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2章殤未央(3)


    商成耐著性子聽西門勝把話說完。雖然西門勝是真心實意地站在他的立場上為他著想,但他的心頭還是很不痛快。特別是西門勝口口聲聲提到的燕山一係,聽起來更是格外的刺耳。


    燕山係,燕山係,到處都有人和他說什麽“燕山係”!最近一段時間,他總能聽到聽到這個話;特別是春季作戰大軍撤回燕山之後,提這事的人就越來越多。不僅衛軍裏有人這樣說,這趟去上京時遇見的蕭堅和徐侍郎他們也在和他說什麽“你們燕山”,即便沒有在話裏直接點明,但意思卻很明顯――燕山衛已經自成一係。可問題是,哪裏有個什麽燕山係?蕭堅是開國公上柱國,楊度也是開國公上柱國,兩個人都是一生戎馬戰功無數,賞識提拔的將領更是不知有多少,其中有不少人如今也是軍中大將手握重柄,說他們倆各成一係還勉強有點道理。可反過來再看看所謂的燕山係都有什麽?除了郭表,眼下全衛鎮四品以上的將軍隻有三個,他、張紹和西門勝;衛軍上下除了張紹有個開國子的封爵,別的人都是光杆子司令;就是他這個所謂的燕山係扛鼎人物,既不是國公也不是柱國,更不是上柱國,就是個四品宣威將軍,還沒有任何的封爵,連提督都是個假職,他拿什麽去引領軍中一係?他甚至不無好笑地想,在燕山衛軍裏,邵川霍士其未獲晉升之前,燕山籍的軍官裏位列將軍就隻有他一個人,難道這也能叫作燕山係?現在就連文官中也有人提什麽“咱們燕山一脈”。他就不明白,在喬準之前,全衛鎮沒有一個燕山籍貫的七品以上州府官員,這燕山一脈到底是從哪裏來的?


    他不想耗費精力和西門勝討論什麽燕山係,就解釋說:“我的眼疾這回來得勢頭很猛,怕是要修養很長一段時間。這段時間裏我多半不能署理軍務政務,必須把位置讓出來……”


    “不行!”西門勝和段四一齊搖頭。西門勝說:“你養病也不用把位置讓出來!這事有先例。遠的事例不題――四年前,隴西的嚴固嚴老帥因為貪嘴惹了腸絞的毛病,臥床七八個月不能理事,他也沒繳印讓出提督座。朝廷聽說消息,除了派太醫送藥,還不是一聲都沒吭。”


    商成咧了咧嘴。嚴固本身就是安國公上柱國,還有個嫡親妹妹封著貴妃,他能和人家比較?再說,隴西衛北拒草原西連諸胡南抵吐蕃,轄區縱貫數千裏,駐有十軍另十七個旅,總兵力接近二十萬,當之無愧的大趙第一衛鎮,燕山衛就巴掌大地方三四萬人馬,拿什麽去和人家比較?


    “隴西再大兵馬再多,你和嚴老帥不都一樣是提督?”西門勝爭辯道。他看商成還沒改主意的想法,不死心還想繼續勸解,“管它大小多少,既然嚴老帥能不自請離職,那就是個先例,咱們循著事例道理來,就沒人能拿咱們的短……”


    商成不耐煩再聽下去,揮了下手說:“這事回頭說。你趕緊去把郭表叫來,我要和他說點事。別人就不用叫了,讓他們都先回去,不能為了我耽擱公事。”又特點囑咐說,“你和郭表一起來,我有點想法需要你一同參酌。”


    他把話說到這種地步,西門勝也隻能無奈地去找郭表。


    郭表就在隔壁院子裏,聽說商成人已經清醒馬上就要見他,立刻就趕過來。剛剛進門便雙手一抱在額前握拳,右膝已經屈下去……他這是要行軍中的謁見大禮。段四和西門勝都是一臉木然視若不見,商成卻急忙撐起來想要製止――他和郭表是一樣的勳銜,職務也隻差半級,論軍中資曆郭表更是遠遠在他之上,他怎麽敢受郭表如此的禮節?心頭一急,胳膊上的勁便使得有點猛,霎那時就覺得天旋地轉眼前一片模糊,耳畔也是一陣轟鳴……他半晌才緩過力氣,定睛再看時,郭表依舊低著頭,一聲不吭地單跪在門邊;段四在榻前西門勝在門外,都是雙目平視麵無表情。他知道,他們倆還對郭表“覬覦”提督座的事情梗梗於懷,默默地歎了口氣,說:“老郭,這事不怪你。段校尉,去把老郭攙起來。”


