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4章仲山的家事


    孫仲山這趟回燕州,除了向衛府遞交《操訓紀要》外,另外就是參加衛府辦的一個“學習班”。


    學習班,這是個新名詞,它和“主要意圖”、“敵我態勢”、“戰略”、“戰術”還有“衛署”、“政治”、“政策”、“法規”等等一大堆詞匯一樣,最早的發源地都是燕山提督府。最初,因為人們無法把握新生詞匯的確切涵義,因此普遍都采取了一種沉默的抵製態度。私底下一些人還把這種“生編硬造”作為證據,拿來嘲諷商成不學無術。不過,就象人的手掌有掌心手背之分一樣,一件事情既然有反對者,那麽它就必然會有支持者,在燕端枋三州的州學教授們自發地對新詞進行解釋和定義之後,以屹縣令喬準為首的一批州縣官吏就開始在各種公開場合使用這些詞語,並且把它們用在衙門之間的往來公文裏。雖然其間也鬧出不少的笑話,但他們的堅持還是潛移默化地影響了不少人。大概是因為新詞的涵義更加準確,也可能是由於新詞更能形象地描述某件事物,或者僅僅是為了投商成所好,反正這段時間以來使用新詞的官員是越來越多,隱隱有蔚然成風的趨勢,就連各縣大集鎮上的胥吏和三老們也不管民眾是不是能聽懂,成天把“政策”“法規”什麽的掛在嘴邊上,似乎不這樣做就凸顯不出自己和“衛署”是一條心。有的官員拍馬屁心切,在給朝廷的公文上也用上這些詞,結果有一部分公文都被六部有司以“辭不達意”的理由給退回來,不少正事也因此被耽擱下來。提督府不得不緊急發了一道文書:新詞隻可以在燕山境內使用,在送到上京和外地的呈文與公文裏卻要盡量地避免……


    不能不說,這道文書一出,難免在官員們對新詞的態度上造成了一定的混亂,似乎還有點矯枉過正的嫌疑。不過,大部分人依舊我行我素。尤其是在衛軍和邊軍係統裏,新興詞匯被廣泛應用到大到日常訓練操演小到夥食中的粗細糧搭配標準的各個方麵,甚至都有點泛濫成災了。


    現在,仲山參加的就是這樣一個學習班一一中高級將領輿圖作業短期培訓班。聽著挺有氣勢,實際上就是學會辨認衛府新近繪製的一批地圖。


    在商成看來,衛府花了半年多時間耗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所作的新地圖還是粗陋不堪,但是在參加學習班的將領們眼裏,這已經是他們所見過的最精細輿圖了。麵對差不多占了衛府議事廳半麵牆壁的燕山地理輿圖,看著圖上詳細標注的山巒、丘陵、道路、河流、渡口、村莊、集鎮、城池,還有輿圖上方突竭茨境內的地形、水源、牧場、聚落、部族以及部族的大致活動範圍,很多人都情不自禁地發出一聲讚歎,同時大發著感慨:假如去年進軍草原時就有這樣一張輿圖作指導,也不至於敗得那麽慘!於是,主持地圖修訂與繪製的張紹在接受將軍校尉們不絕口的誇讚的同時,也不得不接受別人對他的責難:既然衛府有這本事,早幹什麽吃去了?!


    這個短期學習班一共是四天,正式上課隻有兩天半。地圖上各種表示山川河流湖泊的標誌很簡單,一個上午大家就全都掌握了,其他時間主要就是由衛府的人介紹草原上突竭茨各部族的基本情況。不過這些情況大家都知道,其實並沒什麽好介紹的。至於衛府通過各種渠道獲得的一些最新消息,卻又往往缺乏確鑿的證據,所以衛府的人在提出這些情報時,也反複強調這都是草原上“未經證實的流言”。


