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7章無地自容


    癲僧禾荼被攆走了。


    自感沒趣的南陽也走了。


    偌大一間外書房裏就隻剩下陳璞一個人。


    天色漸漸向晚。白晝的最後一抹光亮正在從窗欞間慢慢地爬出去。寬敞的書房裏還沒有點燈,桌案、條幾、座椅、鼓凳、紗燈……所有的物事都在灰暗中變得陰沉而模糊;牆邊的兩個烏木書架如今隻剩下兩個黑黢黢的輪廓,正一分一分地隱進磚壁的陰影之中。遠處傳來了起更的鼓聲和寒鴉的淒愴鳴啼。


    幾個侍女輕手輕腳地走進來,利索地給屋裏放上幾盞燈籠,馬上又腳步無聲地退出去。柔和的光線立刻就填滿了所有的空間。不久,屋子裏又繚繞起一縷藥餅點燃後散發出的稀薄香氣。


    對於周圍這些變化和動靜,陳璞似乎壓根就沒有留意,又似乎是無動於衷。現在,她微傾著身,低著頭,垂著眼簾,目光注視著眼前的腳地,手裏攥著軟腳襆頭,一動不動地坐在矮幾邊的座椅裏。紗燈中投射出來的光投在她光潔而疲憊的蒼白臉頰上,映成了一團薄薄的光暈;這光暈也是同樣的黯淡和缺乏神采。


    和看似安寧的神情相比,她的心情卻象洶湧的波濤一樣翻滾著。無比的愧疚和深深的自責,它們就象兩條毒蛇,正在凶猛地吞噬著她的心靈。她突然意識到她犯了一個無法饒恕的過錯!就是因為她的一念之差,使戰友就在她的家裏,就在她的眼前,蒙受了別人的羞辱;而她那時還在冷笑,在冷笑中等待事情走向她預期的結局……她也最終得到了她想要的結果。商成以他的方式捍衛了自己的尊嚴,同時也狠狠地教訓了那個狂妄無恥的人!看著那人在商成麵前顫栗發抖,那一刻她是多麽地開心啊!可是在開心過後,她卻突然發現,她所失去的遠遠大過她所得到的――她借助商成的手懲罰了那個讓天家蒙羞的人,同時也失去了一位戰友誠摯的友誼……


    一直到現在,商成臨走時那張憤怒的麵孔還在她眼前晃動,低沉沙啞的聲音也在她耳邊不停地回響:“長沙公主有心,這茶確實不錯……”


    再沒有什麽話能比這更讓她感到羞愧和無地自容了。


    茶不錯;人卻不怎麽樣!


    這,完全就是一記扇在她臉上的耳光……


    她完全無法反駁商成的指責。是的,她的確是“有心”借商成的手去給禾荼一個教訓。在這樣的事實麵前,任何妄圖為自己進行開脫的言辭都是蒼白無力的。更加毫無疑問的是,這件事她從一開始就做錯了!不管這裏是不是她的府邸,商成又是不是她的客人,當有人侮辱她的戰友時,她本該在第一時間就站出來維護他的!可是看看她都做了些什麽?當禾荼一口一個“半腳僧”嘲諷商成時,她在微笑;當禾荼一句接一句地挖苦商成貪戀紅塵時,她還是在微笑;當禾荼用鬼魅和鍾馗的比喻來譏誚商成時,她依然在微笑……


    她痛苦地攥緊了座椅。是的,商子達沒有說錯,她的公主府裏除了茶還算不錯,確實是再沒有一樣東西值得拿出來誇讚和炫耀!就連她的公主身份――她再一次記起了商成那一聲異常生硬同時也異常生分的稱呼――也因為她的有心過錯而蒙上了灰塵!


    “犯錯誤並不可怕。誰能不犯錯呢?孔聖人都還犯過‘以貌取人’的錯誤,何況是別人。關鍵是錯了之後怎麽辦!是堅持錯誤的做法,還是去改正錯誤?”


    這是商成在燕山時對她說過的話。一直以來她也常以這句話自勉。而她現在就要去糾正自己的錯誤。


    她走到桌案後坐下,取過一張信箋紙鋪好壓平,又在硯台裏倒了點涼茶水,慢慢地磨著墨。她一邊再次體會著話裏的滋味,一邊琢磨著如何挽救被她親手毀掉的友誼。


    接連幾封信她都是隻寫了個開頭就再也接續不下去了。她簡直不知道該怎麽解釋才會彌縫那道罅隙。事實上,她在處理這種人際往來時的常識和技巧都很匱乏。這可以理解,象她這樣的人,即使偶爾得罪了什麽人,大概也不需要去賠禮認錯吧。


    既然沒辦法用書信來道歉,於是她決定幹脆親自走一趟。她覺得,這樣做更能表示她的誠意,堂堂的長沙公主、柱國將軍屈尊降貴到驛館去給你商子達賠禮,你一個大男人總不好閉門不見吧?而且她還要帶上送文沐的成親賀禮去驛館,這樣商子達就更沒有理由把她拒之門外。隻要能見到他的麵,她相信自己總能想到辦法來彌合破裂的友誼――大不了就認真地賠個不是……


    說去就去,她馬上就招呼廖雉和皎兒,讓她們帶上給文沐的禮物,再帶兩個女侍衛,她現在就要去漢槐街的禮部驛館!


