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2章兩番邂逅


    他不請自來旁若無人地飲酒說笑,屋中的歌伎早就驚得麵如土色渾身顫栗。


    這個女子正是幾年前就被官府以十五貫花紅懸賞緝拿且已經“死”過一回的青瓦寨四當家――黃蜂趙九娘。


    十多天前的下雪夜,她在小洛鎮驛站中一眼瞥見商成的護衛親兵段四,當時就嚇得連放在臨時居所的教坊畫牌和包裹盤纏都不敢回去取便落荒而走。她跑得慌張,除了貼身藏著的四顆大真珠,另外幾乎不趁什麽現錢,丟了畫牌更是沒了個身份,別說住店打尖歇腳,就是想討口熱飯也怕被人詰問,壓根就不敢想遠處走。忍饑挨餓在鎮外東躲西藏避了兩天,直到商成一行人離開小洛,她才趁夜色悄悄溜進鎮子。她那時心裏還存著個幻想,期冀著燕山官兵隻是過路,其實並沒有發現她的蹤影,燕山兵一走,她還能安安心心地做自己的錦娘子;等兩三年以後風聲過去,她再尋個機會把真珠換一大筆錢財,找個這輩子也遇不上商瞎子的地方落個戶籍,或者尋個踏實可靠的男人托付一生,或者自己置辦起一些家業招贅個好男人進門,從此安心地過上她羨慕已久的平靜日子,生兒育女相夫教子……可再美好的幻想總歸是幻想,它們永遠都會在現實的南牆上撞得粉碎,商瞎子是走了,可她的住處也被官府裏裏外外搜了底朝天,連一根針一條線也沒給她留下……


    這一下她可算是走投無路了。真珠太紮眼,她根本不敢隨便拿出來變賣,既沒有錢又沒有身份,別處去不了,小洛鎮周邊也藏不住,難不成她就這樣等著官府來抓人?她思前想後,最後把心一橫,踩著雪就進了京城,編了個投親不著又丟了行李盤纏的瞎話,就在這家許記小歌肆簽了一年的賣身契,做了個私伎。她想,自己在歌肆裏做一年,怎麽也能攢下六七貫錢,等約滿拿回契紙,不僅又是自由身,還能在官上拿個真身份,到時她就拿這些錢做盤纏去南方,不羈泉州揚州,隻要是個熱鬧繁華地界能落腳就成,再偷偷賣掉一兩顆真珠,就在城外買個小莊園隱姓埋名地住下來,過個三年五載,誰還耐煩去打聽她到底是趙九娘還是錦娘子?


    不能不說,她的盤算還是挺精明。可天算總是不如人算,她躲都躲不及的商大將軍,居然會有閑情逸致來這冷僻的許記!


    現在,麵對好整以暇地坐在幾案邊說笑的燕山提督,她上牙打下牙渾身一個勁地直哆嗦,哪裏還能說出半個字?


    商成看她嚇得幾乎癱倒在地,一口喝盡碗盞裏的濁酒,哈哈一笑說:“我會找到這裏,你大概沒想到吧?說實話,我也沒想到――要不怎麽會有句俗話叫‘無巧不成書’呢?你說,這事巧不巧?”


    此刻趙九娘三魂中丟了兩魂,七魄裏隻剩兩魄,渾渾噩噩中聽商成問話,胡裏胡塗就跟著點頭。


    看趙九娘認同自己的說法,商成也有點意外。不過他還是很高興地說:“我就說過咱們倆是有緣人。我到渠州,你就到渠州;我去北鄭,你就跟到北鄭;我去了燕州,你就跑到燕州;就連我這回進京,你也不甘落後!”他抄起酒壺,給自己再斟了杯酒,又給趙九娘麵前的杯子也添上大半盅。“前頭他們告我說,咱們倆在小洛驛擦肩而過,我還惋惜過好半天,特意讓他們在鎮上找了你兩天,可左找右找總是找不到人,終究沒能償了這點心願。我還想著你一準是要躲著我。誰知道天下間竟然有這樣巧合的事,我這都快忘記這事了,忽然咱們就又遇上了――這才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來來來,你也端起杯――好歹咱們也算是老相識,九娘總不能落了我的情麵……”


    就在他說話這工夫,外麵已經亂作一團。棉簾縫中望出去一院的燈籠火把,鐐鏈相碰叮當嘈雜中有人喊“莫讓賊子跑掉”,也有人叫“抄後路防賊人跳窗戶”,接著就聽有人大聲喝問“巡街營的人來了沒有?”,又聽後院門扇吱呀澀響噗噗噠噠的腳步聲紛亂,有人高聲報說“平原衙門的捕手來的!”