    第三天,來自燕山三軍的軍官們在衛府的小夥房裏吃罷晌午飯,學習班就在實際上結束了。於是大家便呼朋喚友地各奔東西。


    有兩個去年在留鎮就認識的左軍校尉招呼仲山和他們一道去城裏玩耍。但他心頭裝著不少事,實在打不起精神去和同僚周旋,就找了個理由推辭了。


    人們都走了。剛才還熱熱鬧鬧的院落一下就安靜下來。幾個雜役抬著大簸箕在收拾杯盤狼籍的飯堂,筷子碗碟碰得稀哩嘩啦亂響。後院傳來一陣嘰嘰咯咯的雞叫,似乎有什麽人攪擾了它們的平靜日子,然後在一聲痛苦的嘶鳴聲中,那隻不幸的畜生就徹底擺脫了它的悲慘生活……


    他心事重重地走出衛府,找到自己的馬,一時又不知道該朝哪裏去。


    他暫時不想回家,隻想在外麵轉轉,找個人說說話,排解一下心情。


    他很想找個人聊聊天。他心裏憋得難受,迫切地想找個人說說話。說什麽都行。天上飛的地上跑的,管它什麽,能說上幾句心裏話就成。可他在城裏的熟人不多,能說上幾句心裏話的一個巴掌就差不多能數出來,但是石頭和包坎都在當值,他不好現在去打攪;十七叔又在葛平;商成……他現在不敢去見他――他怕自己一見他的麵,就會忍不住把才聽說的消息說出來。


    自從那一晚妻子說了蓮娘的消息之後,他的心情就一直很差。到現在,他都不敢相信這會是真的。每每想到妻子的話,寒栗就禁不住從脊梁上掠過。


    他從來沒見過蓮娘,也很謹慎地從來沒去打聽過。他隻是從別人那裏聽說過她的一些事,從石頭那裏聽到的最多。每當石頭提到蓮娘,一開口都是“我嫂姐”,我嫂姐這,我嫂姐那……他記得,當他第一次從石頭嘴裏聽到“嫂姐”兩個字時,他當時是多麽的驚訝。不管在燕山還是他的家鄉定晉,或者在別的什麽地方,嫂姐和嫂娘都是非同尋常的稱呼,它代表的不僅僅是血緣上的親近,還代表著發自內心的敬仰。從石頭斷斷續續說起的那些瑣碎往事裏,他能深切地體會到石頭內心裏對蓮娘的思念,那是一種對最親的親人的追憶和緬懷。他還隱隱約約地聽說,石頭是唯――個知曉蓮娘下落的人;其他人,不管是包坎還是範全他們,誰都不知道。誰都不知道石頭當年在趙集看見了什麽,也沒人敢去找石頭打問。誰都不敢。就算大家都看見石頭的性情在趙集之後變得異常凶狠暴戾,也沒人敢打聽這其中的緣由。連商成都不敢。商成甚至不敢讓人去草原上尋找……


    他還記得上半年包坎成親的頭一晚,石頭喝多了去睡了,他和包坎在油燈下天南海北地說話,話題不知道就說到石頭在草原上把抓到的突竭茨人生剖剜心的事,誰知道包坎居然紅著眼睛說了這樣一句:


    “你當他心裏真是不明白?他不敢去想罷了……”


    結果兩個人的酒全被這莫名其妙的一句話給嚇醒了。


    他牽著馬在街上漫無目的地走著。


    天色陰暗下來。很快就刮起了北風。陰雲密布的天空中飄起了絲絲細雨。寒冽的北風夾著冰涼的雨滴,直朝人的領口脖頸裏灌。店鋪的夥計躲在門臉背後,百無聊賴地等待著可能會有的買主和客人。街麵上已經看不到什麽人了。這個時候,誰還會離開溫暖的家呢?


    他停下腳步,仰起臉望了望灰色的天穹。他的臉上立刻就被砸了幾顆雨珠,一股寒意立刻從頭頂一直鑽到腳心;心頭悶著一團火反而更加熾烈了。


    他從掛在鞍韉上的皮褡褳裏取出大氅和雨鬥篷穿戴好,捋了捋鞍橋上的水,翻身上了馬背。他本來打算去中軍指揮衙門找聯宗兄長孫奐,借著說軍務的由頭在那裏坐一會,但是,現在看來是必須放棄這個念頭了。


    在出城的時候,有人叫住了他。


    “仲山兄!”


    他回過頭一看,是文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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