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大早,二丫就把三十九張海輿圖的原圖還有譯文摹本都送過來。她生怕和尚大哥不理解這些輿圖的珍貴所在,還特意重申一遍,這些真臘向西直達大秦的海圖,放在識貨的人眼裏,全是是千金不換的重寶。也就是她聰明,才能用八十三緡製錢就換來這麽一個寶貝。


    商成拿著厚厚一疊紙,先看了兩頁摹本,又漫不經心地翻了三四頁原圖,把所有的海圖朝條案上一撂,說:“假的。”


    二丫一下就急了。她把這東西拿去請不少的人看過,不僅找過兵部的真薌真大人,還托人在京城裏請教了禮部兵部還有藩屬院的幾個司官;禮聘來替輿圖做通譯的也是藩屬院的曹官。別人都說這些是真正的海輿圖,怎麽到了和尚大哥眼睛裏就成了假圖?


    商成端著盞喝水,等她嘟嘟囔囔地說完,放下茶盞隨手扯過幾張圖,拍著問她說:“這是哪裏出的紙張?”


    二丫舒了口氣,說:“應該是青州紙;再不就是蜀紙。”她嘿嘿一笑,又說,“還以為您瞧出什麽蹊蹺哩,半天就為這紙呀。早前我也覺得奇怪,大秦人的海輿圖為什麽是畫在青州紙上,後來找人問過才知道其中的道理。咱們大趙出產的紙張,也是海外買賣的大宗,那些從天竺大食大秦來的海外胡商常常整船整船地買回去生利。”說完,她又偷偷地瞄了商成一眼。


    一直以來,在她的心目中,和尚大哥就一個天上地下無所不知並且無所不能的人。幾年前,他才霍家堡的時候,剛一露麵,就赤手空拳搏殺了兩條惡狼;不久又在渠州手刃大盜活人張,並且獲得了官府的嘉獎。就是從個時候起,商成便成了她心目中不可取代的英雄人物。那一年,當她從她姐大丫那裏聽說他很可能做她的姐夫時,她還替姐姐高興了好半天。和尚大哥人和善,脾氣好,有能耐,肯吃苦,姐姐能找這樣一個男人,是幾輩子修來的好福氣。可惜的是,因為種種原因,和尚大哥和她姐最後還是沒能做到一起。和尚大哥娶了蓮兒姐姐;她姐嫁了個短命鬼,很快便走了外地州縣去服喪。目睹了姐姐的不幸,她比其他的女孩更加早熟,大丫的不幸讓她對自己將來的婚姻產生了懼怕一一她生怕娘親也給她指個火坑去跳……不過,每當她看見和尚大哥同蓮兒姐和和美美地生活在一起,心頭又忍不住憧憬自己的將來。那時候她時常在想,要是她也能找個象和尚大哥那樣的男人就好了。那以後,又發生了很多很多的事,突竭茨人來了,蓮兒姐姐走了,和尚大哥進了行伍,父親丟了衙門裏的差事……事情實在太多了,多得她幾乎都記不上來。她隻記得,頭年冬天和尚大哥還是個七品校尉一一這已經是不得了的大軍官了一一再眨眼時,他便成了整個燕山衛的提督大將軍。那時候,她爹已經在幫和尚大哥做事,他們一家人也都到了燕州;她娘又起了心思,想把她許配給他。這顯然不是火坑,她心裏自然是千肯萬肯!可是,她肯不肯嫁一回事,和尚大哥願不願娶則是另外一回事。要知道,那時節的他,早已經不是當年的他了。身為提督大將軍,還會看得上自己這個幾乎沒什麽值得說道的鄉下姑娘?何況,她也覺得自己配不上和尚大哥。她的模樣沒有她姐大丫那般標致,性情不如盼兒姐溫良,操持起家務也比不得月兒會營生,憑什麽能踏進商家的門?


    她越拿自己與別人比較,就越覺得灰心喪氣。她覺得,這事注定沒指望!偏偏娘親還在旁邊不停聲的催促,不是讓她做這樣去討好他,就是讓她做那樣去接近他,吵得她不勝其煩。最後沒有辦法,她隻好間天便溜出家門去躲清淨。不久,滿燕州城的人都知道了霍家有個二小姐,好酒豪邁,是個女中豪傑。唉,這樣一來,和尚大哥必然是越發地瞧不上她了。不過她也想得通,本來就是沒影子的事,瞧得上瞧不上的,與她有什麽關礙?瞧不上那就瞧不上啦!


