷徨間他看見包坎和小石頭肩並肩偎靠在一根木柱上。包坎的一條胳膊裹著厚厚的布,袖子都扯不下來;小石頭半邊甲也是黑糊糊一片。包坎也看見他,朝他點下頭。


    他走過去,蹲下來問道:“傷得厲害不?”


    包坎搖頭說:“不算厲害,小傷。”說著齜牙咧嘴地抬起胳膊屈伸了兩下。


    “小石頭,你……”商成驀然煞住了自己的話。他這才看清楚,小石頭雙眼緊閉,臉上早已經是一片青灰色。


    包坎淡淡地說道:“他肚子上挨了一刀,腸子流出來了……”說著伸過手來,把一樣東西遞給商成。“小石頭說,這是你讓他收好的,叫我千萬記得給你。”


    商成接了眼罩,默了很長時間才摘下兜鍪把它戴上,對包坎說:“你去把哨隊軍官召集起來,過來開個會。除了咱們自己人,別隊伍裏的軍官也喊上。”包坎似乎生怕把小石頭吵醒,躡手躡腳地站起來,卻沒馬上就走,看著商成扶著小石頭把他的還軟著的身體放到草地上,才朝旁邊指了下說道,“文校尉在那邊。”


    “文校尉?哪個?文沐?”


    商成順著包坎指的方向找過去,果然尋見了文沐。文沐傷得並不重,隻是胳膊大腿中了幾箭而已。文沐看見他,也沒顧上寒暄,開口就問道:“接下來怎麽辦?”


    “咱們不能在這裏固守。突竭茨的大隊騎兵攆咱們的潰兵去了,這裏隻有些打掃戰場的人,咱們要趁這個機會衝出去。不然等他們反應過來,咱們守不住。”


    “朝哪邊去?”


    “咱們人少,又不熟悉周圍情況,不能亂闖!北邊是不能去的。南邊也不能走――突竭茨人肯定要防著大軍向南突圍,道路上肯定有布置,咱們去也是送死。向東要遇見突竭茨重兵,也不能去,那就隻有一條路能走。咱們在這裏搜集殘兵和馬匹,向西,去抄左右騰良部的羽帳!”


    文沐和幾個聚攏過來的軍官都被商成這匪夷所思的大膽想法嚇了一跳。頭一晚在輜重營裏和商成打過照麵的那個衛軍校尉張口結舌說道:“商,商校尉,這……這能行得通?那可是別人的老巢……”


    孫仲山也在軍官裏,商成還沒說話,他就說道:“我覺得這主意好。雙方對峙時,突竭茨肯定會派重兵加意戒備咱們偷襲,既然咱們敗了,那他們就必要防備咱們,留家裏的兵也要抽出來去追趕咱們的人,順便打掃戰場――咱們正好打他們個措手不及!把騰良部燒個精光,不怕他們不回頭!”


    另外幾個軍官也明白過道理,七嘴八舌議論一番,都覺得這辦法不錯――隻要能找到馬,肯定可以幹他一家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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