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1章軍事會議


    霍士其立刻就找到了那兩道目光的來處。


    是李慎!


    他幹咽了唾沫。兩個人的目光悄然一碰,又各自一副若無其事的端詳神態平靜地移開。


    因為資曆深勳銜高職司重,又有開國子的爵位,李慎坐在帥案前左首第一位。現在正是秋老虎肆虐的時節,燕州又是連日響晴赤陽曝曬又兼久旱少雨,天氣本來就熱得難捱;此刻時已向午,議事廳外被日頭映得白晃晃一片,庭院中的樹石廊道盡在蒸騰的熱浪裏如水波倒影般流離搖曳。天氣大,議事廳前後又不通風,而且這是軍事會議,廳上四門合閉八窗緊扣,更是燥悶難當,來參加會議的人大多是襆頭羅袍的清爽常服,兀自一個個熱得黃豆大顆子汗順臉頰滾淌。獨有他不同,頭上四翅精鐵兜鍪擦拭得鐙亮,毛茸茸單貂尾搭在肩頭,斜肩跨胸披罩的赤紅戰袍下將軍綿甲收拾得一絲不苟,雙手柱著封爵時賜的禦製寶劍,板著須鬢班白的一張長臉,又黑又疏的兩條斷眉下三角眼裏似合似閉地踞坐在座椅裏。


    三天前,他在端州收到商成的提督鈞令和秋季作戰中燕東方向的詳細方略。本來鈞令裏交代得清楚明白,他不必到燕州參加軍事會議,隻須依照方略執行就是。可他不情願放棄這次機會,兩天兩夜趨進三百裏路,總算趕上了這次會議。眼下,他全副禦賜披掛煎暑熬熱地坐在這議事廳上,看著在商瞎子屁股後麵亦步亦趨的張紹,看著對商瞎子謙恭有加的西門勝,看看這議事廳上屏聲靜氣的一眾將軍校尉,心頭不由得油然而生一股傲氣一一哼,除了他李守德,燕山衛誰還能和商瞎子分庭抗衡?他為什麽要不辭辛勞跑這麽遠的路?嘿,他就是要讓別人知道,李慳倒了,可李家還沒有敗,李家還有他李守德,燕山衛也還不姓商;不管什麽時候,他李守德依然是李守德,他依然是燕山的一個人物,還是燕山衛軍裏的老資格;商瞎子再裝腔作勢假威假福,他也不怵!


    他坐在座椅裏,抿著嘴唇眯縫著倆眼,佯作專心聽商成說話,借著眼角的餘光的打量著帥案後的那個麵容醜陋可怖的年青後生。聽著商成長篇大論地敘述突竭茨人,他肚子裏不止一次發出冷笑:這就是朝廷為燕山衛挑的提督?這瞎子也配當這個提督?那些瞎了眼的重臣怎麽不來看看,這帥案後坐的到底是個將軍,還是個吟唱沒影子話本的伶人?


    想到這,他又不禁想到前段時間收到的一封友人從上京捎來的密信。信上說,有關燕山提督的人選問題,朝堂上最近接連議了好幾回,門下中書兩省建議順理成章地就讓商成接手,六部也不怎麽反對,隻是尚書省裏有人說,商成的資曆太淺功勞又微不足道,要是官職升得太快的話,對他個人的仕途有礙不說,朝廷也難免給人留下話柄;左相湯行右相張樸又遲遲不肯在這事上表態,所以事情就一直這麽拖著。友人還在信裏含蓄地提醒他,“兄於端州任上識人或有喑暗,小人作祟亦損兄之操守,朝堂上略見微辭。竊為兄計,當自持正謹慎,以免落人把柄。”顯然說的就是他在剿匪中虛報戰績的事情。對此他不以為然。虛報戰績就虛報了,也沒什麽大不了的;揭穿了又如何,他不一樣好好的嗎?還因為剿匪有功升了一級――他現在已經是從四品下的明威將軍了,離商瞎子撞大運撞來的宣威將軍不過一級而已……就是信上半字也沒提到朝堂上有人提議自己領燕山提督,這讓他無比地惱恨。才大半年的時間啊,難道京師裏的大臣們就把他忘了?論資曆,論軍事,論功勞,論流過的血和汗水,他哪一樣不比商瞎子強?就算他的族兄李慳對去年兵敗草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可這和他無幹啊,他李守德可是半輩子都守在這燕山,還為大趙賠進去兩個大兒子……


    他不禁負氣想到,要真是商瞎子提督燕山的話,那他寧可辭職回家去養老――哼,他見不得這人得誌便猖狂的嘴臉!既然朝廷那麽看重一個趕馬的馱夫,那就讓這個泥腿子來吧,他倒要看看這瞎子到底有什麽本事!沒有他坐鎮燕東,商瞎子拿什麽去抵擋洶湧而來的突竭茨人……


    商成當然不可能知道帥案前的李慎心裏在轉著什麽樣的心思,依舊不疾不徐地說道:“……說這些陳年舊事,就是想提醒大家別輕視咱們北方的‘鄰居’,不要一心隻惦記著報仇。突竭茨人稱雄草原兩百多年,靠的絕不是一時的運氣,去年的草原戰役、前年的燕東戰役、還有再早前那些仗,無一不表明這是個非常難纏的狡猾對手。和突竭茨人的戰爭,不是一次兩次就能解決問題,也不是一年兩年就能見成效,我們要有長期作戰的思想準備和物質準備――要準備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地和他們打下去,直到我們中間有一方徹底屈服為止。”


