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6章莫幹之戰(1)


    自從前一日申時正刻大軍拔營時接到孫仲山傳遞回來的第一封告急文書,中軍指揮所在就有些亂了套。從申時到戌時,短短兩三個時辰,黑水河西岸一連傳回五六份軍情,篇篇盡是“左營主力行蹤不明”、“有傳段修戰死”、“敵來勢迅猛,阿勒古五部精騎或過萬數”之類的壞消息。可有作怪,待入夜前最後一份文書上明述“有潰兵親睹黑旗數麵,或疑黑水城大帳軍已至,且與阿勒古之敵合兵”之後,整整一夜,黑水河西就再也沒有隻言片語傳來。別說是是軍情,就是半片紙也沒有,甚至都沒個報信的傳令兵。


    黑水河西戰況不明吉凶難測,夤夜接連派出和孫仲山聯絡的兩撥哨探也沒音訊,登時就讓負責協調各部行動的文沐和王義著急上火,熱鍋上螞蟻一般在軍帳裏團團亂轉。兩個人都是徹夜不眠,天還沒亮就轉軸畫燈一般在軍務司進進出出,一遍又一遍地谘詢過問。左營和孫仲山部的進退,是大軍勝負生死攸關所在,這個時節兩個人也都顧不得講究什麽貴胄氣度儒將風雅,拍桌案砸筆硯唾沫星子亂濺,厲言重辭催著軍務司要消息。雞飛狗跳的軍務司也是有苦難言。此時大軍向北,孫仲山部在西,兩軍相隔實際已經超過兩百裏,中間又隔著黑水河和大片草原,所有文書軍情都必須經由鹿河老營勾通傳達,就是快馬聯絡,往返一趟也三五個時辰。這情況文沐和王義並非不知道;然而形勢逼人,他們也聽不得底下人辯解,張口就問“孫仲山在哪裏”,閉嘴就說“左營近況如何”,逼得軍務司幾個書記軍官人人焦頭爛額,腳後跟踢屁股,一撥又一撥不停地派人去鹿河老營聯係,去黑水河西岸尋找……過了午時,孫仲山還是沒消息。這一下連郭表也坐不住了,晌午打尖時飯也沒吃一口,叫來文沐和王義,二話不說劈頭蓋臉就是一頓臭罵。郭表性情寬和待人親切,全軍上下幾乎無人不知,不溫不火永遠都是一臉笑眯眯的表情,讓人一見就生親切之心,別說是王義和文沐,就是跟在他身邊的親兵和侍衛,也從來就沒人見他發過這樣大的脾氣。眾目睽睽之下,一個世襲國公四品將軍,一個衛府詹事燕山重將,頭不敢抬臂不敢擺腿不敢屈,直如兩個少不更事的頑劣孩童般被他嚴辭訓斥;可誰都不敢上來替倆人說句好話。最後還是商成聽說消息,趕忙讓包坎過來以商議軍務的由頭勸住了郭表。


    郭表見到商成時,兀自有些氣哼哼地餘怒未消。商成卻不象他那麽焦灼,一手壓著眼罩,一手拿著塊烤得背焦麵黃的饃,俯著身看一份後麵傳來的邸報,頭也沒抬含混說道:“饃不錯,你也嚐嚐。”


    郭表知道,商成其實沒什麽緊要軍務要和他商議。向北二十裏外,開路的鄭七已經站住腳,半個時辰前傳回來的消息,眼下大軍的營盤已經初具輪廓,正在逐步加強寨牆壕溝和箭樓;鄭七還說,營寨過去五裏就是敵人,營盤帳篷堵住了道路。這也和商成他們事前的看法一致,與兩年前一樣,敵人還是選擇把戰場擺在這塊適宜騎兵運動的開闊地。鄭七已經派兵打過一回,敵人沒理會,兩邊隔著木柵欄換了幾箭,也沒什麽傷亡。很明顯,敵人沒把鄭七的試探瞧在眼裏,莫幹的七千突竭茨人吃飽喝足,正等著趙軍去廝殺。


    突竭茨人不急不噪,商成也不慌不忙,大軍昨天兩個時辰風風火火地趕了五十裏路,今天上午卻隻走了三十裏不到,大軍該歇息就停頓,該吃飯就生火,除了幾支遊騎在外圍輪番戍衛警戒,其他和平日並無差別。尤其令郭表佩服的是,他和文沐王義都在為聯絡不到孫仲山而舉止失常,商成卻看不出什麽焦慮憂愁,當行軍便上馬,當休息就落鞍,見將領問敵情處置軍務,還要批閱瀏覽軍報邸報,一切照常――真真的大將風範!有時他就忍不住要想,這人才多大年歲,從軍才幾年,到底是從哪裏學來的本事?


