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7章勸農


    聽商成說這幅單字中堂的來曆已經模糊混淆,眾人都在心中大歎遺憾。他們都聽說過前任燕山衛牧憑一本《六三貼》而脫罪的事,忍不住就感慨商成的好運氣。特別是葉巡他們這些京官,更是羨慕不已。自從十九年年底張樸二度拜相,立刻就大刀闊斧推行“先南後北”方略,先是三省六部調整,然後是東西兩京和江南兩路官員調換,緊接著兵部侍郎曹章因事罷黜、吏部侍郎潘漣降級外調、戶部尚書方仲被參停職……一連串的人事變化令人眼花繚亂;中間還牽扯著十九年草原大敗責任追索和蕭堅複出,顯見朝廷裏南北之爭已經是愈演愈烈。時下南進派雖然大占上風,可朝堂之上的風雲變幻,又有誰能說得清楚?遠了不題,就眼前的燕山衛和商瞎子,便是如今局麵撲朔迷離的明證!上京的南北兩派還沒爭出結果,燕山衛已經和突竭茨在草原上大打出手,誰又能說這隻是商瞎子不知深淺的擅自舉動?沒有兵部和軍方在背後的推波助瀾,沒有宰相公廨的默許,沒有中原源源不斷輸送的糧草,燕山拿什麽出兵?所有這些事,都不能不讓人反複推敲仔細琢磨。可越是琢磨推敲,就越覺得其中奧妙深不可測,將來的局勢進展難以把握無法預料。在如此微妙的關頭,有一幅稀罕的書畫真跡傍身,可是比什麽都穩妥……眾人又圍著中堂觀摩了一陣,看朱宣坐下,也就各自歸座。


    朱宣清咳了一聲,說:“今天來拜望商公……”商成馬上在座椅裏一欠身,說:“不敢當。”朱宣點了下頭,等商成坐了,繼續說道,“今天來拜望商公,倒是沒有什麽要事。朝廷遣我等來燕州,主要是為霍士其霍將軍前番在端州的那番處置。經過這段時間的谘詢查勘,眼下諸事已畢,其中詳細已經呈文三省,由朝廷來定奪。眼下我等在燕州盤桓,也是在等朝廷的公文。”


    他如此說話,幾個撫膝端坐的燕山文武臉上雖然沒什麽,眼角眉梢卻都流露出喜色。


    葉巡卻實在是坐不住了。聽了朱宣的頭一句話,他便知道要糟糕。這個老夫子沒做過什麽實務,根本就不知道官場上說話的技巧,開口“沒什麽要緊事”,閉口“勘察事畢”,這不是生生讓別人拿把柄麽?事情都勘察完了,他們再跑來尋燕山衛的過錯與不是,這就是“無事生非”;他們沒事找事,那就是“擅自主張插手地方政務”!憑這一條理由,商瞎子心情好就見一麵周旋幾句,心情不好的話,那多餘的話都不用說,區區一句“窒礙地方”,就能讓他們幾個京官全部灰溜溜地滾回上京……眼看商成滿麵笑容就要開口搭腔,這個時候他也顧不上什麽官場禮儀上下分別,急忙插嘴說道:“朱大人率我等駐留燕州,也不僅為端州一案。除了等朝廷定奪之外,另外還有幾樁事,須得勞請商督當麵解惑。”


    陸寄等人一起側目葉巡。要不是郭表使勁拽了一把,張紹已經要跳起來狠狠地質問:上官說話,你葉巡插什麽嘴?還要不要臉麵了?


    商成看了一眼朱宣,朱宣卻端起茶盞喝水,便轉過臉凝視著葉巡問:“那,葉大人有什麽事要問我?”


    朱宣倒沒聽出商成話裏別有的意味,若無其事地放下茶盞;葉巡的心裏卻是一清二楚。他早就知道這年青提督不是易與之輩,卻不知道是如此難以對付一一輕飄飄一句話,同時令他和朱宣兩個人難堪;高僧談禪打機鋒也不過如此,虧這個還俗和尚臨時之間能想得出來!他朝朱宣拱下手,再對商成說:“倒不是什麽特別要緊的事。隻是我們心頭一直不甚明了,所以不得不找商督當麵詢問。”他頓了頓。看商成望著他就是不答腔,隻好自己繼續說下去,“前月草原撤退時,商督曾在莫幹下令,將糧草軍械甲衣帳篷等一應軍資遺留在莫幹寨中,不知道是否果有此事?”