    她隔三天岔兩日地在外麵瘋跑,這種情形一直持續到弟弟出生的時候。家裏有娘親有姐姐還有二娘,幾乎沒有她能夠插上手的事,於是她就從娘親手裏接過貨棧裏的雜事。她想,她要是能把貨棧營務好,也算是做了點值得稱道的事出來,這樣他就不可能再對她視而不見了吧?就是抱著這種心思,她才一力鼓動著大家去買船出海。


    現在,出海營務的事出了些紕漏。但這不著緊,從來出門闖蕩,哪裏有不擔風險的道理?關鍵是她突然發現,原來這世上也有和尚大哥不知道的事情不明白的道理。哈,這可真是個大發現!就是這句外行話,在她的眼裏,他再也不似以前那般高高在上隻能抬頭仰望了。她與他之間的距離,總算是拉近了一些!


    這個發現教她歡欣鼓舞。她強自按捺著砰砰亂跳的一顆心,紅著臉站到他的身後,把兩隻手壓在座椅的木靠背上。看上去她是在和他一道審視辨認海輿圖的真偽;其實,是她的兩條腿突然間一點力氣都沒有,連站都站不穩了……


    商成完全留意到二丫突然間無比羞澀的紅彤彤臉蛋。他打量著幾張厚厚的紙,點了下頭。他記不起造紙技術傳播到中亞的大致年代了,就記得是在唐朝的某個時期。但阿拉伯人得到的造紙工藝應該比較原始,真正的高級紙張製造技術肯定還在中原。他笑著再翻了翻那一疊輿圖,說:“你們肯定是被那個賣地圖的家夥騙了。這種製圖方法不是阿拉伯人……唔,這不是大食人畫的海圖;也不可能是大秦人的海圖。”


    二丫聽不明白。難道製圖還有方法?難道大食人畫的海圖,與大趙的海圖都不一樣嗎?既然是這樣,為什麽當初找兵部和禮部的人幫忙鑒別這些輿圖真偽時,他們都沒有指出來?


    “當然不一樣了。”商成說,“咱們的海圖又叫‘景海圖’。就是出海的人把沿途看見的山川河流城市港口島嶼暗礁等等景物都畫下來,還要做上標記作為識別。出海的人觀察海上的景物,把它們和圖上的標記互相映照,依‘景’航行,最後才能到達目的地。這些圖上畫的都是景物,顯然就是咱們獨有的‘景海圖’。”至於這個時代其他地區的航海圖,他沒有和二丫提及。事實上他對航海的事情也不怎麽了解。他隻知道,這個時期的阿拉伯人可能有依據星宿位置畫的粗糙地圖;而歐洲的航海家們,他們大概還在劃著沒有甲板的船隻,在平靜的地中海上來回穿梭;再過兩三百年,他們才會在得到指南針之後學習製作早期的原始海圖……


    從內心來說,二丫不情願相信他的話。海輿圖是假的,不就是說她的做法就是錯的嗎?但是她沒有膽量反對,更沒有理由辯駁。她嘟囔著說:“那輿圖上不是寫著字麽?藩屬院的人說,那些都是大食文字……”


    商成哈哈大笑,說:“你是把圖上的字樣描下來才去找人請教的吧?難怪藩屬院那群家夥沒告訴你,大食人寫字用的不是毛筆。”他抖了下手裏的那些輿圖。“這些所謂的大秦國的海輿圖上,全都是用毛筆寫的阿拉伯文字。一一哦,對了,大秦人的文字是拉丁文,可不是這種蚯蚓爬;大秦人寫字也不用毛筆!”


    二丫又羞又氣,臉蛋掙得通紅,兩隻捏著座椅靠背的手都攥得發白了。她現在總算明白過來,她引為得意的事情,半天卻是上了別人的惡當!這些海輿圖全是那個姓丘的家夥偽造的,全都是假的!


    她忽然想起來一樁事。既然海輿圖是假的,那出海的小三哥不就危險了?


    商成臉上的笑容慢慢地隱去,神情也變得嚴肅起來。他沉思了一會,說:“眼下還不能說你小三哥就必然會遭遇風險。那個騙子隻說過這些是真臘向西的海輿圖,你小三哥在泉州出海時,就必然會雇請熟悉海路的老海員,所以到真臘以前,他們應該算是安全的。既然海輿圖是假的,那麽從真臘向西的沿途景物就肯定和圖上有出入;三哥是個謹慎人,必然能及時意識到問題所在,他的心思又周密,兩下對照肯定會對海圖有所懷疑。我想,他多半會先退回來和大家商量之後再做舉動。”


    聽他這樣譬說,二丫心頭的擔憂去稍稍消褪了一些。眼下也沒別的辦法,隻能乞求老天爺保佑三哥他們平安回來。小三哥心地善良,必然是可以逢凶化吉的。


    商成又叮囑她說,輿圖的事先別告訴別人,特別是三嫂,無論如何都不能讓她知曉。


    二丫沮喪地點頭答應著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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