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8章兩番邂逅


    “是付對聯。”商成說,“上聯是‘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下聯是‘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在心’。”


    潘漣聽完,神色反而不那麽驚疑了,輕輕一笑問道:“這聯子是你撰的?”


    “不是……”


    潘漣點了點頭,也沒去看商成,依舊是一付漫不經心的神情說道:“對聯倒是工整,就是有斷章取義之嫌,功利之心也太重,反為不美。一個人若是隻知道讀書而不能正其心修其身,那就算‘事事在心’,又怎麽可能做到‘齊家治國平天下’?”


    商成一時沒有搭腔。他低著頭,皺著眉,反複在心裏咀嚼著潘漣的話。


    潘漣知道他是思索,便擱下碗盞,耷下眼簾凝視著條幾上的細紗燈籠,低沉著聲音曼聲詠哦:


    “大學之道,在明明德,在親民,在止於至善。知止而後有定;定而後能靜;靜而後能安;安而後能慮;慮而後能得。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古之欲明明德於天下者,先治其國;欲治其國者,先齊其家;欲齊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誠其意;欲誠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後知至;知至而後意誠;意誠而後心正;心正而後身修;身修而後家齊;家齊而後國治;國治而後天下平。自天子以至於庶人,壹是皆以修身為本。其本亂而末治者否矣。其所厚者薄,而其所薄者厚,未之有也。”


    商成大學時就讀過《論語》《禮記》這些儒家經典,現在燕州家中的書房裏也放著書和幾派儒家作的注釋考輯,偶爾無書可看的時候,也會隨手翻看幾篇,所以潘漣才一吟誦,他就聽出這是《禮記大學篇》中的原文。文章他是看過,道理他也明白,但是談到書中文字的精微細妙處的理解和感悟,他遠沒有潘漣這樣的讀書人領悟得那麽透徹、思考得那麽深遠。尤其是潘漣對東林名聯的評價,更是象在他麵前推開了一扇窗,讓他的思想猛地敞亮起來……


    “予清公的一番話,真是醍醐灌頂啊!”他在座椅上坐直身,恭敬地對潘漣拱手說:“多謝予清公指點。多謝。”


    “子達說的是哪裏話。”潘漣急忙在座位裏回禮。他眉宇間的一抹訝色簡直無法掩飾。雖然說自己確實是存著提醒告誡的意思,不過話卻說得很隱晦,可就憑一段被人翻來覆去說了千百年都快說濫了的話,商成卻似乎在眨眼間就有了很深的體會――這個人的天分之高竟然會一至於斯?


    他在幾案上的碎紋瓷碟裏撮了枚去了棗核的幹棗,卻沒吃,把棗子掰成指甲蓋大的碎塊,連同棗裏裹著的蓮子一起都放進熱汽繚繞的茶水中,笑道:“子達也試試。把棗和蓮子都浸在熱茶中泡軟,滋味和之前又有所不同。”


    “哦,還有這種飲茶的法子?新鮮!”商成也學著他做了。


    趁著等幹棗蓮子發潤的時候,潘漣把話題轉到商成身上。他問道:“你這次是進京述職的?”


    商成點了點頭:“是。”他這次進京並不全是為了述職。可軍事方麵的事情是絕密,潘漣既然沒有參與幾天前的中樞會議,那他顯然不能告訴潘漣;就算潘漣還是吏部侍郎,他也不能說。


    “來多長時間了?”


    “今天是第十天。”


    “已經一旬了。”潘漣說,“已經見過湯相和張相了吧?”


    商成又點了點頭。


    “陛見過了?”


    商成搖了搖頭。


    商成進京一旬都還沒見著聖上?潘漣驚訝了。曆來北邊衛鎮的提督回京述職,聖君都是在三天之內召見以示榮寵,這是從高宗皇帝起就形成的朝廷慣例,怎麽到了商成這裏就被壞了規矩?一瞬間他腦海裏就閃過無數的疑問。是因為商成隻是個假職提督麽?這不可能。假職提督也是提督,一樣擔負著衛戍燕山屏障中原的重任,商成和別衛的正職提督同樣是大趙柱石,聖上絕不可能厚此薄彼!是因為商成的相貌?那更不可能,皇帝還沒昏聵到那種程度!要不就是有人進了讒言?這倒是有可能。可問題是商成崛起的時間很短,又從來沒出過燕山,他還能和誰結仇?又有誰會去得罪一個十有八九就是下一任燕山提督的青年將軍呢?


    一連作了七八種設想,個個都有說不過去的理由,潘漣索性也就不想了,幹脆問商成道:“你請求陛見沒有?”


