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7章霍家事


    “怎?咋咧?怎把他嘞?”


    聽說商成竟然不情願做燕山提督,十七嬸驚訝地連嘴都合不上。她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急得用一口屹縣鄉間口音接連追問了四五聲。


    “嘞襻古官(這麽大官),囊咧莫心離喈咧(怎麽就不想做哩)?”


    看霍士其搖頭不吭聲,她馬上用自己女人的邏輯尋找到和尚不想當提督的原因:是了,一定是有人在背後搗鬼;對,肯定是這樣!和尚是個善心人,輕易連臉都不和旁人紅一回,更不可能和別人為這事起紛爭,要是有人和他爭搶,他肯定會把這提督座讓出來。她甚至都能想到是誰在背後給和尚下絆子。她咬牙切齒地恨聲問道:“是不是有人在亂鼓搗?是不是端州的李慎?”她知道李慎因為沒當上提督而對和尚含恨在心,所以立刻就把矛頭指向了這個人。“他們老李家也太霸道了!自己守不住提督座,難道還許別人來坐這位置?!”


    婆娘不了解事情的由來,張著嘴巴亂講話,霍士其隻能苦笑著再搖頭。李慎算什麽?要是年初和尚才上任那陣子,李慎借著往日的威風還有本事鬧騰一回,現在麽……他暗自冷笑一聲:憑燕山當下的局麵和商成漸漸樹立起來的威望,李慎就算對提督座不死心,也隻能在背後搞點見不得人的手段了。可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能有多大的效果呢?看看眼前炕桌上的帳冊就知道了――這麽多人中秋給他家裏送禮,不就代表著燕山官場上的一種風向嗎?


    聽了男人的解釋,十七嬸的氣消了一些。但她還是認為商成應該找個機會把李慎攆走。道理很簡單,因為狼是養不熟的,這回你扔給它一根骨頭,下回它就要吃肉,到最後骨頭和肉都沒了,它就肯定會吃人。她擔心和尚最後成了狼嘴裏的食。


    婆娘形象的比喻讓霍士其禁不住莞爾。他笑著對女人說:“你知道什麽。婆娘家少管這些事,安心把這個家操持好就行了。”


    “我怎不知道了?人們都說那李慎是個翻臉就六親不認的小人,還牙,牙什麽的……”


    “睚眥必報。”


    “對,就是這個話!陶夫人就是這樣說的。”


    霍士其收起笑容,撫著茶盞低垂下目光想了想,說:“她說的也沒錯,李慎確實是這樣一個人。可你們想的也不對。你想,年初那時候燕山是什麽光景?一半的縣剛剛遭過兵禍,幾十萬人流離失所,無數張嘴嗷嗷待哺,又是春耕在即的緊要關頭,他們倆再為職務差事鬧出點事,燕山的局麵怎麽收拾?和尚真要是一上來就和李慎起隔閡,鬧起來誰都不會落下好處,最後不僅他們倆誰也坐不上那個提督座,說不定還會被朝廷齊齊斥責一回;等局勢糜爛無法收拾,朝廷為了燕山好,也隻能把和尚調走――不管怎麽說,李慎在燕山十幾年,再有這樣那樣的不好,總是熟悉燕山軍政民情,即便當不好提督,可鎮守一州的大事還是能擔當的。虧得和尚識大體,沒和李慎一般見識,夙興夜寐手胼足胝,拚死拚活地幹,這才理順了燕山這團糟爛棉絮……”他的聲音越來越沉重。那段時間他一直呆在商成身邊,很多事情都是親身經曆過的,此刻回想起商成剛剛接手燕山時的艱難情景,依然是不勝感慨。就為了讓離家逃難的黎民百姓能早點回家過上安生日子,和尚便不知道有多少個夜晚沒合過眼;很多時候因為接見官員談公務說事情,和尚忙得連口熱乎飯都吃不上,就著茶水啃幾個幹饃就是一頓飯……


    十七嬸早就聽得呆住了,半晌臉上才轉過顏色,小心翼翼地問:“照你這樣說,姓李的是爭不過和尚。可你為什麽說和尚不願意做燕山提督呢?我不信他就不想當大官。”


    霍士其盯著炕桌上搖曳的燭火頭,久久沒有說話,過了很長時間,他才無聲地吐了一口氣,似乎不勝疲憊地說道:“他是不想當這個燕山提督。他太累了……”


    十七嬸一下就不吭聲了。她知道和尚整天忙著公務,出門不是上衙門辦公就是下地方視察,回到家也是忙著批閱公文接見官員,連月兒也難得和他說上幾句話。來燕州快半年了,她隻見過和尚兩三回。


    過了一會兒,她小聲地說:“不當提督,他想做啥?未必隻想當個軍司馬?”