    商成點了點頭:“你說的不錯,是有這麽件事。”


    “不知商督還能不能記起當時存留在莫幹的各項軍資到底是多少?”


    商成一時不明白葉巡盤問這事是出於什麽目的,而且這些損耗他也在給朝廷的上書有明細匯報,所以也就沒有多想,說道:“各種糧食大約是一千多石,幹草一千三百餘束,甲衣大約是九百套上下……”他記性好,掰著指頭把當時遺留在莫幹寨的幾大項重要軍資說了個大概,末了說道,“基本上就是這些,相差不會太大。另外,各部撤退時為了加快行軍,還丟棄了一些破損的刀槍盔甲和繳獲;具體的數據我記不上了。不過衛府應該有這方麵的詳細記錄,葉大人需要的話,可以去那裏查當時的帳冊。”說到這裏,他才看見張紹郭表都在給自己拚命地遞眼色,陸寄狄栩也是臉色嚴肅。


    他楞了一下。什麽意思?


    葉巡又問:“商督當時是出於什麽考慮,而把如此眾多的軍資留在莫幹呢?”


    商成怔住了。這姓葉的果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商督下令時,有沒有考慮過,如此眾多的軍資遺留在莫幹,要是都落在突竭茨人手裏,會造成什麽樣的後果?”


    有點走神的商成一下就被葉巡的話逗笑了:“這些東西沒落在突竭茨人手裏的話,還會落在誰的手裏?”


    陸寄他們已經急得快跺腳了。要不是葉巡的欽差身份,又是代表朝廷在詢問商成,他們肯定要跳起來替商成辯解。這個商子達!如此緊要當口他還竟然還有心思說笑!他難道到現在都沒聽出來,這姓葉是在給他下圈套麽?“謬令資敵”,這兩條罪名他擔得起麽?


    葉巡眼睛裏已經隱隱有了笑意,再問道:“我記得衛府案卷中有記載,商督下令是在四月十一日未時下令撤退,十二日卯時最後一支隊伍退出莫幹寨,其間整整八個時辰,商督都沒有下令焚燒糧草銷毀軍資。是這樣吧?”


    商成端起茶碗喝了口水,淡淡地說道:“你記得不錯。”


    葉巡耷拉下眼瞼,慢慢說道:“看了案卷,我想了很久,可就是想不明白:為什麽整整八個時辰裏,商督一直都不下令焚燒糧草銷毀軍資?不僅不下命令,還三令五申再三強調不許任何人燒毀軍資一一其中深意,我是百思不得其解。”


    商成嗬嗬一笑,乜葉巡一眼說:“葉大人是文官,不通曉軍務,這事想不明白也很平常。”他仰起臉回憶著說道,“記得回到留鎮之後,我就給兵部和三省呈遞了陳文,詳細記述了這次出兵的前後經過,其中也仔細解釋了莫幹撤退時下令不許焚燒糧草的緣由。一一真大人看過那份陳文吧?”


    真薌當然看過商成的陳文;但這時候是無論如何都不能承認。他有點厭煩葉巡;不是因為政見也不是因為政務,就是純粹地討厭這個人;所以前幾天葉巡找他問起這個事情時,他還點頭肯定了葉巡的想法一一就用不燒糧草來對付商成;他是一心想看著葉巡栽個大跟頭。因此他馬上搖頭說:“我那幾天在澧源大營公幹,沒有見到商督的陳文。”


    商成深深地凝望了他一眼。他卻沒事人一樣偏過頭,和旁邊的常秀小聲交談起來。


    真薌的話其實謬誤百出。他是左侍郎,兵部第二號實權人物,別說是到京畿左近的澧源大營公幹,就是跑得再遠一點,兵部也會立刻派人把商成的陳文抄送到他手裏。可葉巡竟然沒想透這一點,兀自不依不饒地說下去:“……那可是一千多石糧食。從中原運到燕山,又從燕山輸送到莫幹,要耗費多少人工畜力,就這樣白白地拱手送給突竭茨人。我實在是想不通,商督為什麽會這樣做。你為什麽會這樣做啊……”說著滿麵戚容搖頭嗟歎,顯然是感慨莫名。


