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8章小心眼的張紹


    可能是由於最近沒有休息好的緣故,這一晚商成的眼疾又犯了,整整一個晚上他都忍受著病痛的折磨,在炕上翻來覆去地煎熬,根本就沒辦法睡著。一直到雞叫頭遍,他才迷迷糊糊地進入夢鄉。


    雖然頭一晚沒有睡好,可他還是象往常一樣起來得很早。當紅彤彤的朝霞漫進提督府的西跨院時,他已經坐在堂房裏預備處理公務了。


    他輕輕揉著還在隱隱作痛的太陽穴,望著幾案上堆得小山一樣的幾摞卷宗歎息――唉,事情總是做不完。有時候他都在想,以前坐在這個位置的人都是怎麽當提督的?他們是不是也象他這樣,每次望見這沒有盡頭的公文,都象是在麵對一場看不到刀光劍影的戰爭一樣謹慎,拚命打點起全部的精神去應付?


    有時候他也很厭煩自己的緊張和謹慎。在這種時刻,他總要在心裏問自己――你既不覬覦提督的座位,又不貪圖那幾個津貼俸祿,你這樣勞累到底是為了什麽?遺憾的是,至今他都沒有尋找到一個令自己滿意的答案……


    他坐在幾案前出了會神,然後開始翻閱各地和衛署各衙門送來的公文卷宗。


    這時候院落裏才有了人聲。踩著時辰的書吏們到衙了,剛才還清清淨淨的院子裏響起了同僚相見時的低聲問候。兩個雜役拎著大銅壺輕手輕腳地走來走去。各間廂房裏都傳出沏茶涮盞時瓷器相碰的叮當脆響。不一會,院子裏又重新安靜下來。


    快到巳時的時候,商成已經把六房書辦們整理出來的幾份最緊要的公文看完了,其中大部分也分頭做了交代,讓他們把自己的意見告訴具體經辦的有司衙門,讓他們斟酌處理。他手頭隻留了一份祝縣的公文。關於這份詳文的處理,他還要仔細考慮一下。


    這份公文的全名是《祝縣嚴氏失德敗節一事罰罪詳文》,其實算不上要緊事情,可不知道怎麽回事,居然被書辦歸進了要務裏。公文裏講,祝縣境內有一個去年剛剛才因為矢誌守節二十年而被朝廷表彰的嚴姓女人,今年年初突然宣布要改嫁,結果此事在當地鬧得沸沸揚揚。縣令湯澹兩次三番派人上門規勸未果,一怒之下就摘了那女人的“節婦”匾額,又把那女人抓進了牢裏,而且專門向衛牧府呈遞了文書,請求判嚴姓女人“刺頰,枷一月,徒千裏”的重刑。


    公文是從衛牧府轉過來的,卷宗的最後也附了衛牧府的處理意見――他們以為祝縣衙門的判罰是合理合例同時也是合乎《大趙刑統》的。


    商成沒看過《大趙刑統》,除了剿匪,他也沒處理過具體的案件。他隻是覺得祝縣和衛牧府的處理辦法都不妥。


    他讓人去把法曹叫過來,指著卷宗問:“祝縣的節婦案,你看過沒有?”


    法曹看了眼卷宗的標題,點了下頭。


    “《大趙刑統》對這種事情有具體的規定?”


    法曹想了一下,搖了搖頭。他垂手立在幾案前,悄悄地審視著年青的督帥。他還有點迷惑,一時鬧不清楚商成叫自己過來到底有什麽事。


    “以前有過同樣的案子?”


    法曹攢著眉頭思量了一下,說:“不記得有過。”


    “不一定是在咱們燕山衛出的案子。別的地方上有過的同樣的事情?也是這樣的處理結果?”


    法曹思忖了半天,還是搖頭,說:“也沒有聽說過別的什麽地方出過同樣的案子。”


    商成把卷宗打開,指著衛牧府的批示問:“那這上麵說的‘合理合例’,是什麽意思?”


    法曹覷著商成的神色,斟酌著詞句解釋說:“大概,也許,這是在說,祝縣衙門的判罰合乎情理,也合乎前例。”頓了頓,他馬上又補充說,“我沒見過同樣的案子。也可能是我孤陋寡聞了……”


    商成盯著那張紙片看了半天,撩起眼皮問法曹:“《大趙刑統》上不許寡婦改嫁?有這方麵的法律?”


    法曹馬上搖頭說沒有。俗話說“初嫁從父母,再嫁由自身”,寡婦改嫁連爹娘老子都管不著,朝廷憑什麽去橫插一杠子?不過,“朝廷也有製度,寡婦守節不渝二十年,地方上要稟告朝廷予以嘉獎;抗暴不從的,也要予以表彰。要旌表,掛‘節婦’‘烈女’匾額,勾免徭役賦稅……”


    商成不耐煩聽他解釋,就打斷他的話問道:“要是朝廷表彰之後改嫁,要受什麽樣的處罰?《大趙刑統》或者其他的文告裏有相關律條沒有?”


    “這個律條絕對沒有。”停了一下,法曹又說,“太祖益德年間和太宗開平年間,朝廷還兩次下詔告,鼓勵寡婦改嫁以積養人口。”


    商成一麵聽法曹解釋朝廷在民間婚嫁上的製度和法令,一麵審視著手裏的文書,末了說道:“這份卷宗先留我這裏。你去和衛牧府打個招呼,就說這個案子先緩幾天,大家都想想,看有沒有更好的處理辦法。哦,對了,另外叫他們給祝縣發個公文,讓祝縣衙門……”他立刻就發現自己的想法不太現實,就改口說,“算了,就告訴祝縣那邊,這個案子別急著判。”說完,他把公文先放到一邊,正要拿起另外的卷案時,看見法曹還沒走,就問道,“怎麽,你還有事要說?”