    霍士其的嘴角牽扯了一下。他怔怔地望著昏暗的牆壁,緩緩說道:“有些事,我沒和你說;別人也不知道。和尚根本就是不想做這提督。他說自己從軍時日短淺,又沒帶兵理政的經驗,坐在提督座上,每天都是戰戰兢兢地如履薄冰。他還說,將軍都是吃虧打敗仗打出來的,和做提督比較,他情願去別的地方帶兵練兵,順便增長點見識和經驗,等有朝一日好回來打突竭茨人……”


    “他怎麽想起到別處帶兵打仗了?”十七嬸驚奇地問。哪裏帶兵不都一樣?北邊不就是草原和突竭茨人嗎?


    “你不明白的。”霍士其搖了搖頭。他畢竟做過十多年的胥吏,這大半年來往接觸又都是地方大員,很多以前也想不通透的官場變幻人事沉浮,如今也漸漸琢磨出一些道理,因說道,“他畢竟做過假職提督,真不能正位的話,朝廷也得把他調走。不然憑他如今樹立起來的威望和做出來的成績,別的人誰來做提督都得忌憚他三分,做事也得畏首畏尾。這對燕山不好……”看婆娘手握著錦緞匣子一臉的懵懂迷糊,就知道自己把話說深沉了,女人根本聽不懂,便又道,“上月毅國公從京城給和尚來過一封信,說是今明兩年軍事上可能有大的變動,澧源大營的幾支禁軍都要換將,西隴衛的大司馬也出缺。和尚已經回信請毅國公幫忙調動的事情了。”


    “你咋知道這事的?和尚告訴你的?”


    霍士其笑起來,說:“這種事情他要不說,誰敢去打問?是他上月到葛平時無意中說給我聽的,你可別拿出去亂說。”


    十七嬸也笑了,搶白丈夫說:“我有那麽蠢笨?該說的當說;不該說的,我也能做個悶口葫蘆。”但是笑過之後愁雲馬上就爬上她的額頭。霍家的家業是攀附著和尚這棵大樹才起來的,眼看著剛剛有點起色的當口,要是商成走了,以後可該怎麽辦?


    霍士其卻一點都不擔心。商成雖然走了,可虎過威風在,誰能把他怎麽樣?再說,孫仲山錢老三他們還在燕山,自己和陸寄狄栩他們也是熟人交道,這些人就能照顧霍家的周全。而且他跟著商成辦事那麽久,也不是全無收獲,商成替他搭好戲台,他就有這個心勁踢打出自己的一片天地!他才三十六歲,安下心來踏實勤懇辦二十年的差事,將來未必就不能有一州一府的造化。再加上和尚剛剛送的這份情意,升官授爵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十七嬸還是頭次聽說改良農具的事情,頓時又驚又喜,攥著錦緞匣子嘴唇哆嗦半天也沒能說出一個字。半晌,她才歎氣說道:“按說,依兩家的情誼,和尚的這份心意咱們能收下。可咱家這半年的變化實在太大了,咱們虧欠和尚的也實在太多了,再昧心貪沒了和尚的功績,我就怕有一天皇天菩薩降罪下來,讓咱們竹籃子打水一場空歡喜……”


    霍士其心情沉重地點了點頭。兩口子想到一塊去了,他也為這個事犯憂愁。可商成是個沒來曆的人,當初落籍時瞎編的故事漏洞百出,根本就經不起老吏盤查;提督座又是個萬人矚目的地方,一舉一動都不知道被多少雙眼睛盯著,稍有差池就可能前功盡棄;端州還有個虎視眈眈的李慎,商成隻要一步走錯,頃刻間就是個萬劫不複的下場……一時間思緒紛亂念頭遝來,也理不出個頭緒,噓口氣說道:“沒別的法子,隻能咱們來認這個帳了。從私裏說,咱們這是維護和尚;從公理說,咱們這也是為朝廷保全一位好臣子。”


    “就怕李慎這種人私下搗事啊……”


    “他敢!”霍士其把手裏的茶碗重重地砸在炕桌上,語調鏗鏘擲地有聲地說道,“不是有和尚護著,陸寄張紹早把李慎攆出燕山了!就和尚這樣的胸襟和氣度,就和尚這樣的才幹和能耐,李慎有什麽本事同和尚爭?又怎麽可能爭得過?”


