穀雨以後,接連下了兩場雨。俗話說“穀雨有雨,百穀有餘”,看見這兩場雨水,莊戶們從開春就懸起來的一顆心,總算能安穩地落到肚子裏。接下來的一段日子就變得清閑起來。忙了一春的男人們,晚上躺下一覺就能睡到快晌午,爬起來胡亂刨點吃的,家裏沒啥火燒屁股的著急事的話,就興興頭頭地朝村頭的打穀場去;那裏地方寬敞,地裏不忙的時候,莊戶們都喜歡聚在那裏渾扯胡話。這種時候,一般就能夠根據他們聚起的“小團體”看出莊戶們彼此的親疏遠近,通常情況下,能把話拉扯到一起的,關係大多是都比較要好的。要是有時候話題引起大家的興趣,幾個小團體也可能匯聚成一個大團體。也有時候話題的分歧很大,莊戶們難免會爭個明白,那就要比誰的嗓門高,彼此意見相左的家夥們都是臉紅脖子粗,口水唾沫噴得到處都是;要是爭不出勝負又沒個有威信的人居中勸和的話,那就很有可能會拿拳頭來講道理。大多數時間,這種沒有結果的激烈爭論總會導致一個小團體的分裂,甚至讓兩戶人從此不相往來……在男人們高談闊論的時候,婆姨們占據著穀場的另一邊。她們屁股下麵坐著小木凳,腳邊放著裝衣裳的簸箕,手上忙碌著針線活,嘴裏說著東家長和西家短;有時幾個婆娘你一言我一語,能把小姑娘新媳婦說得滿臉通紅,連陣線簸箕都顧不上就倉皇而去,然後那幾個得勝的女人就象得勝的大將軍一樣,很是得意地哈哈大笑……在大人們說話的時候,在鼻涕娃們就在旁邊玩遊戲,不是老鷹捉小雞就是官兵抓蟊賊,哇哇哇地叫著喊著滿打穀場跑來跑去。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夠享受這份閑暇時光。


    這天,晌午快要過去的時候,隨著遠遠的一聲拖長音調的吆喝“晌午來啦”,正在豔陽下幾個幫工模樣的人都默默地放下手裏的營生,拖著疲塌的腳步,慢慢地挪到竹林邊。


    竹林邊放著一個小木桶,桶裏是撒過鹽的菜湯;旁邊的地上還擺著個大簸箕,上麵胡亂滾著一堆黑麵饃和幾塊鹽菜疙瘩還有幾隻黑陶碗。


    雖然這頓晌午飯無論如何都算不上豐盛,但幾個神情呆滯的人走過來之後,還是沒有去搶簸箕裏的黑饃。他們整理好自己身上的麻布片,圍著當中的大胡子站成前後兩排,把頭一低把肩一耷兩條胳膊自然垂下兩隻手手心朝上在身前一抱。領頭的大胡子神情莊嚴一一可惜他臉上的塵土和那身裝束讓他的嚴肅表情看起來非常滑稽一一他闔著眼睛,嘴裏嘰裏咕嚕念誦著誰都聽不懂的胡話……他身後站著的兩個人向著他的背影深深地鞠了個躬,然後走過去端起簸箕拎起湯桶,開始給大家分發食物;每個人先分兩塊黑麵饃一碗湯,誰都不多誰都不少。但拿到饃和湯水的人依然站著不動,直到大胡子嘟囔完胡話轉過身,伸出一條瘦骨嶙峋的胳膊,朝他們虛劃了一個十字,他們才齊聲回應:


    “amen(拉丁語:是的,主)。”


    對於這樣的場麵,莊子上的管事早就見慣不驚了。他嚼著黃麵饃,含混不清地對送飯的仆役說:“你說,這些胡子頓頓飯都要念叨的,到底是什麽意思?”


