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4章六三貼


    商成的到來讓十七嬸喜出望外。雖然早上霍士其出門的時候,她確實叮囑過丈夫讓他務必把商成請過來吃頓飯,可那隻是在嘴上說說而已,心裏其實並沒有抱多大的希望。她雖然是個不怎麽識字也沒多少見識的鄉下婆姨,可畢竟懂事理,知道越是到臨近中秋這樣的大節日,商成的事務就越多,也越忙碌;他不太可能有空暇來家閑坐說話,很可能是在中秋當天過來略坐一下;更可能是在月兒過來給自己拜節的時候,順便捎上兩句問候話和幾色禮物……想起這事她就歎氣。唉,說起來如今兩家人一個前街一個後巷,前後兩扇門相隔不過三五丈,比在霍家堡時一南一西不知道要近多少路,可和尚來家坐的時候還不如在霍家堡的那段時光。在霍家堡的時候,和尚隻要沒出門找活路,三不掛五地總會朝家裏走一回,現在哩呢?怕是一個巴掌就能把和尚登門的次數算出來……


    然而她認為最不可能的事情竟然發生了。


    丈夫居然真就把和尚給請來了。


    在短暫的驚訝之後,她馬上就忙碌起來,一麵熱情地把商成迎進堂房,一麵讓大丫趕緊準備最好的茶湯,並且象個女將軍一樣氣派地挽起袖子叉腰立在廊下,大聲吩咐灶房裏預備各色菜蔬肉脯――她要親自下廚做這席酒饌。


    霍士其趕緊攔住自己的婆娘。她在鍋灶前的那點能耐在霍家堡時能算是“獨門手藝”,在燕州城裏可是啥都不值;她今天真要是下了廚,拿大肥肉片子燴茄子、油煎老豆腐和鹽拌小蔥來款待商成,那要不了幾天這事就會成為滿城人眼裏的笑話!


    十七嬸不讚同丈夫的看法。她也有自己的理由:和尚難得登一回霍家門,她這個當嬸子的高興,做頓吃喝又怎麽了?朝廷也沒說油煎豆腐就不能拿來待客啊。不過她嘴上說得頭頭是道,心裏也明白如今自己的本事拿不出手,於是就隻在灶房裏做了個鹽拌小蔥。她還交代廚子做菜肴時要避一下葷腥辛辣――和尚有眼疾一直在吃藥,飲食上避諱多,千萬別為這頓飯食惹發老病。


    得到消息的月兒和盼兒很快就過來了。在外麵瘋玩兩天沒落家的二丫也回來了。兩家人難得到得如此齊整……


    晚飯很豐盛,煎炒烹炸燴碗碟缽盤盆,琳琅滿目的菜饌布了兩大桌。毫無疑問,在滿桌子的大油大肉裏,用黑陶碟子盛著的鹽拌小蔥成了最不顯眼的一道菜。不過十七嬸倒沒因此而落顏麵。商成對這道菜讚不絕口,兩碟用蒜末、大醬、細鹽和噴香的芝麻油精心調製的蔥段完全就是被他一個人一掃而光。可等十七嬸特意為他再拌了一大碗端上來時,他卻隻夾了幾筷子就沒再去碰那道菜。


    吃過飯,女娃們當然是跟著十七嬸去說家常,霍士其先把商成讓到自己的書房,然後自己去取《六三貼》。雖然這帖子不過是一卷摹本,而且他已經知道真跡是出自商成的手筆,可摹本是出自陸寄親手所臨,《六三貼》更是聲名在外,所以不管怎麽說,這都是足可傳家的精貴物件,他也是慎之又慎,不僅找了個精製質樸的檀木匣子來盛放,還把檀木匣子小心地收藏在兩口子的臥室裏。


    可慎重帶來的也不見得全都是好事,至少這一回的結果就有點出乎他的意料。十七嬸他們就在屋子裏說話,都看見他開鎖翻箱子小心翼翼地捧出個木匣。二丫馬上就好奇地問:“爹,你手裏拿的是什麽物件?”


    知道內情的十七嬸立刻嗬斥她:“大人的事情你少問!”


    二丫嘟著嘴不吭聲氣了。同樣好奇的大丫她們也低了頭不敢言聲。四丫年齡最小,還不大懂事,咬著一根油乎乎的手指頭靠在大姐的膝蓋上,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霍士其手裏的木頭匣子眨都不眨――她大概以為她爹手裏拿的是什麽稀罕吃食。


    霍士其已經快走出屋子,突然站住腳回頭說:“想知道這匣子是什麽?好,都跟我來。”他用眼神示意婆娘別著急,繼續說,“都到書房裏來,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盼兒你也來。招弟,帶妹妹去睡覺。”


    商成正坐在書房裏拿著冊《三國誌卷卅一》湊在燈籠下看,聽見外麵腳步聲橐橐,又聽到二丫嘰裏咕嚕地嘟囔著什麽“寶貝物件”,放下書本站起來要到門口迎接時,燭光撲地一暗又忽地略馳光明――霍士其已經推門進來了。