    段四一直就是他的貼身侍衛,對他的脾氣秉性再清楚不過,聽他現在連姓帶職務地一起稱呼自己,聲音不大語氣卻很是不善,顯然心頭已經怒極馬上就要發火。他不敢犯渾,不情不願地走過去,與被商成拿目光逼視著的西門勝一道,一左一右把郭表拉起來。


    商成示意段四將兩把鼓凳擺到竹榻旁邊,說道:“老郭,你坐,我有點事情要和你商談。――西門,你也坐。”等段四退出屋再掩上門,他才拿張濕漉漉的藥綿捂著眼睛說道,“我這回眼疾發作得很猛,還犯了頭疼的***病,短時間裏怕是不能署理公事。是這,我現在這模樣已經不能再署理燕山衛的大小事情,所以我準備離職修養一段時間。”


    西門勝剛才把好話說盡也沒能打消商成的愚蠢念頭,既惱商成不通道理油鹽不進,又恨他一意孤行的執拗脾氣,現下再聽他說什麽離職養病,索性也就懶得開腔,坐在凳上兩眼望著黑黢黢的房梁不說話。


    郭表也沒說話。他現在的神智還有點恍惚,完全沒有留意到商成在說什麽;他還沉浸在對自己的譴責和對戰友的愧疚之中。商成並不隻是他的戰友和朋友,也不隻是他的上司和同僚,商成還是他的救命恩人。兩年前從莫幹突圍時,他和隊伍被突竭茨人衝散,當時要不是商成帶著已經突圍出去的將士再返身殺回來,他多半就得死在黑水河畔。但商成從來沒和他提過這件事,一起做事的時候也是擺事實說道理,該爭就爭該吵就吵,急了也和他紅臉振嗓門,但卻從不在他麵前擺出一副恩人的麵孔,就是兩個人私下說話玩笑,商成也不拿這個事當話題。別人如此待自己,可自己呢?他郭表郭奉儀,又是如何對待商成的?是,他來燕山做這大司馬是身不由己,為商成出兵“押陣”也是公事不能宣揚也無法推諉,可他敢拍胸脯說,他在這事上就沒有一點的私心?還有今年商成墜馬,說穿了也是他的過錯。大宛馬口輕,隻是匹三歲馬,還沒完全作練出來,他事先就該提醒商成一聲要當心,或者幹脆就不讓他騎,為什麽偏偏見了那匹天馬就把這事給忘到腦後……商成見郭表的神情象是有點魂不歸舍,就問他:“老郭,你怎麽看?”


    郭表這才清醒一些。他支吾了兩聲,問:“你剛才說什麽?”


    “我打算離職修養一段……”


    商成話還沒說完,郭表就立刻打斷他:“這不行!”他的圓胖臉脹得通紅發紫,急急地說道,“寧可這回不出兵,你也不能辭了提督!眼下的燕山衛,絕不能少了你!”


    西門勝斜著眼睛乜了郭表一眼,鼻子裏冷冷地哼了一聲。少他奶奶地在這裏裝好人了,誰還不知道你姓郭的想做提督都要想瘋了?還算你有急智,知曉這時候該說什麽。要是敢說一句商子達你還是離職養病的好,這輩子就再也別想帶兵打仗的事!到時候燕山三軍一起鼓噪,任憑你是蕭堅心腹鄱陽侯女婿,也得扒下這身將軍袍服回家去種田――不然就安撫不住將士們的心!


