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人是常秀。(_泡&)他還帶來一個工部的九品小官。


    現在,這位工部的右侍郎把自己豐滿的身體堆在外書房裏的座椅裏,摘了襆頭抓在手裏,朝起一本書當扇子使勁地搖。他好象剛剛才走了很遠的路,一張胖胖的圓臉掙得通紅,額頭鬢角的汗水就匯聚成小溪淌下來,流得滿頭滿臉都是,連發髻上都冒起了一絲絲的白汽。這位文章大家累得連話都不願說,進屋就找著拿棉套子裹著的老茶湯,商成進來的時候,他正對著壺嘴便咕咕嘟嘟一氣地猛灌。


    商成先奉承他一句:“果然是真名士自風流。文實公此舉,很有些晉人灑脫不羈的遺風呀。”又問他,“走路來的?”


    “坐的馬車。”常秀頗有點不舍地把空了茶壺放下。


    商成怔了一下。他仔細地上下審視常秀一番,壓低聲音謹慎地措辭,說:“這個,一一不會是你在拉車吧?”說完就仰起頭哈哈大笑。


    常秀惱怒地瞪他一眼,說:“子達,這都什麽時候,你還有心情說笑?”


    “今天是正月初八了。不過,朝廷也沒規定初八不能說笑吧?”商成繼續打趣說道。他當然知道常秀的來意。太史局的兩成股份是不是喊到天價並不重要,關鍵是人多肉少,兩成股份也不夠分配,肯定就有人把主意打到工部的八成股份上。工部頂不住四麵八方的壓力,唯一能做主的常秀又沒抓拿,便著急上火地跑來找自己搬救兵討主意。可是,工部能不能頂住壓力關自己什麽事呢?他隻是幫著李定一找到試製玻璃的錢就好;至於是工部拿錢還是私人投資,這和他有什麽幹係?


    常秀沒有心情和商成說笑,把頭一扭,盯著牆角自己生悶氣去了。他現在後悔得不得了。自己太沒眼色了!前天晌後兩個同僚同時提出要去外地公幹時,他怎麽就沒反應過來呢?可笑啊,他還以為兩位同僚是好心,把大半的功勞都讓給他;哪知道那是他們見勢不妙腳底下抹油!剛開始有人給他遞話的時候,他還以為這事鬧騰一下就過去了。隻要別人知道玻璃這玩意能不能燒成都是兩說,誰還情願把製錢朝水裏砸啊?可誰知道商燕山這人不地道,早就在兵部胡亂嘈嘈什麽玻璃有三倍的利,結果當天戶部的尚書便去工部“談公務”,話裏話外的意思不外是想與工部、太史局拉起手來,三家一起做這既有政績又有業績的玻璃。打聽工部是否有意學著太史局發賣股成的人更是不少。這些人的來頭一個人比一個大,他誰都惹不起,隻好自己裝病躲起來。可是他躲得了初一躲不過十五,如今這個八字都沒見一撇的破玻璃甚至驚動了宗室。就在一個時辰前,當今的皇叔汝陽王派人交予他一封信,四家老王合請工部給個情麵,讓四成的股出來。信寫得很客氣,完全就是在與工部商量,汝陽王替另外三家打保票,絕對不占工部,就按一兌五的市價拿現錢買股成……


    商成一邊聽他說話,一邊把茶水朝他手邊推,說:“%%一成股份能賣五千緡了?這不是很好嘛!你們工部統共也就打算投五千緡,這麽輕輕巧巧地一轉手,就是幾倍的利。何況你們手裏不是還有四成股份沒動嘛。”這是顯而易見的好處,怎麽工部就不知道落個實惠常秀也不知道讓個人情呢?


    常秀的嘴角抽搐了幾下,好不容易才把湧到嘴邊的難聽話咽回去,咬著牙說道:“公度,你來說!”便端了盞繼續拿茶湯壓心頭一躥一躥的火氣。


    那個跟常秀一道進來的小官員自打進門,便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常秀下首,此刻聽常秀招呼,馬上就站起來,恭謹地朝商成施個進官禮,又向常秀施個禮。


    商成還個禮,招手讓他坐下。他先不忙聽他說話,而是看著他問道:“我覺得你很麵善啊。我們以前是見過的吧?”


    那人似乎也知道商成的脾氣,這回沒站起來,而是在座椅裏拱手說道:“下官楊衡,是工部小洛大坊的管事,這回受常侍郎命與太史局商討兩家衙門的合作……”


    常秀插話說道:“試燒玻璃的事也是在小洛大坊,也歸公度署理。”停了一下,又補充一句,“公度是東元七年進士及第第三名。”


    “哦?”商成驚噫一聲。他倒不是驚詫這個九品小官居然是東元七年大比的探花,而是他忽然記起來這個楊衡到底是誰。這不就是楊盼兒的老爹嗎?他在枋州養病時,月兒和二丫就和他說過盼兒和她爹的事。去年六月裏,他還曾經和這人見過一麵,當時還幫忙寫過一封信,介紹楊衡去屹縣和霍六伯談白酒的技術轉讓和市場劃分……當成常秀的麵,他不好和楊衡多說什麽其他話,就很客氣地問道:“楊大人,難道我剛才說的不對?”