    十七嬸被丈夫的舉動嚇了一跳,急忙丟下手裏的錦匣過來收拾炕桌上撒出來的茶水,嘴裏嘟囔說:“你說話就說話嘛,怎麽拿茶盞砸桌子?這碎花瓷器可是南邊出的好物件,一套就要四十多貫的……”


    霍士其笑了笑沒言語,這才留意到喝水的杯盞和平日裏使慣的粗陶不大一樣,灰蓬蓬的顏色裏還淡淡地隱著一層似有似無的淡淡綠意,仿佛沒琢磨的玉石一般光彩內斂;留心觸摸一下,手指間也有一種不甚滑膩的粗笨感覺。他不懂瓷,也分辨不出瓷器的好歹,隻是從婆娘端著杯盞時仔細小心的神情猜出這東西價值不菲,就問道:“哪裏來的?”


    “高小三送的。”


    “劉記貨棧的高小三?”


    十七嬸點了點頭。


    霍士其很不滿意地乜了婆娘一眼,說:“我不是交代過你嗎?劉記的事情咱們幫不上忙,你怎麽還收他們的禮?”劉記資金周轉不開經營陷入困境的事情他早就知道了,為此貨棧的大東家還找過他兩回,求他他看在鄉親的情分上能搭把手,拉貨棧一把。這對他來說原本不算多大的事情,舉手之勞而已,葛平庫裏隨便劃點差事就能讓劉記逃出生天,可兩次在商成麵前提到這事,商成都沒點頭,所以他也不敢擅自做主。他知道,商成一向很反感官商勾連。


    “高小三是和蔣摶一起來的,我總不能讓進一個趕走一個吧?再說,高小三又沒說是貨棧送的禮。”十七嬸委屈地替自己辯解。


    “高小三怎麽和蔣摶走到一路了?”


    “不是那回你和蔣摶在外麵吃酒時,給他們引見過麽?”


    霍士其仰臉想了想,約莫記起來是有這麽一回事。不過,高小三一個潦倒貨棧的小掌櫃,怎麽可能結交得上提督府的大書辦呢?


    十七嬸登時來了興致,高興地說:“蔣摶運氣好,從和尚那裏領到一門差事,專給軍中供應一種叫‘仁丹’的藥――是消暑祛濕的好藥,不僅能支應軍中,民間也能用,而且是大用。也不知道蔣摶是怎麽想的,就把這好處給了劉記……”


    “又是和尚鼓搗出來的東西吧?”


    “也是也不是。”十七嬸說,“和尚就提了個大概的藥方子,蔣摶又找了大夫仔細參詳斟酌過,覺得方子有把握之後才找的劉記。據高小三說,隻要這仁丹一出來,管保是天大的來錢生意,北方要用,南方更要用;軍中要用,民間也要用,說不定哪一天還能成為皇貢……”


    霍士其點了點頭,說:“蔣摶的主意倒是不錯。劉記雖然眼下有點麻煩,不過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做點藥材生意的本錢還是有的。”他掃了神采飛揚的婆娘一眼,冷不丁問道,“咱們家出了多少錢?”


    十七嬸正眉飛色舞地暢想著有朝一日能為皇家貢獻仁丹的事,哪裏想得到其它,順口便說道:“咱們家底薄,砸鍋賣鐵湊了一百八十貫,還是找仲山媳婦借了一百貫才買來劉記一成三的股。”說著,很遺憾地歎了口氣,顯然是嫌股參得少了。這時候她才發現男人正似笑非笑地凝視著自己。嘿呀,說溜嘴了,上死鬼的當了!