    看著他的可笑模樣,商成忍不住噗嗤一笑,說道:“葉大人,你要用這事挑我的錯,可是拿錯把柄了。”他沒理會葉巡滿臉的錯愕與不忿,停了停,說道,“四月十一日我下令撤軍的當天,莫幹至鹿河一線的敵我形勢是這樣的:在莫幹西邊二十裏的黑水河西岸,有突竭茨的阿勒古五部以及莫幹殘敵的大部,總計一萬六千人;在莫幹寨北麵,是莫幹殘敵一部和黑水城的援軍,大約有三千人馬;在莫幹東麵的白狼山裏,有東廬穀王帶領的四千大帳兵……”


    張紹插言說道:“我補充一點,當時在白狼山裏不止東廬穀王的四千大帳兵。根據左軍十天前送來的情報,他們審問過俘虜,東廬穀王向西馳援莫幹時,隨同行動的還有山左四部的五千精銳部族兵。”又對商成說,“在鹿河抓到的俘虜也證明了這一點。”


    商成咧著嘴咕噥了一句難聽話,繼續說下去:“……在白狼穀裏是九千突竭茨人;從莫幹向南到鹿河老營,還遊蕩著大約一千五百到兩千的殘敵。敵人總計是三萬人。而我軍當時在莫幹能作戰的士卒不到八千,既要分別扼守六十裏戰線上的黑水、莫幹和白狼山口三個重要支撐點,還要維護交通和糧道。在這種情況下撤退,敢燒糧草軍資嗎?”


    葉巡梗著脖子質問:“為什麽不敢?八個時辰,足以把糧食燒得一顆不剩!”


    商成徹底沒話可說了。他把葉巡瞪了半天,才苦笑著說道:“葉大人,在三萬突竭茨人包圍之下撤退,稍有風吹草動就會讓敵人警覺一一焚燒糧草便無異於發信號告訴敵人,我們正在撤退。那種情形下,我敢燒糧草嗎?”


    “有何不敢?”


    商成本來還想和葉巡好好地講道理,可葉巡一副雞蛋裏挑骨頭的油鹽不進模樣確實把他惹火了。他終究沒能忍住心頭一躥一躥的火苗,沉了聲音說道:“葉大人,你不懂軍事,我也不想和你廢話。再說,你也沒權利過問燕山軍務。”他掃了一眼額頭上青筋爆起滿臉青白的葉巡。“別激動!我說的是實話。你是戶部侍郎,奉令勘察端州李慎案,要過問我在軍事上的布置,就是越權。”他瞪視著葉巡:別忘了,燕州城裏就有禦史,我盡可以告你個“幹擾地方政令”的罪名!我是不會把你怎麽樣,但有的是拿這個把柄收拾你的人!


    葉巡鼓了眼珠子還準備反駁,忽然想到了什麽,氣勢一下就餒了,便坐在座椅裏不開腔。


    既然葉巡退縮,商成也就不為已甚,緩和下口氣繼續說道:“當然,葉大人在戶部做事,心疼民夫勞苦、心疼糧草甲衣的心情,我也能理解。可您也要想想,當時在莫幹有七千士卒,兩千傷號,還有三千多軍匠民夫,要想不驚動敵人就靜悄悄地撤退,確實是千難萬難。就是現在回想起當時的事,我也是後怕不已。一一葉大人您說,在那種情形之下,我敢不敢燒糧草?”


    這種情形下,葉巡除了點頭還能做什麽?他說:“商督所言,似乎確有道理。”


    見葉巡碰了個灰頭土臉,陸寄他們都是心頭大定。幾個京官,大儒朱宣不通實務,常秀是個文人,真薌算是大半個自己人,就是葉巡性子倔強不容易對付。現在葉巡被商成收拾得服軟,四個欽差登門的事就差不多了結了。陸寄站起來,笑嗬嗬給眾人的碗盞裏都續上茶湯,正想說兩句把話題轉到旁邊,一直默不作聲的朱宣突然說道:


    “商督,前段時間朝廷頒布的《再勸農桑文》,你看過沒有?”