    這書房不大,又擺了兩架子書和一張長桌兩把座椅,地方本來就局促,眼下六七個人一齊湧進來,氣息漂流光線搖曳牆壁上人頭攢動黑影幢幢,頓時就更顯得狹窄擁擠。霍士其先落座,十七嬸也坐好,大丫悄沒聲地從隔壁搬了把鼓凳過來給商成,又替他和霍士其各倒了一盞茶湯,再點亮一盞燈籠放在書桌上,這才走到十七嬸背後和妹妹們站到一起。


    她做這些事的時候,霍士其一直都沒說話。他半側著身坐在書桌旁邊,一旁的燈籠裏透射出的蒼白光線照亮了他半邊麵龐,清臒的臉頰下似乎藏著一團紅暈,就象有團火在他略略鼓起的顴骨上跳躍。他左手托著木匣,右手輕輕地撫摩著木匣上兩片銅鐺,微微眯縫起的細長眼睛裏漆黑的瞳仁似乎深邃得不著邊際,直直地凝視著牆壁上拖曳出來的長長黑影。良久,他才緩緩地吐了一口氣,聲音無比低沉又無比威嚴地說道:


    “你們知道,我手裏拿的這是什麽不?”


    幾個女娃都被他陰惻的聲氣嚇住了,你望望我我看看你,神色驚惶地一起搖頭。


    “這是咱們……”他的話突然有點接不下去。他本來想說“兩家人”,話到嘴邊才想起來屋子裏不止是霍家和商家――這裏還有柳月兒和楊盼兒……頓了頓才說,“這是咱們幾家人的性命攸關之所在。”話雖然圓上了,口氣卻難免有些窒礙,思路也登時有點散亂,幹脆就閉上了口,斜睨著眼神挨個審視妻子身後的四個女娃。


    商成正低頭喝水,聽他說得無比鄭重,好象是出什麽不得了的大事,端著茶玩也有些發怔――十七叔這是鬧的哪一出?不是說好來看《六三貼》的麽?就算《六三貼》稀罕難得,再珍貴也不過是一卷書貼,何況還是摹本,怎麽扯得上性命攸關?他也沒細想,放下茶碗笑道:“叔,您別嚇幾個妹妹。您話說得太重,連我都有點心驚肉跳的……”一笑伸手從霍士其手裏拿過木匣,打開取出手卷,一晃說道,“妹妹們都別怕。這就是一本書貼,還不是真跡,隻是罕見而已,和性命不性命的根本不搭界。真要是緊要公文卷宗,十七叔帶回家也不會給你們看。”說著低頭看手卷。


    借著桌上的燈籠光線,卷首留白處工工整整八個楷書字清清楚楚:


    “攸缺先生留友人書”


    錯一段又是一行楷書小字,“箕陽陸氏恭臨”,字體溫潤端莊,正是陸寄的手筆,忍不住搖頭笑說:“這個陸伯符!真是不夠意思。前幾天我還說讓他把《六三貼》借我瞻仰一下,結果他指天畫地地發誓說家裏沒有這東西,臨走還在我那裏詐走一幅字。這個家夥……”書房裏很安靜,就他一個人在說話;這讓他感覺有點無趣。他知道霍士其兩口子都在緊張地看著他,四個女娃還沒從霍士其剛才的嚴辭訓誡中緩過精神,躡手躡腳地站在牆邊不敢動彈。唉,中秋是喜慶日子啊,十七叔沒來由鬧這樣一出,把個過節的鬧熱氣氛全攆光了……他沒抬頭繼續說道,“等後天我去他家,一定當麵問他,到底是誰賭咒說家裏藏著這東西就是小狗的!”


    《六三貼》是個什麽物什,這屋子裏的人都知道;陸家藏著《六三貼》,大家也都聽說過;陸寄本人更是人人都見過。現在聽商成把向來最重威容儀表的堂堂衛牧形大人容得猶如街邊頑童,十七嬸和盼兒立刻就咯地笑出了聲。大丫也是低頭掩嘴扶著牆笑得肩膀頭亂動。月兒和二丫更是笑得蹲到地上,捂著肚子一個勁地呼疼。霍士其剛剛含了一口水,強忍著不敢笑,憋得一張臉通紅,終於還是沒能忍住,一口茶湯全噴到地下,躬腰控背地一通咳嗽。屋子裏的凝重氣氛登時被一掃而空。


    商成也被自己的話逗得一個莞爾。


    眾人的笑聲中,他解開係在手卷上的絲線,帶著些許的疑惑慢慢展開手卷……


    那一晚他和陸寄談論書畫時,多次聽陸寄提到“攸缺先生”,他還一直以為是“又缺”或者“悠缺”,沒想到居然是“攸缺”。從第一眼看見這兩個字,他就覺得有點眼熟,似乎是在什麽地方看見過。可那種感覺很飄乎,他完全想不起來到底是在哪裏見過,連半點頭緒也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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