    仆役坐在扁擔上,把一塊土坷拉捏得粉碎,笑著說道:“我哪裏知道他們念叨些啥?不過還是好聽,特別是最後那句大家一起念的。嗯哼一一”他咳嗽一聲清了下嗓子,學著那幾個胡人的強調,說,“一一娃(兒)們。”


    管事一楞,頓時一口饃噴得到處都是,手裏的肉湯也撒了大半。他大笑著踢了仆役一腳:“滾!沒看見我在吃飯?”


    仆役一下蹦出去好幾步,揉著屁股嘿嘿直笑,正想說點什麽,忽然看見竹林裏的土道上過來一輛馬車,緊跟著又是幾匹馬,就問道:“那邊來的,好象是咱家侯爺吧?”


    管事也瞧見了商成。他顧不得說話,把手裏的物事朝仆役手裏一塞,兩三步搶過去就朝那幾個胡人大喊大叫:“你們這些不通教化的胡子,都他娘地沒點子眼水?侯爺出行,趕緊都給我滾開,別擋著路!”說著就拽出腰裏別著的鞭子,劈頭蓋臉地衝幾個兀自懵懂的胡人抽過去。“快點讓道!”


    他這邊連拖帶拽帶踢打地趕人,那邊車馬已經到了近前。


    看看已經走到界石邊,商成羈住馬,笑著對段四說:“我就送到這裏了。你看,我讓你在莊子裏住幾天,你非要走……”他朝馬車上探出半張臉來的段四婆姨點了點頭,又對段四說,“我最近大概都不會進城了。還是那句話,沒事就多讀幾本書。想想邵川的遭際,你就能明白不讀書會是個什麽樣的結果。”


    段四停了馬,神情鄭重地專心聽著。這番話商成今天已經和他說過幾遍,他差不多都能背下來。正是因為商成一而再再而三地提到讀書的事,他才愈加地謹慎重視這番話。再聯想到早前商成嚴令他不許打聽太醫院的是非,再到那天親眼目睹禁軍挨家索拿太醫院的人,還有這些天京城裏若有若無的有關太子不是死於熱症的謠言,商成的話裏顯然還有別的一層意思……他說:“我一定時刻記著您的話:多讀書,少出門。”


    商成再替他補上一句:“這還不夠。還要做到:不問,不聽,不信,不傳。”


    段四琢磨了一下,咧著嘴笑起來:“回頭我就把你說的這八個字找人寫了裱起來。這以後就是我老段家的家訓了。”


    商成哈哈一笑,說:“看來成家還是有好處的,至少你這滾刀肉都知道拍馬屁了。”笑過,他又說,“還有軍事上的學問,也不能落下。你從前沒真正帶過兵,對軍事上的很多事都是一知半解,正好趁這個機會多熟悉熟悉。你也別端將軍的架子,有不懂的地方,盡可以向蘇破和侯定他們請教。他們本身有學問,又有長輩的指點,還有實戰經驗,一定能幫到你。要是有實在弄不明白的地方,你就來找我。”


    “行!”段四不再多言,就在馬背上行個見官禮,“那我就回去了。”


    商成晃了下手,說:“記得:多讀書,少出門。”


    “是,職下記得了!”段四答應著去了。


    一直看著他走遠,商成才轉過轡頭。


    他現在才發現,他和段四說話這當間,土道邊一直有幾個人在注目著他。領頭的他認識,是家裏的一個管事;還有一個也是熟麵孔,是在前院大灶上幫工的。其他幾個人就不認識了。看這些人的穿著,似乎是請來的零工模樣,一個個渾身又是泥又是土,滿臉呆滯地立在地上傻望著他。這些人身上穿的衣服一一那是衣服嗎?他怎麽覺得就是拿麻布口袋剪了四個洞呢?還有這些人的模樣,也不受看,臉上黑黝黝地似乎從來沒洗過一樣;還有這些家夥的頭發,長得都披散到肩胛骨下麵了,也不說梳理一下,連土帶樹葉草稞,怎麽看怎麽看覺得肮髒醃雜。還有個家夥留的大胡子也很別致,看上去和猶太教的神職人員留的那種胡須倒是頗有點相象。


    腦子裏劃過幾幅畫麵,他忽然覺得,說不定這些人還真的就是猶太教的教士。可他留意地觀察了一下幾個人,黑頭發黑眼珠,一點都看不出來……


    他招手叫過管事,問道:“這些都是什麽人?”