    商成扭曲著臉膛籲了幾口氣,低沉著聲音說:“我這病我自己清楚,平日裏全靠猛藥壓著,這回突然爆發起來,怕是什麽藥都壓不下去,隻能安心修養。”他讓西門勝把水遞給自己,但沒有多喝,隻飲了一小口潤潤幹澀得直冒火的喉嚨,又說,“這次作戰的事也不能停。老話說,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我們眼下也是這種局麵。隻不過,隻不過……”他一下仰倒在竹榻上,緊閉著眼睛使勁地喘粗氣。看西門勝跳起來就要喊人,勉強擺了擺手,聲音細微得就象蚊子在耳朵邊哼哼一樣:“不,不用了……馬上就,就好……”


    疼痛來得快,去得也快,就是西門勝遲疑著從門口再走回來這麽一眨眼的工夫,商成臉上痛苦的表情就已經見了緩和。他拿起丟在胸前的藥帕,抹了把額頭上的汗水,努力讓嘴角浮現出一個笑容,說:“你們看見了,就我這副模樣,提督是肯定做不成了。”


    西門勝黑著個臉不吭氣。


    郭表誠懇地看著商成,說:“提督不要辭。你先養著。這回咱們讓著東廬穀王,在家裏坐等他上門。回頭等你病好了,咱們再去找他把新帳老帳一同算清楚。”


    商成緩緩地搖了下頭:“箭在弦上不能不發。這次作戰,咱們的籌備已經進行了半個多月,現在想停也停不下來,也不敢停下來。張紹他們估計東廬穀王最早在八月中旬就會動手,咱們現在就算想修改方略重新布置全麵防禦和縱深防禦,也沒有那個時間。我不能去燕東,作戰的目標就要變一下:燕中方向打到鹿河就可以,最多打到莫幹,調動東廬穀王回師就算大功告成;燕東以防禦為主,在確定突竭茨主力西去之後,可以襲擾一下山左四部。我叫你們來,就是這個想法。你們倆有什麽看法,也說說。”


    西門勝和郭表都是一楞。他們還以為商成還要堅持辭卻提督的職務,都憋著一股勁要力勸他打消念頭,哪知道商成再開口時提也沒提離職的事,登時讓兩個人都有一種拳頭打在棉花包上的感覺。兩個人互相看了看,郭表職銜高,正要順著商成的思路說兩句想法,就聽商成又說道:“遭娘的!光顧扯軍務了,竟然忘記件大事。我頭疼沒法寫字……老郭,等下你就替我寫份文書給兵部和宰相公廨,說明一下我現在的情況。另外再在上麵注明一件事,就說我舉薦你出任燕山提督。”他拿藥帕遮住沒有眼瞼的右眼,揉著太陽穴說,“這事就這樣定了。你們都別和我爭;我現在是個病人,沒法和你們比聲音大。你們也不要下去說小話亂嘈嘈,當心把我氣出個好歹來。西門,回頭……回頭你寫幾封信,把我說的這些話都告訴孫奐孫仲山他們,還有張紹和陸寄他們,也寫封信過去。”


    他這樣一說,窩了一肚皮火氣的西門勝和堵了滿腔子肺腑話的郭表,誰都不敢再說什麽。商成現在的情形他們都看在眼裏,就是個病到一句話都要截成幾段來講的人,要是哪句話沒說好真把他氣出個好歹,旁人的唾沫就能把他們淹死。


    但郭表還是有話要說。他不能做這個燕山提督。他要是坐上那個位置,他這輩子就完了――“辜恩負義”的風評是絕對跑不了的,燕山上下也不會有誰會拿正眼看他,就算最後他灰溜溜地跑回上京,他也得在別人的白眼和鄙夷之中過日子……他小心翼翼地建議說:“要不,咱們請朝廷派個大將來提督燕山?老烈火楊度怎麽樣?他能打巧仗,也敢打惡仗,他來了的話,燕東給東廬穀王擺下的圈套說不定還能派用場……”他忽然煞住嘴。這話怎麽能從他的嘴裏說出來呢?原方略裏帶大軍去打黑水城就是他;楊度打白瀾河穀而他去打黑水城,怎麽看都是楊度在為他做嫁衣。這話一說出來,他就會被人看作是貪功冒進的得誌小人。可是,他現在無論如何都無法再把話收回去。他很有點後悔。唉,他的本意是商成早前製訂的方略非常詭譎,不是預先知道內情的話,任憑什麽樣的大將名將碰上都得栽個大跟頭,就這樣輕言放棄的話實在是太可惜了!