    法曹躊躇了一下,才說:“祝縣的湯縣令,那個人不太好說話,衛牧府的公文他怕是不會遵從的。”


    商成皺起眉頭想了一下,馬上就記起來祝縣縣令湯澹到底是個什麽人物。他聽說過這個人,是東元十八年上京會試的殿試第二名,中進士時才十四歲,標標準準的少年得誌,確實是不好說話。據說他剛為吏部委為祝縣縣令的時候,就敢當麵指責燕山一手遮天的李慳是“迂劣愚頑之人,屍位饕餮而已”;李慳盡管被氣得發昏,到底還是拿他沒有辦法。


    居然是這個愣頭青縣裏的案子,看來事情有點棘手啊!


    商成思索了一下,就對法曹說:“你擬個文,就說是我的意見,節婦匾額可以摘,其他的判罰暫時不許――他要是堅持原判,就讓他把理由詳細列明,包括律令出處、仿照先例、量刑輕重,都要逐一說明。用了印之後送衛牧府,請陸大人也用印,然後快馬急傳祝縣。”


    法曹答應著去了。


    法曹前腳走,值崗的蘇紮就來稟報,衛府張紹大人來了。


    張紹是來匯報軍務的。這段時間,衛府一直在做兩件事,一件是剿匪的調度協調,另外一件是安置兩百多個澧源大營低級軍官。去年大半年的連番作戰之後,參戰的燕山左軍和中軍大量的哨隊軍官戰死或者因傷退役,因為缺乏有經驗的基層軍官,兩軍的戰鬥力還有訓練水平都有不同程度的下降。這些留下來的澧源兵正好能解決問題。


    可出乎商成的意料,張紹做下來之後並沒有馬上談到軍務,反而先說提到他昨天晚上才聽說的一件怪事――有個鬼鬼祟祟的家夥在昨天傍晚天黑以後進了陸寄的宅院。他先繪聲繪色地把他聽來的故事講得好象自己親眼目睹一般,又把那個神秘人物的形象仔細描述了一番,最後才假借別人的口說出自己的看法:“聽說,那人走路的姿勢和李慎身邊一個參議很象。”他還生怕商成不明白這事意味著什麽,因此特意加了一句注釋,“你說李慎不在端州呆著好好地練兵打土匪,他跑來勾結陸寄,到底想圖謀什麽?”他的話音重重地落在“圖謀”兩個字上。說完,就很疑惑地直端端望著自己的年青上司。


    商成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說了。他被自己在軍事上的副手鬧得哭笑不得。唉,這個張紹啊!也不知道他和陸寄到底是哪裏來的那麽深沉的矛盾,幾乎每回和自己見麵談公務,他總是要先搬弄一下陸寄的是非……


    他忍著心頭泛起的一些不愉快,給張紹倒了一盞茶湯。


    張紹接了茶湯,又說:“據說都快子時的時候,那人才從陸府出來。有人還看見陸寄在大門內拱手相送。”


    商成撫摩著血管哏哏跳動的太陽穴,半晌才問道:“你今天過來就是為說這個事的?”


    張紹聽出了商成的話裏帶著不豫的口氣,就沒事人一樣喝了口茶,把發福的身體在座椅裏挪動了一下,說:“那倒不是。不過你要當心陸寄!這些文官做事向來是明一套暗一套的,人前朝你笑,背後說不定就要動刀子……”


    商成木著臉沒有搭腔。


    張紹討了個沒趣,幹笑著煞住話,坐直了身體說:“去端州送兵的人回來了。李慎那根攪屎棍,他把咱們送過去的幾十個軍官都踢回來了。”他為自己臨時想出來的綽號感到高興。他討厭陸寄,但是更恨李慎,他在衛府四五年了,空擔個衛府首官督鎮使的名號,平時連個小小的主簿司曹都指使不動,這全要拜李慎李慳兩兄弟所賜!


    “為什麽?”商成問。


    “李慎說,右軍自己還有一大堆立功將士沒提拔哩,用不著拿澧源充數。”


    商成點著頭沉思該怎麽解決這個事情。李慎的做法是不可取的。右軍作為燕山的衛戍隊伍,雖然在去年的草原之戰裏沒有遭受多少損失,但是也就因此缺少了實戰的鍛煉,其實際戰鬥力遠比不上駐北鄭的錢老三部和駐如其的範全部,補充基層指揮人員的事情勢在必行。而且燕東駐軍的任務並不僅僅是剿幾支土匪,他們還有派更大的用場,因此加強訓練和指揮更是迫在眉睫的事情……


    看來他必須盡快地和李慎見一次麵,把他的想法和計劃向李慎透露一部分,爭取得到這個往日的老上司的支持。就算不能和李慎達成諒解,至少也要讓李慎分出個好歹,別在這個事情上扯後腿!


    他對張紹說:“這樣,你回去向端州駐軍發道命令,就說我近期要到端州視察軍務,讓李慎務必在端州等我。”他默算了一下時間,“今天是四月初八,我後天出發,四月十五之前一定趕到。”


    張紹說:“好。我下午就給他們下命令;沿途各寨也要通知一聲。”


    商成笑道:“你安排吧。命令上一定要注明我後天才出發。”


    張紹愕然問道:“那你準備幾時走?”


    “明天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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