    趙九娘現在已經是心如死灰。眼下這個院落已經被四麵團團圍住,想跑肯定是跑不掉的,抱著同歸於盡的想法去和燕山提督拚命――她雖然稍有武藝,尋常兩三個男人也近不了身,可要說與手刃活人張的商瞎子性命相搏,她卻根本就沒有這份膽量。她更沒有這份搏殺的心思……罷了,罷了!索性就認命吧!這一天早就該來了!


    想到以後再也不用過這種躲躲藏藏的日子,她忽然就覺得一陣輕鬆,剛才跑得無影無蹤的力氣也忽然回到她僵直的手腳裏。她在鼓凳上坐好,伸手撫了撫稍稍有點淩亂的發鬢,又整了整裙襖,也擎起杯,含笑說道:“能得商公如此厚待,我這個平城下薅的小女子也該知足了。商公,請!”言罷一仰脖,把半盅酒一飲而盡,翻過手腕朝商成晃了晃碗底。


    “九娘子果然是個豪爽人!”商成端著碗大聲讚歎道,喝了碗裏酒隨手把盞朝幾案上一丟,抓了眼罩立起身,一笑說道,“那咱們這就走吧。”


    “哼!”那個自打商成進屋就一言不發的年輕文士突然發出一聲冷笑,“到了這般田地,你覺得你還有幾分把握能走得掉?”這人說話時嗓音低沉而帶著磁性,不過卻絕對不是平常男人說話時那種粗聲大氣,也不象身子骨纖弱的公子哥兒說話時的那種柔美無力;聽起來倒更象是個女人。


    商成進屋就沒留意過這個年輕人,燈光下隨便晃一眼隻覺得這個人的眉目五官似乎有點過於清秀,青巾薄衫地雖然是個翩翩佳公子,可總覺得倜儻有餘而英氣不足。不過他坐下就隻顧挖苦調侃九娘子,心思根本就沒朝別處想,現在聽到這人說話,才知道自己看走了眼――這哪裏是個佳公子,明明就是個女扮男裝的假公子!


    他忍不住詫異地扭臉仔細打量了這個女公子一眼。修眉,大眼,麵龐的輪廓線條很分明,臉上的皮膚也有點粗糙,明顯不是個長期呆在家裏足不出戶的閨秀。怪不得他第一眼沒能及時看出這是個女的!他知道,在這個時代裏女扮男裝是一種很流行的時尚,象陳璞、廖雉、大丫二丫還有陸寄狄栩他們那幾個沒出嫁的女兒,平時都喜歡作士子打扮,這不僅是家庭地位的象征――這些女子無一例外都是來自相當有背景的官宦家庭,同時也代表著自己的身份――全是單身……


    女公子端坐在幾案邊,目光平靜而鎮定在商成臉上轉了一圈又移開,側耳傾聽了一下屋外的東經,嘴角便帶起一絲譏誚的笑容,慢悠悠地說道:“這個時候,你居然還有膽量裹挾民女,真真是拿王法當兒戲!我要是你,現在就該盤算如何熬過過堂時的酷刑和漫漫無期的苦役――假如你以前沒做過什麽重案的話。或許你現在就該誠心哀求這位女子,求得她發了善心,肯到了公堂替你說兩句好話,說不定還能幫你減罪一等。”


    商成知道這是個豪門望族裏出來的女子,也就不想和她糾纏,隨便點了個頭算是打招呼,正想解釋這其實是個誤會,一直低著頭默不作聲的九娘子突然一踅身,繞著幾案兩步就躥到女公子的背後,一條胳膊攬住她的肩膀,另一隻手手腕一翻,一把寒光爍爍的匕首刀尖就壓在她的頸項上。九娘子沙啞著嗓子低聲告誡商成:“別亂動!你敢動一下,她就沒命!”


    這一下異變陡生,別說是一直以為鬼臉膛的商成是窮凶極惡之徒的女公子意想不到,就是一直對九娘子深有戒備的商成也被驚得一怔。等他反應過來,女公子已經成了九娘子手裏的人質。


    他馬上抬起雙手表示自己不會妄動,並且說道:“九娘子,別做傻事!”


    “你,不許過來!”九娘子的匕首向商成一指,立刻就又縮回去,刃口抵在女公子的下頜底,逼著她昂起頭。“退回去!再走一步,你就給她收屍!”