    商成笑道:“我在掖門遞過兩次牌了,不過都沒見上。”他請見了兩回,兩回都被內廷擋回來,理由都是東元皇帝因為“龍體欠安”所以不能“君臣相見”。一邊是進京當晚皇帝就急忙差人來召,一邊是連番地拒見,這前後的反差也實在太大了;而且拒見的借口又是如此隨意,這就讓他實在有點鬧不明白皇帝心裏到底打的什麽主意。另外據他所知,幾個南邊回來述職的官員在離京前就是“陛辭”了的,泉州船舶司還是市易司的一個什麽官,還被皇帝指名召見。對於東元皇帝的這些做法,他實在是找不出什麽理由來解釋,隻好把這歸結於他常常在小說上看見的一句話――聖心難測。他甚至想,這大概是古今中外做皇帝的人都無師自通的一種本事吧――皇帝嘛,總得保持那麽一點神秘感,要不然誰還會怕他們呢?


    潘漣不說話了。作為回京述職的臣子,也隻有兩次請求陛見的機會,要是內廷接連不許,再請見就是“悖妄”了。看來聖上確實是不想看見商成。就是不知道聖上不喜歡這個青年將軍,到底是出於什麽原因……思量著,他安慰商成說:“這回不能陛見就不陛見吧。見不見得就一定是好事,不見也不見得就一定是壞事,隻要你在燕山實心做事,總會有被聖君所見的那一天。”不過他看商成提到這事時,臉上好象也沒幾分失落或者失望的神情,就又問道,“那你預備什麽時候回燕山?走的時候幫我捎點禮物給陸伯符他們。”


    商成說:“按朝廷的規定,我進京述職隻能在京城呆十五天。眼下公事都辦得差不多了,隻是和吏部還有點事在扯皮。另外就是手邊還有兩樁私事沒有了。等把這幾件事辦完,我大概很快就要回去。”他說的兩件私事,一件是為田小五到廖家提親的事,另外一件是陳璞讓他捎禮物賀喜文沐成親的事。不知道怎麽搞的,自打那天清晨他和陳璞還有廖雉在皇城外見了一麵之後,兩個人就再沒音訊了;也不知道長沙公主和她的侍衛是不是都把這事給忘了。他已經打定主意,要是後天的沐休日之前還沒消息,他就準備回燕山了。


    “吏部怎麽了?”潘漣問。


    “是這,陶啟陶老知府被朝廷調來上京出任平原府尹,燕州知府的職務就一直空著。我們燕山衛署又暫時沒什麽合適的人選向朝廷舉薦,就想請吏部替我們選派個幹員。不過,好象這燕州知府不好當的事情許多人都知道,”說到這裏,他停下話看了潘漣一眼。潘漣會心地一笑――他知道商成說的是陸寄和狄栩的矛盾――同時應付兩個雞狗不到頭的上司衙門確實不容易。商成也就笑了,接著說下去,“燕州又是邊州,北部幾個縣又是突竭茨人南下侵擾的重災區,所以很多人都不樂意去。吏部推薦的幾個人選我又看不上眼,他們就讓我自己舉薦一個。”他說著苦笑起來,“他們都不想想,我要是有可以舉薦的人選,還會跑來央求他們麽?我就是為這在和燕渤司扯皮。”


    “那你準備怎麽辦?”


    商成無奈地說:“我還能怎麽辦?實在不行的話,也隻能矮子裏麵挑高個了,胡亂劃拉一個知府先幹著再說。”他忽然想一起樁事――他當時想挽留陶啟,主要的原因就是因為陶啟能在陸寄和狄栩之間起個緩衝作用,他想找的燕州新知府也需要有這個能力,可以緩解陸狄二人的矛盾衝突――眼前的潘漣不就和這倆人都有很深的交情麽?要是潘漣能去燕州主持一州的政務,那他不就能省心了?


    不過他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開玩笑咧,潘漣可是侍郎,讓一個侍郎去做州牧,就算潘漣本人願意,朝廷也不可能答應!


    可他又意識到這事也不是全無可能。關鍵就在潘漣到底是因為什麽才不去江南的。雖然他還不知道原委,但是他敢斷定,這事肯定和朝廷裏南北兩派的爭執有關係,說不定潘漣沒去江南就是因為江南兩路巡察使的差事已經撤了,他本人也被貶職了,新的職務還沒定下來。也許朝廷壓根就沒想給他安排什麽職務……


    想通這一條,商成心頭又有了點希望。


    就是不知道潘漣現在到底落到什麽地步了,而且也不知道潘漣自己想不想去燕山當個知府。


    不過知不知道都無所謂,他現在完全可以直截問潘漣本人。


    “予清公,我有個很冒昧的問題想問問您:您最近到底遭遇了什麽事,怎麽至今還滯留在京城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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