    “不敢當。”楊衡在座椅裏欠了欠身。他當然是早就知道盼兒寄居在商成的府邸裏,前天被常秀招回部裏,也聽說了出主意試燒玻璃的就是前頭的燕山提督現在的上柱國應縣伯,雖然心頭很是奇怪一個既沒深厚資曆又沒顯赫戰功的人怎麽會升得那麽快,可臉上卻絲毫都沒表露出,低下頭謙恭地說,“在應伯和常大人麵前,下官如何敢稱一聲‘大人’。”


    商成一笑,就改了稱呼說:“公度兄,是不是我剛才說的不對?”


    楊衡當初和女兒相見重逢之後,又在燕州前後盤桓了十多天,月兒、大丫、二丫還有霍士其兩口以及孫仲山夫婦,他都見過。從他們的言談裏,他對商成的脾氣秉性也有一些了解,知道商成最不耐煩的事情就是在處置公務時羅嗦拖拉,便直截說道:“一兌五是今早的市價。至今日未末時牌,太史局那兩成股份的最新市價是%%順口的“兩成股”換作“兩成股份”,不露痕跡便逢迎了商成的話。


    商成完全沒留意到楊衡拍過來的小馬屁,皺了下眉頭旋即便鬆開,說:“隻差幾百緡罷了。老常,你們工部大把大把地摟錢,好象不差手指縫裏漏出去的這一點吧?”


    “子達,話不是這樣說的!”常秀把空了的瓷盞放到案上,大聲大氣地說道,“要是隻有汝陽王他們幾家宗室老王,工部讓出幾成股也不是不行。可你知道現在抱著錢來工部嚷著要入股的人有多少嗎?”


    “有多少?”


    常秀臨時記不清楚楊衡告訴自己的實數,就把眼睛望過去。楊衡馬上接話說道:“到今日退衙時,情願依照太史局那兩成股份的市價入股工部的,總計是十一萬六千八百緡。”


    商成猛地吸了口涼氣。他很懷疑自己是不是聽岔了。同意按照一兌五七的比例入股的錢都有十幾萬緡,這意思不就是說,還有遠比這個數字更誇張的銅錢已經被高企的價格唬退了?可是,常秀他們肯定已經解釋得清清楚楚,玻璃還是在試製階段,能不能成功都是兩說,這些抱著錢來的人又是從哪裏找來的百倍信心呢?他思索不出答案,就順口問道:“太史局的兩成股份,是不是已經按著這個價格賣出去了?”


    他腦筋裏還在轉著問題,說話就不大留心,漫口說出的“價格”一辭讓常秀和楊衡都有點迷惑。不過他們在燕山就見識過商成說話時嘴裏新辭新意不斷出現的事情,兩個人又都是進士及第出身,稱得上是博覽群書,雖然不明白“價格”一辭的準確含義,可攀著“價”字略加思考就知道這應該是指市價。常秀說:“太史局那裏堆的錢不比我們工部少……”他稍稍一停頓,楊衡馬上作補充說:“至今日退衙時,情願在太史局依一兌五七市價置股者,總計十三萬四千餘緡。”常秀說:“……對!十三萬緡擺在那裏,太史局哪裏還敢發賣手裏的兩成股?要是他們敢賣與東家而不與西家的話,怕是童曉山的太史局正卿就當到頭了!”他忽然笑了兩聲,低聲說道,“嘿,去太史局的差不多都是官宦之家的近支旁宗,童曉山一個五品正卿,哪裏敢得罪他們?”


    商成想不通常秀為什麽忽然變得如此幸災樂禍。去太史局的那些人顯然都是幫忙官員們拋頭露麵出來做生意賺錢的親戚親信,太史局正卿當然不敢隨便得罪;可跑工部的全是王爵宗師,未必常秀就敢黑下麵孔攆人?顯然不可能!工部雖然敬陪六部末座,可畢竟是六部之一,他們都不敢得罪的人,自己敢去捋虎須嗎?當然更不可能啦。所以他除了搖頭讚歎京城裏有錢人真是很多之外,便再也不肯多說一句。話又說回來,這事和他有關嗎?完全沒有嘛!他隻是建議工部與太史局合作試燒玻璃而已,太史局要賣股份還有工部不想賣股份,這與他有屁的相幹啊!