    這話又在軍官中間引起了一陣騷動。大將軍的話雖然說的是事實,但是太直接太露骨了,要是被有心人聽去――這廳上就有不止一個的“有心人”――即便不添油加醋,隻要把這些話傳揚出去,轉眼就會掀起一場大風波……


    張紹在座椅裏欠了欠身,小聲插嘴問道:“督帥,您看這些話是不是留到等下再說?”說著給商成遞了個眼色,示意不要再順著這個話題說下去了。他在心頭埋怨商成:這些話私下裏說說無妨,怎麽能拿到會議上說呢?要知道,人多嘴雜啊。


    商成無所謂地一擺手,繼續說道:“不管咱們承認不承認,事實就是這樣。過去三百年,突竭茨人仗著他們在組織結構上的優勢、地理上的優勢、戰略上的優勢、戰術上的優勢、民族生活習慣的優勢……仰仗著這些優勢,他們不間斷地向南方中原地區施加壓力。我們一直處在一種被動挨打的劣勢局麵之中。”他停下話,目光挨個地把左右兩邊的將校都打量了一回,聲音喑啞地問道,“去年的草原之戰,大家還記憶猶新吧?”


    軍官們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提到此事,都有些愣神,停了停才參差地答應:“……是。”


    “我們輸了,被突竭茨人打敗了。十萬大軍,活著回來的不到六萬;這是大敗。”


    軍官們的神色都有些黯淡。他們中的不少人都參加過去年的北征,有些還不僅是參加了莫幹突圍戰役,還經曆了左路軍兵敗阿勒古之戰,大軍敗北潰散的慘狀,至今曆曆在目,此時想起來還是不勝唏噓感慨。


    “東元十九年的北征,我們輸了;這一點毋庸質疑。不過大家也要看到,突竭茨人縱橫草原的輝煌顛峰也快過去了,他們正在走下坡路。”望著軍官們愕然詫異的麵孔,商成微微一笑說道,“東接大海西跨蔥嶺――嗬嗬,說起來,突竭茨人擁有一片多麽浩瀚廣闊的疆域啊。可他們又怎麽可能知道,擁有如此廣袤的領土,卻沒有足夠有力的控製手段,又有幾個帝國能延續繁榮永保昌盛的?”他輕輕地搖了搖頭,嘴角流露出一絲譏諷的笑容,晃著食指說道,“我告訴大家,一個都沒有。以前沒有,現在也沒有,今後更不會有。突竭茨人隱忍百年,發展百年,輝煌百年,縱橫草原拓地萬裏,兵鋒所向擋者無不披靡,可他們又怎麽知道,在所謂輝煌的背後,是他們正在用自己的戰馬和蠻刀給自己挖掘墳墓――輝煌之後便是衰落。盛極必敗,這是亙古不變的道理!”


    今年在這議事廳裏的衛軍軍官大都識字,象鄭七王保這樣的中下層軍官雖然讀書不多,但是商成講的“物極必反盛極而衰”是再熟悉不過的淺顯道理,哪裏會聽不懂。聽督帥斷言突竭茨人正在自己給自己挖墳坑,人人都是喜形於色,個個臉放紅光,睜大了眼睛眨著不眨地等著他的下文。


    “咱們和突竭茨人做了這麽多年的‘好鄰居’,打了這麽多年的‘交道’,沒有‘交情’好歹還有點感情。這個‘好鄰居’如今在自掘墳墓,這麽大的事情咱們不能不幫忙。其實去年咱們就是去幫他們,結果兩邊溝通不好,被他們誤解了。可咱們向來大度,不計較這個,今年還要去幫――過兩天就去。不僅今年要幫,明年也要幫;這忙一直要‘幫’到底……”


    他說到這裏,廳上已經是哄笑聲一片。鄭七王保在草原上就和他結識,槍林箭雨裏廝殺出來的生死交情,平時見麵說話也就沒那麽多顧忌,雖然礙於軍法紀律在議事廳裏不敢亂說亂動,此刻聽他一臉嚴肅地說著軍務大事,都是禁不住掄胳膊拍腿地大笑,嚷嚷說道:


    “大將軍說得對,都是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熟人,這忙要是不搭把手,顯得咱們不識禮數!”


    “非幫他們不可!不讓咱們援個手都不行!”


    “不幫著他們蓋上棺材蓋,再看著他們入土為安,我怕我以後都沒臉去見祖宗!”


    “這忙咱們幫到底了!”


    等眾人笑過鬧過,商成才把手一揮,說道:“既然要去‘幫忙’,總得有個幫忙的可靠辦法。”他斂起笑容,沉聲說道,“下麵,由張紹將軍宣讀提督府的鈞令!”


    隨著他的手勢,議事廳裏登時鴉雀無聲。張紹臉色凝重,拿著一卷公文走到提督府護衛臨時架起的一張燕山地理輿圖前,朗聲讀道:


    “燕山提督鈞令。令,絕密。燕山中軍甲旅丙營、乙旅丁營、戊旅甲營,自即日起調留鎮,受燕山中軍丁旅節製;以上各部,限八月二十七日前到達。甲旅甲、乙、丁三營,限九月五日前移防平城;乙旅甲、乙、丙、己四營,限九月十日前移防赤勝光;戊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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