    她馬上又說:“不單是咱們家入了股,和尚家也入了股的――月兒拿出一千多貫給劉記,連貨棧都盤了一半。”


    霍士其知道月兒是個有主見的女娃,商家的大小事情基本上都是她在做主,可一次拿這樣多錢出來,又是摻合著做生意,她再有膽量也不敢,顯然,這肯定是自己婆娘在背後攛掇的“功勞”。他沉吟著說:“生意倒是可以做,不過有兩條要記住:一是這事不能讓和尚知道,二是你們不能出麵――最好連老蔣都別出麵――就讓劉記來做。”看婆娘點頭答應,便伸手拿過炕桌邊的錦匣,笑道,“雖然朝廷素來不輕賤商賈,可商家畢竟還是和良善有些區別。我如今好歹是個七品官,你也是官太太,做事不能讓別人看笑話。這是陸夫人送來的?兩件破石頭爛首飾,值當你把著捏著不讓人看?”就手打開盒蓋,頭一眼望過去,人就怔住了。


    匣子裏並不是什麽首飾,而是一劄手卷,卷首留白處工工整整個楷書大字:


    “攸缺先生留友人書”


    旁邊還有一行小字:“箕陽陸氏恭臨”。


    《六三貼》摹本?!


    一見這書劄,這個念頭立刻就跳進霍士其的腦海裏。隨即又浮出一個疑問:這是陸寄的心愛之物啊,怎麽舍得拿出來送人?不過這疑問也隻在心頭一閃而過。他的一手字本來就寫得差強人意,現在就更拿不出手,一直想找點書貼來臨摹,如今大名鼎鼎的《六三貼》就在眼前,即便是摹本也顧得上其它了,嘴裏亂糟糟發著感慨:“天下之大,惟陸伯符能知我”,展開手卷,隻掃了一眼便愣怔地不知所謂。


    丈夫如此看重這物件,十七嬸既是高興又是不解。看丈夫捧著書貼出神,她忍不住推了男人一把,說:“瞧見稀罕寶貝了?一本破紙卷,就歡喜成這樣?”如今霍家和陸家狄家這些高門大戶來往多,她也聽說過《六三貼》的名氣,可陸家送來的又不是什麽真跡,隻是陸寄臨摹的帖子而已。她也看過那摹本,雖然認不了幾個字,帖子上的字也好象是要比丈夫的字耐看一點,可也不過如此而已啊,又不是什麽值錢物事,值得如此珍重?


    霍士其半晌才緩過臉色,思忖著問道:“你看過這帖子沒?”


    十七嬸不知道丈夫這樣問是什麽意思,疑惑地點了下頭。


    “還有別人見過沒?”


    “昨天送來時大丫看過。”


    “二丫呢?”


    說起二女兒,十七嬸登時就是一肚子氣。她本來還打算把二丫許配給商成,可二丫在鄉下瘋慣了的女娃,怎麽教都不見長出息,如今別說嫁商成了,隻怕連個婆家都不好找――整個燕州城裏還有誰家不知道霍家二小姐是個好酒的“豪氣丫頭”?她氣惱地說:“別提她,就當我沒生過這個女兒。兩天沒見人影了,就派個丫鬟回來說她在陶家看什麽大戲……”


    霍士其鬆了一口氣。他舉著書貼問:“認識這帖子不?”


    “《六三貼》摹本嘛。陸家夫人送來時說過的。”


    “知道上麵寫的什麽不?”


    “這個倒是沒問。你不是不知道,我不怎麽識字,又不好意思問別人,沒的露醜很有臉麵麽……”


    霍士其一笑,壓低著話音把帖子讀了一遍,罷了問道:“聽出點什麽沒有?”


    十七嬸擰著眉頭思量半天,吃吃艾艾地說:“聽著倒象是和尚寫的,很象是那年和尚買院子時的事,渠州、柱子叔什麽的也合得上。可,可是和尚的字不是這樣啊――我見過,方方正正的,比你的字好看多了。”她覷著丈夫臉色鄭重,也仔細審視著手卷,忽然問道,“這‘三哥’是誰?”


    “高小三!”


    “真是和尚寫的?!”十七嬸先是驚喜隨即驚惶,最後連臉色都變得雪一般蒼白,兩條腿一軟,一屁股就坐倒在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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