    商成點了點頭。這份公文他三月在草原上就收到了,五月裏為避嫌疑巡視燕中北時又看過一回,要點是“天子親耕”、“民耕為重”和“尊本鎮浮”三條。內容更是平常,就是告訴大家,每年春天二月農作初興的時候,天子都會祭祀後稷,然後親自下田扶犁,所以大家都要以天子為榜樣努力耕作,千萬不要浮躁不要舍本求末,忘記了農人的根基是在土地上;另外還包含一些耕作常識,比如“治田在深耕淺種,深耕則力厚,淺種則發疾”,要不就是號召施肥的“收蓄糞壤,則土膏肥美”,還有一些是基本的做人道理,比如和睦鄰裏孝順長輩之類的話……總之,這是一份很普通的公文,他沒看出什麽特別值得留意的地方。途中還聽說了一些朝廷要重新稽查丈量土地和新開賦稅的傳言和議論,他也不大在意。在他看來,大趙立國一百餘年,出現土地兼並的問題很平常;而國家通過政策調整與行政手段來遏製土地集中的勢頭、緩和因為土地集中化所造成的社會矛盾,這也很正常;都不值得大驚小怪。再說,土地兼並的現象在燕山境內並不算很嚴重,大麵積的土地集中極少一一整個燕山至今都沒有朝廷嘉獎的“千頃田”大地主,這就是證明;主佃鬧糾紛的事也不常見,所以他不擔心這方麵會出什麽紕漏。至於勸農勸桑一一勸桑是不用想了,燕山沒有條件發展桑蠶業;而勸農的問題在燕山實際上就是個水的問題。解決了灌溉用水,不用勸,老百姓自己就會去種糧食開荒地。所以他和陸寄早就有商量,無論衛署的財政無何緊張,這兩年也務必要保證水利上的投入,特別是象燕水河上逐級圍堰引水、造福沿河六七個縣這樣的大水工,哪怕從牙縫裏摳錢,也要想辦法爭取早日完工……朱宣耷拉著眼皮,也沒看商成,不緊不慢繼續說道:“但五月裏我來燕山,沿途走過好幾個縣,各縣的勸農似乎並不如何得力。”


    商成不知道朱宣他們來燕山時走的是哪條路線,就問他:“老大人說的各縣,到底是哪幾個縣?”同時他也在心裏嘀咕,到底是哪個縣會如此不給自己長臉麵。


    “敦安縣,就是其中一例。”


    商成驚訝地張大了嘴。他連忙問朱宣:“老大人沒記錯,確乎是敦安縣?”


    “確是敦安。”朱宣很不滿意地橫了商成一眼。他雖然年高,但還不至於老到糊塗的地步!


    商成半天都沒言語。他也不想說話。朱宣說哪裏勸農不力他都有可能相信,惟獨敦安不可能!他剛剛才從敦安回來,對那裏的情形一清二楚!敦安去年是什麽光景,現在又是什麽光景?敦安現在的縣令,就是以前的燕州州學副教諭歐陽止,當初那麽風流倜儻的一個人,去敦安才一年時間,黑瘦得他完全認不出來了一一這也叫“勸農不力”?葉巡是南進派的代表人物,挑剔自己的錯誤還可以理解;可他完全不能理解朱宣的所作所為作!作為一個高級知識分子,而且還是個不怎麽參與政治的高級知識分子,大儒朱宣居然會因為南北之爭而罔顧事實,睜著眼睛說瞎話,這實在是太出乎他的意料了!


    他還沒說話,狄栩先開口了:“朱大人,下官這個人魯莽,有時候說話不知深淺,大人勿怪。我隻想請問朱大人,您說敦安縣勸農不力,有何憑證?”他的話音剛落,陸寄也硬邦邦地說道:“朱大人,據我所知,敦安縣令歐陽止自上任之後,日夜勤勉政務,今年敦安春耕田畝比常年高出兩成有餘一一這也叫‘勸農不力’?”


    朱宣反唇相譏,問道:“《再勸農桑文》中有言,深耕須二尺二寸,敦安一縣,有幾處田畝能做到?土地須反複深耕碎耙,不許一處不深,不許留一塊密實粗泥,敦安有幾處田畝能做到?《再勸農桑文》還有言,土地須分為二,一耕一閑,少實狹收,敦安有沒有做到?”