    可她到了漢槐街才知道商成根本就不在驛館裏。一個護兵告訴打聽消息的女侍衛,大人自打晌後離開之後,到現在都還沒回去。至於商成的去向――這個可不能說。不過護兵禁不住長相標致的女侍衛反複打聽,吞吞吐吐地還是透露了一點消息:他家大人今天出門,是應邀去一位公主的家裏赴宴……


    沒回驛館?那他出了公主府,又去了哪裏?等在街角的陳璞咬著牙關想了想,又吩咐說:“你再去問問,燕督可能去什麽地方?”


    女侍衛這回再過去就算是捅了馬蜂窩。她才走到驛館門口,陳璞她們就看見一串燈籠下幾簇黑影晃動,緊接著就聽有人低聲叱吼:“這婆娘手段不賴!抓進去仔細審!去幾個人,把街兩頭都搜一遍,看她還有沒有同夥!”又聽女侍衛掙紮著辯解:“我是長沙公主府的!我是奉大將……”聲音到此便嘎然而止,顯然不是被人捂住了口就是被塞住了嘴。


    這種情況下陳璞想不出麵都不可能了。要是她再不出去,說不定這幫土匪真要嚴刑逼問侍衛的“同夥”了。


    她還沒動地方,就聽背後有人陰惻惻地冷笑:“嘿,真讓包衛尉猜對了,這裏果然還藏有幫手!喂,幾位千萬別亂動,不然別怪我們心狠手辣。”隨著話音,黑暗中從牆頭壁角閃出十幾個人影,火把燈籠下能看見人人手裏都掂著家夥,其中三五個還把刀叼在嘴裏,手裏端著黑黢黢的勁弩,鋒利的弩箭箭簇上閃爍著奪目的烏光。還是那個聲音冷森森的譏笑說,“九娘子,你膽子真夠大的,竟然敢摸進京城找我們大人――是活得不耐煩了?”


    “段四!”廖雉搶在陳璞身前,張嘴就喝破那人的身份。“這是陳柱國!還不快把刀槍弩箭都收起來?!”


    段四呸地啐了一口唾沫,罵道:“什麽陳柱國鳥柱國的!當你段爺爺是三歲的吃奶娃吧,就這……這……”他突然就變得張口結舌起來。他已經大致看清楚被他們圍起來的都是些什麽人了。老天爺!這真是他娘的陳柱國?皇天菩薩!這黑燈瞎火的,她冷不丁地鑽到這裏幹什麽?這,這他娘的不是在害人麽?


    說話間包坎蘇紮也帶著人趕過來,看見是陳璞和廖雉等幾個女侍衛,當場都被唬得不輕。包坎反應快,奔跑中突然煞住腳,一聲“尿急要上茅房”,哧溜一聲就鑽進黑暗中不知去向。也就在陳璞她們一回頭的工夫,段四和幾個知道陳璞身份的老兵也悄無聲息地沒了,隻留下蘇紮和十來個臨時沒鬧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的家夥來頂缸。


    蘇紮趕緊把刀丟給旁邊人,過來先給陳璞行個軍禮,然後搓著手不知道該如何解釋。他難堪地說:“大將軍,您看,您看這事……我們還以為,以為是那個女匪九娘子來尋仇。”


    陳璞比他還難堪。這群燕山兵大概都知道商成今天是到她府裏作客,可結果她這個主人不在家好好招待客人不說,自己卻跑到驛館裏找尋客人,這事要是傳揚出去,不知道要在背後教人笑話多少年……她語無倫次地含混地解釋說:“燕督有事,宴席前就走了,拉了點東西在我府裏,我這是把他丟下的東西給他送過來……”


    蘇紮顯然沒料到堂堂柱國鬼鬼祟祟地地摸來驛館,竟然就是為了這個事。這事背後透著無數蹊蹺――督帥為什麽突然離開?他又拉下了什麽東西在公主府裏?就算拉下點什麽,陳柱國隨便派個人送回來不就行了,為什麽非得親自走一趟?而且行蹤還如此詭秘……


    他聰明地什麽都沒有問,隻是說:“真是麻煩大將軍了。那,大將軍把東西交給我就成。”


    送給文沐的禮物並沒有多少樣,兩個兵過來一人提個箱籠就搬回了驛館。可蘇紮看陳璞移交了東西之後還是沒離開的意思,就試探著問:“大將軍還有事情要找我家督帥商談?”


    說對了!就是有事情找他!而且還是急事,是要務!


    “那就請大將軍先在驛館裏暫候。”蘇紮很恭敬也很客氣地說,“我們這就派人分頭去尋督帥。”至於怎麽個尋法,他是半點主張都沒有――京師那麽大,繁華地方那麽多,公侯府邸林立,他去哪裏尋督帥?不管了,先把陳柱國請進驛館再說,等她自己等得不耐煩,自然就會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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