    當然,他也知道,商成的從容鎮定隻在表麵。昨天夜裏,商成也是一夜都沒合眼,半夜裏眼睛的痼疾又犯了,一上午換了十幾張藥綿還是遏製不住疼痛,上午行軍時,他兩次看見商成因為咬牙忍痛而讓攥著韁繩的手掌關節泛起青灰色。


    事實上,郭表還不知道,商成不僅犯了眼疾,一年多沒有侵擾他的頭痛毛病也在這節骨眼上沉屙泛起。就在他和郭表說話的時候,他的腦子裏就象有人拿著一簇鋼針在亂戳亂紮,一股接一股襲來的疼痛使得他的雙腿都有點顫栗,腿肚子一陣陣地抽搐痙攣。他隻能勉強不讓痛苦流露到臉上,強行克製著不教自己的雙手哆嗦。疼痛不要緊,他還能忍住;可疼痛卻讓他不能完全集中精神去思考――這一點尤其令他深惡痛絕!他恨不得拿把鐵錘敲開自己的頭,把那使壞的家夥揪出來……讓郭表意外的是,商成說的第一句話卻和軍務無關。


    “邸報上說,太子上個月痼疾發作,昏厥了三天才醒。”商成把邸報遞給郭表,說,“太子到底是得的什麽病?”他去年進京時見的人很多,其中對太子的印象比較深。這大概是因為太子當時那比較出奇的言談和舉止吧。


    郭表拿過邸報看了幾眼,搖頭說:“不大清楚。大概也就是個風疾腦熱吧。”這事他的確是不甚了了。當然,即便他知曉,他也不敢亂說。畢竟這事關天家,平常人躲都躲不及,誰會自己跳上去惹禍事?


    商成也就是隨口一問,並不太在意郭表說什麽。他又換上一張藥綿,就對郭表說:“我去年冬天進京述職,見過太子一麵。我看太子的毛病好象不是平常的頭疼腦熱――”他戴好眼罩,大拇指使勁抵著右邊的太陽穴,直到那陣突如其來的驟痛過去,才又說道,“……倒象是重金屬中毒。”幾年前他看過一本翻譯小說,故事內容都忘得差不多了,小說後麵附帶的一篇文章倒是有點印象。文章上麵說,象鉛汞砷之類的中毒,就會有太子的那些病征,比如臉頰眼瞼抽搐,臉色灰暗,手背有角質,肌肉痙攣……郭表的眼角禁不住跳動了一下。他飛快地在營帳內看了一眼。還好,臨時搭的帳篷裏就他們兩個人;帳外的親兵也以為他們在商議要事,離得也比較遠。他忍不住有點不滿地瞥了商成一眼。這家夥也不看看這是什麽時候,怎麽還有興致來談這些不能言之事?


    實際上,連商成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他正全力以赴地和腦袋裏的疼痛糾纏抗爭。他的腦子太亂,軍務上的事不能細心剖析詳盡推算,又不能漫口胡言,所以就隻能隨口和郭表扯閑篇,什麽太子什麽重金屬中毒,完全是因為他需要找個話題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


    “……我看太子倒有點象是砷中毒。這東西也不一定非得喂多少劑量,一絲一毫地摻在日常飲食裏,日積月累,人也受不了。記得我早年看過一本比利時人寫的《拿破侖傳》,上麵就清楚記載了英國人當時的做法。他們在拿破侖的臥室裏使用含砷的牆紙和地毯,隻花了一年多的時間吧……”商成敲著頭,仰著臉思索了一下。“好象是一年多――久了,想不起來了――然後就把拿破倫毒死了。不過看起來倒象是自然死亡……”


    郭表目瞪口呆地盯著商成。什麽比利時拿破侖還有什麽鷹國鳥國,郭表聽也沒聽說過;他完全不知商成所雲!他越聽越覺得不對路,越聽越覺得心驚膽戰。天!太子和中毒,這兩件事能放在一起譬說?這種事情密室談論都怕隔牆有耳,何況是在這人來馬去的兵營裏?商瞎子到底知道不知道,他眼下說的話,傳出去會掀起一場什麽樣的風波?況且,這瞎子選這個時候沒來由突然和他說這樣一席話,到底是個什麽目的,又是抱著怎麽樣的一種心思?


    惶恐驚亂中郭表突然想到一種可能:難道說商成擔憂戰事,得了失心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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