    狄栩和陸寄登時不說話了。他們沒去下麵,具體的情況並不摸底,朱宣的問題一個都回答不上;而且他們這輩子也沒真正務過農,想反駁朱宣也無從駁起。


    商成接過話,說:“朱大人,我記得《再勸農桑文》裏有這麽一句,‘收蓄糞壤,戶戶山積,一則市井間可掃拾無遺,二則使土膏肥美,稻根耐旱,米粒精壯’,是吧?”


    朱宣點了點頭。這《再勸農桑文》就是出自他的手筆,是他幾次出任地方勸農使的經驗之談,當然記得清清楚楚。


    商成問道:“這裏麵說的稻子大米,講的是江南地方吧?”


    朱宣再點頭。


    “朱大人是大儒,當然知道‘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的故事了,”商成說,“這是什麽道理呢?我記得原話是‘橘生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葉徒相似,其實味不同。所以然者何?水土異也。’這就是我想說的話一一水土不同。江南地區水網密布,土地肥沃,人口稠密,所以土地可以深耕細作。但是我們燕山不一樣。首先,我們無法深耕。燕山和江南不同,和中原也不同,在耕作深度超過一定之後,下麵的就是生土而不是熟土,土地肥力更差,而且不能保水一一灌溉水源一直是我們燕山農業的大問題。所以我們鼓勵取客土一一就是用河灘泥、糞壤和本地土混合,以增加土壤肥效。其次,你提到細作。這個我們正在想辦法改變人們的耕作習慣。但您要知道,粗放式耕種是地區性的傳統,是幾百上千年流傳下來的東西,我們想立刻去糾正和改善,我隻能說:它很難,非常難,要花很長時間,也許是五年,也許是十年;但是我們並沒有坐下來等它自己發生變化,我們正在做這方麵的事……第三,你提到土地的輪換耕種。這一點我並不讚成,所以就讓牧府在推行《再勸農桑文》,把這一條刪減掉,或者不刻意去強調……”


    朱宣冷冷地說:“一耕一休,地力才能發揮到最大。這一點,我在江南時就有過明證。”


    “我相信你在江南做過試驗,而且還取得成功了。”商成誠懇地說。他現在已經看清楚了,朱老先生並不是因為什麽南北之爭而和燕山衛署過不去,而是確確實實想著勸桑和勸農,是真心真意地為老百姓好一一雖然他的某些想法很不切實際。“但是我還是要說,這行不通。”


    朱宣冷冰冰地望著他,等他說下去。


    “……因為它違背了基本的前提一一”商成說,“一一有充分保障的糧食產量和充裕的糧食儲備。我問您,我們的糧食足夠吃嗎?”他抬起手,讓朱宣不要打斷自己的話。“我不是說您家裏的糧食夠吃不夠吃,也不是問我們在座的人誰家裏的糧食夠吃不夠吃,我是問,我們國家……我們大趙所有人的糧食夠不夠吃。有沒有人在挨餓?有沒有人家在吃高粱雜菜葉團子?有沒有人連菜團子都吃不上、吃不飽?”


    朱宣不說話了。這個問題顯然不用他來回答。就是在他自己家裏,下人和請的幫傭們也不可能頓頓都吃白米飯,也要吃菜團子……“就是因為糧食不能確切地保障,所以我認為,土地休耕是無法推廣的。假如要強硬推廣,後果隻能是不堪設想。我可不是在危言聳聽!硬性推行這個辦法,最後必然會釀出大禍!土地休耕,輪換耕種的辦法的確是好,但是它必須建立在兩個前提條件之下:一是糧食有保障;二是單位麵積產量有保證;三是生產技術足夠先進;四是有足夠的儲存及運輸手段,有暢通的銷售渠道,有廣闊的市場一一四者缺一不可。可這些我們現在都不具備。所以絕對不能推行休耕。我們現在能做的也必須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想方設法讓每個人都吃飽一一顯然,這一條我們都還沒有做到……”


    在商成說完這番話以後,正屋裏很長時間都是一片寂靜。


    沒有人說話。每個人都在思考。


    至於他們都在思考些什麽樣的問題,那就隻能去問他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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