    “事情是你攪出來的,你總不能甩袖子不管吧?”常秀不高興地說。


    “我隻是幫李定一和你們工部搭個線而已。”商成說。他現在必須把自己摘出這樁麻煩事。就算他再有本事,也不可能去與一大幫官員和宗室幹架吧?他隻是燕山商瞎子,可不是燕人張翼德,沒有單槍匹馬獨挑千軍萬馬的本事……


    “玻璃至少有三倍的利,這話可是你親口所說!沒你這句話,哪裏會有今天的事?”常秀有點氣急敗壞了。


    “我這隻是陳述一個事實。隻好玻璃燒製成功,又能夠做到工藝保密,那麽在很長一段時間裏,它就肯定有那麽豐厚的利潤。”商成很平靜地說道,“而且我當時隻是告訴真薌一個人,完全沒有想到這話會被旁人順耳聽去,更沒想到這話會傳揚得這麽快。”他更沒想到有錢的人竟然有這麽多,三天工夫就積聚起二十餘萬緡一一這還沒包括那些自覺應付了如此高昂價格而被迫退出的人。


    見商成咬死了嘴一付不認帳的抵賴模樣,常秀急得渾身肥肉直哆嗦,話都說不清楚了,一張圓乎乎的胖臉更是紅了變白白了再紅,嘴裏嘟嘟囔囔地說:“可,可是……”


    商成看他的臉色嚇人,也怕把他激出什麽毛病。他知道胖人一般都有高血壓的毛病,就連忙倒盞茶湯遞他手裏,關切地說:“你不用急,先喝口水。急也沒用。我們可以一起想辦法。”


    常秀連喝兩口茶湯,又大口喘了幾口氣,心頭的那陣慌亂才總算少少地平息下去。他焦灼地望著商成,真誠地懇求說道:“子達,你可得幫我……”


    商成隻能點頭。他一邊想解決的辦法,一邊在肚子裏罵自己多事一一沒事你就掏個洞冬眠啊,瞎扯玻璃的淡做什麽?還有那個田青山,這個能寫出《青山稿》裏那麽具有遠見卓識文章的家夥,怎麽就那麽笨哩,玩個空手套白狼都引出一大群老虎?可是,不管他怎麽後悔埋怨,總是他把常胖子與工部拖下了水。他可以不理會工部,卻不能不管幫常胖子……他想了想,就問道:“工部就沒考慮退出所有的股份,把這事都交給他們去做啊。”


    常秀沒好氣地白他一眼,說:“能交出去我們還能抱著死不鬆手?前天散衙前張相招我去宰相公廨,詢問的就是玻璃的事。聽說玻璃能有三倍的利,張相的眼睛裏……”他正準備把張樸當時的形象好好譬說一番,眼角餘光驀地瞥見了楊衡在旁邊正襟危坐,趕緊煞住嘴,咳嗽一聲說道,“……張相對這個事情很看重,昨天幾位副相也都在過問,朱相甚至親自跑到工部一趟。你說,工部現在能把試燒玻璃的事再交予別人麽?”


    商成咧了下嘴。常秀都把話都說到這份上,估計工部是既不情願也不敢把玻璃的事交出去了一一玻璃必須燒出來,不然大家就都預備著去領個什麽殿閣的大學士虛銜等著退休吧!至於張樸和宰相公廨為什麽會對玻璃的事情如此上心,也很好理解。張樸入相以來在經濟上毫無建樹,去年的國庫收入還出現了負增長,他這個宰相首當其責!要是他再不拿點能讓人看過眼的東西出來,就算百官不彈劾,他自己也得羞慚請辭。就是因為壓力太大,張樸才把朱宣弄到前台來搞什麽田畝清查。其實張樸心裏肯定很清楚,清理詭田隱戶是個挖肉補瘡的辦法,根本就無法從根本上解決經濟滯漲的問題;但他現在也顧不上了,先應付過眼前的艱難局麵再說……


    工部不能把燒製玻璃的事情交出去,商成就隻能從別的方向想辦法。他思索著問:“你和李定一還有太史局的人,在一起談論過沒有?”看常秀點頭,就問他,“他們是個什麽主意?”


    常秀撇著嘴說:“他們能有什麽主意?都說先拖著,過段時間自然就好了。”


    “這法子能成麽?”商成追問道。“拖”字訣確實是個沒辦法的情況下可以采取的好辦法了。


    “不成。”常秀說完看了一眼楊衡,楊衡馬上插話進來說道:“這事絕不能拖!應伯,您或許不知,眼下太史局發賣兩成股份的事還是隻在京城裏流傳,雖然市井間也有富商豪賈中意此事,卻因為缺少財勢不敢貿然介入。可京師之外又有不同。東西兩京身價千萬者不乏其人,東南海商中更有累資巨億者。稍假時日,消息流傳必然勾引得彼輩蜂擁而至,於其時則局麵或難設想。”


    這半文不白的話商成勉強能聽懂。他低著頭思索了一下,讚許地說道:“是這個道理。”要是被那些豪富們憑借財勢奪去股份,大丟顏麵的百官和宗室肯定不能罷休,到時不知道還要生出多少事。


    可是不能把時間拖到大家不再關注此事的話,又該如何解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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