    “回侯爺的話,都是胡子。”管事說。


    “胡子?”商成楞了一下,半晌才反應過來,這是對胡人的蔑稱。“是從哪裏來的胡人?”


    “不知道。”管事無可奈何地說,“這些胡子既沒路引也沒牒文,還不會說咱們中原漢話,鬼才知道他們是從哪裏來的。要不是莊上好心收留他們,他們早晚都得餓死。”


    商成點了下頭,很是認可管事的判斷。別說胡人,就是漢人,沒路引又被官府逮到的話,即便不死也得扒層皮;要是僥幸活下來,最後也必然是個流徙三千裏的下場。何況這些胡人還不會說漢話,連來曆都解釋不清楚,當場亂棍打死都有可能。從這方麵來說,管事他們確實是做了一件好事。


    他又問道:“怎麽不給他們洗個澡換身幹淨衣服什麽的?”他之所以這樣問,倒不是出於什麽人道主義關懷。關鍵是這些人在給莊上修路,也就算是莊上的雇工;他們穿得破破爛爛,這不是朝他臉上抹黑嗎?好象他堂堂一個大地主,就連短工們發身舊衣裳的善心也沒有似的。


    管事苦著臉說:“哪裏不讓他們洗涮了?可這些家夥寧死都不肯洗澡,鞭子棍子都用上了,扔進水裏也要死命地掙出來。”他恨恨地瞪了那些胡子一眼,歎口氣又說,“還有衣裳。莊上也拿了新衣裳給他們,可這些混帳就隻穿這樣的麻布口袋,我們能有什麽辦法?”


    商成一聽就笑起來。這些胡人有點意思,寧可受苦也不願意改變自己,和佛教寺院裏苦行修道的頭陀很有幾分相象。他又問道:“他們沒說為什麽不情願洗澡換衣服?”話一出口,他就知道自己這話問得多餘。管事都說了,這些家夥不會說漢話,問了也是白問。不會漢話,又帶發苦行,那麽這些家夥是什麽人?苦行的胡人隻有兩種,一種是佛教好象印度教的托缽僧,另外一種是基督教的修道院修士;再聯係這些人的頭發眼珠的顏色,不用問了,這些都是基督徒。


    想明白了其中的關節,他也就明白了這些人為什麽不洗澡也不換衣服。他記得還在讀研究生的時候,曾經看過一篇文章,裏麵提到過,基督教裏一些提倡隱修的教派,認為洗澡的人不聖潔,所以嚴厲禁止修士和信徒沐浴;至於拿麻布口袋當衣服,可惜是想讓自己的意誌更加堅定吧;當然,也有可能是在體驗耶酥曾經受過的苦難一一耶酥當初在巴勒斯坦傳教的時候,就是披著一片亞麻布……


    既然這些人是基督教的苦修士,那麽他們搞什麽古怪都不足為奇。他對管事說:“別太難為他們了。這些人是胡人裏的苦修士,差不多相當於咱們這邊寺院裏的和尚和道觀裏的道士。”


    管事登時就嚇了一跳,苦了臉說:“他們是和尚?那,那……侯爺,咱們莊上把這些和尚拖來修路,不會有事吧?”


    商成說:“沒事。他們是苦修士,就是為了吃苦來的,越是吃苦受累,他們越是覺得高興。當然你也別克扣他們;人家是在苦修,可不是跑來咱們這裏尋死。”


    也不等管事再說話,他便策馬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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