    商成隻好把邁出去的腿又收回來。他苦笑著坐下來,稍微仰著臉,對站著也比他高不出多少的九娘子說:“何必呢?說起來都是熟人,有事就好好說,你動不動就舞刀弄搶的,這不是傷咱們的感情麽?”


    九娘子吞了口唾沫,一聲都不敢吭。她的人生雖然短暫,見識也不怎麽多,可人世間的苦他基本上都吃過,該受的罪她也都受過,再苦再難她都熬過來了,自以為從此天不怕地不怕,誰知道會遭遇到眼前這個煞星人物!拿女公子做人質也是他的無奈之舉,不是被逼得走投無路她沒膽子在商瞎子麵前拚命行險,雖然僥幸得手,可到現在手腳都還在不聽話地哆嗦顫抖,貼身的上下小衣都被冷汗浸透,濕溻溻地緊粘在身上難受……


    “九娘,聽我一句勸,這樣做沒意思,不如你……”商成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女公子突然雙手握著九娘子的一條胳膊一用力,旋及便被九娘子一刀柄砸在肩窩裏,雙手就軟了。她嘴裏吸了兩口涼氣,驟然大聲喊道:“外麵的人聽著!我是知禮院右觀察、西京赤縣副簿、大成宮教授!你們都進來抓賊!”


    她這一聲喊,不單是外麵的人和擒著她的九娘子被嚇了一跳,連商成都有點怔忪。他還以為這就是個沒事出來瞎胡鬧亂逛悠的官宦女子,誰知道這女子竟然還是個官!雖然什麽右觀察赤縣副簿的都是不入流的八品小官,說不定還是沒實權的虛職,可這女子能有如此一連串的頭銜,顯然也是大有來頭。


    聽說屋裏還有官員,外麵的人不敢再磨蹭了,叮叮咣咣幾聲響,門也開了窗也碎了,十來個人舉著燈籠火把提著腰刀鐵尺就忽啦啦地湧進來。借著陡然大亮的燈光一瞧,七八樣兵器先把商成圍起來,個個嘴裏大喊大叫:“賊子!跪下!”、“拿了賊了!”,也有眼尖的機靈人瞧出九娘子的來路不對,立刻出聲示警:“不好,有人被賊人脅迫!”……


    九娘子厲聲喝道:“誰敢進一步,我就讓她血濺五步!”


    商成皺了皺眉頭,不滿地說道:“你不能說得清楚點?還血濺五步。要是他們沒聽懂非得走兩步,是你先宰了她,還是讓他們剁了我?大人們別忙著動手,我有件東西交給你們看。”前兩句是對九娘子說的,後一句卻是他對周圍幾個衙役說的。在衙役緊張的目光注視下,他的手慢慢伸進懷裏,再掏出來時手裏已經握著一塊玉。他掂著玉佩上的絲緞帶子,把他遞給一個看起來象個頭領的差人。


    那差人嘿然一聲冷笑,撇著嘴說:“你這漢子倒是有幾分從容氣概。可惜了,就憑這一塊破石頭,你們就想買回自己的命?”他把玉佩顛倒看了幾眼,又說,“別做他娘的春秋大夢了。你們敢拿官做質,那就是掉腦袋的事情,別說是塊石頭,就是十馱金子也救不回你們!”


    商成除了苦笑,他還能說什麽?他既沒帶官憑也沒攜官印,更沒穿官袍,連靴子都是平常薄底皮靴,渾身上下除了這塊勳田玉佩,再找不出第二樣能證明自己身份的物事了。可有勳田的人家在邊鎮都不多,在這中原腹地當然就更是極罕見,這些衙門差役說不定連勳田玉佩都沒見過,當然不可能相信他的身份。他搖了搖頭。沒辦法,他本來不想驚動地方的,可事情鬧到這地步,想不驚動都不成了……他說:“你去把陶……”


    “汪頭,把那塊玉給我看看。”衙役頭目背後的一個人突然說。


    頭目想都沒想就把玉佩舉到肩膀上,那人伸手就拿過去,湊到燈光下麵一看――頓時“絲”地一聲吸了口涼氣。他揉了揉眼睛,把玉佩翻來覆去地看了好幾回,又高舉燈籠上上下下審視了商成好幾眼,趕緊湊到頭目的耳邊嘀咕了幾句。