    他沒有想錯,西門勝確實就是這樣看待他的。


    這個貪圖功勞的小人!西門勝很有點鄙夷地瞪了郭表一眼,然後滿眼熱切地望著商成。他現在很看不起郭表的為人,卻很支持郭表的看法――秋季作戰的方略那麽好,怎麽能說取消就取消呢?他乍聽說那方略時,興奮得一宿都沒能睡著覺。他覺得,按督帥的設計,必然能教突竭茨吃個天大的虧!就是因為這方略太好,所以他才覺得特別委屈和憤懣――上回別人在草原上搶東西撈功勞時,他就眼巴巴地守在枋州,憑什麽這回又是別人吃得滿嘴流油,他卻依舊在枋州閑著喝風?


    商成閉著眼睛慢慢地給他們作解釋:“讓楊度來,時間上趕不及。咱們報到上京,上京再批準了遞回來,一來一回光在路上就得耽擱七八天。要是請楊烈火來坐鎮,這個時間還得再加上四五天。這回咱們燕山要吃的肉太大太肥,眼饞的人不少,他們不可能讓楊度一個人吞下,等他們把哪些人該來哪些人不該來分派好,這邊都該動手了。再說,讓楊度來燕山,他帶不帶自己的子弟兵過來?帶兵過來的話時間就拖得更長;不帶兵過來,燕山的兵願不願意受他的節製聽不聽他的指揮?這些都得考慮……”


    郭表和西門勝頓時就有點傻眼。他們倆剛才都覺得放棄這次作戰實在是太可惜了,居然誰都沒顧上考慮這些非常關鍵的問題。


    郭表擰著眉頭思索半天,最終還是拿定主意,問道:“督帥,燕山提督的位置,我坐了。但我想請教個事情:假若我還是想打這一仗的話,現在該怎麽措置?”


    西門勝這回沒再瞪郭表。這也是一個他想問的問題。當然,他更想問的是,能不能把他從枋州這裏放出去,讓他也去咬上一大口肥肉?


    商成閉著眼睛不再說話。他看上去就象是睡著了一樣。但郭表和西門勝都清楚,他並不是睡著了,而是在深入地思考。這從他不時痙攣抽搐的臉頰還有時而緊繃時而鬆弛的兩條胳膊上也能看出來。他們不想使他陷入如此的痛苦,但他們同樣不能放棄眼前的機會。不管是對他們個人來說,還是對所謂的燕山係來說,再或者是對燕山衛甚至是對整個大趙來說,這一仗都實在是太重要了……有很長一段時間,商成都沒說一句話。


    郭表和西門勝坐在鼓凳上一動不動,生怕一點聲響就會攪擾到他。他們安靜而耐心地等待著;同時又是煩躁和焦慮地等待著。


    終於,商成說話了。


    “實在要打的話,讓孫仲山打白瀾河穀吧。西門去燕東坐鎮,枋州這裏就交給我來守。”他疲憊不堪地說。


    西門勝大喜。不過他還是很關心地問,商成坐鎮這邊,身體能不能受得了煎熬?


    “我現在這情形,不能領軍作戰,不過守個城池大概還能成事。”商成說。


    但郭表有不同的看法。他決定,讓孫仲山帶孫奐去打鹿河與莫幹,他自己去打白瀾河穀。他做出這個決定,也有他的理由:“說到打勝仗,我承認仲山是比我厲害。但論到打敗仗和撤退,我比仲山有經驗。白瀾河穀這仗打勝容易打敗難,全軍撤退還要誘使東廬穀王銜尾追擊就更難,所以隻能是我去。”


    他堅持自己去打白瀾河穀,商成也無法勸阻,隻好叮囑他,去的時候帶上鄭七的那個騎旅。他想,鄭七雖然偶爾有點衝動,但打仗時很愛動腦子,關鍵時候也能下決心,說不定能幫點忙。同時這個騎旅也是燕山衛的一支主力旅,戰鬥力有保證,即便郭表不幸被東廬穀王纏住,他們也能護著他殺出條血路突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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