    “什麽?!”那頭目就象被馬蜂蟄了一樣猛地跳起來,塞回來的玉佩更象塊燒紅的石炭教他燙得不敢拿捏。他回頭盯著那人,吞著聲氣問:“你,你,你不會看錯吧?”那人很篤定地點了點頭。頭目咽口唾沫,象是下了極大的決心一樣,然後把手裏的刀交給旁邊人,雙手捧著那塊才被他稱為“破石頭”的玉,彎腰走近大喇喇端坐在鼓凳上的商成,恭恭敬敬地奉上玉佩,賠著笑臉說:“這個,這個,這位……”他實在是不知道該怎麽稱呼持有雲紋麒麟勳田玉佩的商成。他還從來沒見過勳田玉佩,更不可能見過這種代表著三畝勳田的雲紋麒麟玉佩,就連剛才那個手下也隻是祖上在鄱陽侯家見過雲紋狻猊玉佩――那就已經是侯爵了。他簡直不敢想象這個大漢到底是什麽來曆。他大氣都不敢出一口,帶著無比的忐忑和崇敬,恭謹而謙卑地等待著商成對他的發落。


    “你們都出去。”商成把玉揣回懷裏,說,“離遠一點,我有事要辦。”


    衙役頭目問都不問他要辦的是什麽事,轉過身馬上象趕鴨子一樣把人都朝屋外攆,嘴裏一疊聲地喊:“走走走走走!都出去都出去!全部都出去!”


    等衙門公差都退出屋,商成這才問九娘子道:“你想要什麽條件才肯放這位……這位女公子?”


    “我要你撤消我的海捕文飄天文學的那一刻。停了停,她又有點心虛地說,“可以不可以?”


    商成搖了搖頭,說:“你也知道這辦不到。你換一個條件吧。”


    “那,那……你不許,不許追我!”


    “這一回不追。”


    “這不是做買賣!”九娘子恨聲說道,“你不能和我討價還價!”


    商成輕笑一聲,說道:“談判嘛,當然就是慢慢地談。你提個價,我當然就要還價。你看,你抓的是個八品官,她的價碼就不能太高;要是你手裏抓的是我,自然可以漫天要價了。”


    九娘子猶豫了一下。但是她馬上就意識到自己還沒脫離危險,這時候最怕的就是夜長夢多,於是就說道:“好,那就這一回不追!但是我還有條件!”


    “你說。”


    “我還要錢!”她去南方需要盤纏。


    商成掏出荷包,把包裏剩的幾錠小銀都倒在幾案上:“你要現錢做路費盤纏,這些應該夠了。這是官銀,分量輕,容易攜帶,還可以任意兌換,官府想順著這條線索抓你也辦不到。”


    “我還要個身份。要個正式的身份!”


    商成忍著笑說:“身份也可以給你。不過,九娘子,看在熟人的情麵上,我給你提個醒,我能給你身份,也能攀著這身份發新的海捕文告,到時候你就是走到天邊,我也能把你揪出來。”他望著女子,用揶揄調笑的口味問道,“這樣的身份,你想要不?”他收起笑容,冷然說,“九娘子,我知道那四顆東珠一定還在你身邊,你有這樣的東西,還怕買不來一個身份?找個繁華似錦的地方,找貪婪的胡商私下兌上一顆兩顆珠子,拿這錢買個身份,再尋個偏僻地方買個莊園,安安心心地去過日子吧。這一回你運氣好,下一回你就沒這運氣了……”


    九娘子也知道他說的是實情,沒有手裏的人質,自己無論如何都逃不掉。她收了匕首,先對女公子說:“這位客人,實在是對不住了。”那女子似乎還有點懵懂,撫摩著自己的頸項沒有馬上說話,冷冷的目光隻是在她和商成之間來回地逡巡打量。九娘子又對商成說:“您是一言九鼎的大人物,我信得及您。不過,還得請您送我一下,不然我連這院子也出不去。”


    九娘子這是在以話相激,商成也不是聽不出來。他哼了一聲也不答話,隻說一句“你跟著我”,就當先邁步向外走。九娘子急忙跟上去。那女公子在屋裏朝他的背影深深一揖,輕聲說道:“閭右田岫,敬謝先生搭救恩情。請問先生尊姓?”


    商成仿佛沒有聽見女公子的話,腳下停都沒停,領著九娘子便穿過一眾衙役差人揚長而去……


    等他把九娘子送出城再轉回驛館,東方天際已經泛白。他宿夜未歸,包坎他們倒也不見得怎麽驚慌,根本就沒打聽他這一晚都去了什麽地方又做過些什麽事,隻是告訴他,陳璞大將軍昨天傍晚派人來知會說,邀他今天下午散衙之後到公主府邸去作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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